“陛下,这让我很为难。有正经八百的医生在,不能找那些怪里怪气的人。”
“帕里德,我让你做你就做。医生不足为虑。他们一天到晚只是无聊地要我不要吃得太多,晚上要早睡,不要操心太多,有用的事情一件也没做。不管他们!”
“但是陛下,您只是有些疲劳,不是生病。今年夏天您叫占卜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那位占卜师保证陛下还能好好地活3年。从那以后陛下更加精神。”
“啊,不过帕里德,我想穷尽各种手段试试。我想一定要试试那人调制的长生不老药。我觉得像现在这样去死会死不瞑目的。”
11月,在深秋的罗马,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注意到一件令人担忧的事情。当初为赶走法国势力而拉进来的西班牙开始在意大利建立起巩固的势力。他们不仅在意大利南部随心所欲,还横行于意大利北部,如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西班牙驻罗马大使的言行也变得傲慢起来,引起了大家的憎恶和反感。如果不尽快采取措施,对意大利、对罗马教会都必为大患。这就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心痛的原因。
但是,他亲手削弱了意大利境内仅剩的强国威尼斯。法国也被他下手赶走了。事已至此,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又被逼到了不得不借助其他外国军事力量的境地。他把目光放在了剩下的唯一能与西班牙抗衡的国家德意志身上,打算再次以毒攻毒。
11月4日,西斯廷礼拜堂穹顶画完工仪式的3天之后,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的特使马修·朗抵达罗马。他是一个典型的日耳曼人,一头金发,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不拘小节,全然不懂精致的乐趣。教皇以最高荣誉欢迎接待了他。罗马气候温暖,在教皇宫后面的观景宫里,夜夜飨宴,朗诵诗歌,演出戏剧。之后,一定会有漂亮的年轻人扮成缪斯女神,歌唱教皇与皇帝联盟的胜利。日耳曼人醉成了一摊烂泥,由那扮女装的少年伺候着他。宴会在波吉亚教皇时代并不稀罕,但波吉亚教皇和尤利乌斯二世教皇两者的宴会有一个重大区别。尤利乌斯二世不邀请任何女人,而是让美少年们男扮女装,化装成女人。当时很多编年史都有这样的记录,说他虽已有三个女儿,但还是因这方面的兴趣而闻名。因为这个原因,他似乎每次都会原谅反复失策的阿利多西枢机主教。走运的是,这个日耳曼人也有同样兴趣。
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希望与皇帝联合战斗,皇帝提出了下列条件:由教皇担任仲裁角色,消解皇帝与威尼斯的不和;皇帝放弃对维罗纳、维琴察的领土主权,威尼斯为此一次性支付25万达克特;皇帝放弃帕多瓦、特雷维索的领土主权,威尼斯为此每年支付年贡金3万达克特。皇帝承诺,不承认分派(法兰西),支持教皇与之彻底对决,向教皇提供全面军事合作以对抗教皇视作敌人的任何势力。皇帝在条件中点出了费拉拉的埃斯特家族、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家族的名字,但没有明确点出西班牙,他还掖着藏着对抗西班牙的初衷。
然而,听了教皇的这些说法,威尼斯大使未请示国内便当场表态断然拒绝。拒绝的理由理所当然,尽管这些领土原本属于皇帝,但几个世纪以来,这四个城市实质上一直是威尼斯的领土,何况威尼斯在与德意志的战争中获胜,没有付钱和支付年贡金的道理。但尤利乌斯二世一心想把德意志拉到自己一边,没有理睬威尼斯的抗议。
皇帝特使还在担心是否已经得到威尼斯的同意,教皇就急急忙忙强拉他于11月19日签订了教皇与皇帝的同盟协定。皇帝特使咬上了从主教一口气提拔成枢机主教的饵。24日,在枢机主教会议上,古尔克主教、皇帝第一心腹马修·朗被正式任命为枢机主教。25日,教皇在波波洛圣马利亚教堂庄严的气氛中宣布了表现教皇和皇帝之间牢不可破友好关系的同盟成立。以西班牙、威尼斯为首的各国自然以怀疑的目光关注事情的发展。只有尤利乌斯二世一个人觉得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12月3日,中断一时的拉特拉诺公会议再次开会。例行的弥撒和神学家演说结束以后,已成为枢机主教的朗宣读了皇帝通喻。通喻将拉特拉诺公会议以外的一切公会议列为异端,称皇帝将成为世俗君主全面支持和服从教皇的典范。10日是拉特拉诺公会议的第四天会议。这天的会议整天都在谴责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会议再次公布了51年前路易十一关于绝对服从教皇、放弃在法兰西境内神职人员任命权的书简,这封书简曾让时任教皇的庇护二世感动得落泪。如此一来,路易十二的不诚实便大白于天下,以德意志、西班牙为首的欧洲各国形成一致,决定把法国国王定为教会的敌人和教皇的敌人。一时间,教皇让法国国王退位、让英国国王加冕成为法国国王的意图四下流布,甚至使英国驻罗马大使欣喜若狂。
在一般人眼里,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已经所向无敌。人们认为,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扫除了法国势力,成功召开了拉特拉诺公会议,统一了以皇帝为首的世俗君主。在教皇的权威光环之前无人能敌。民众,尤其是意大利民众对尤利乌斯二世的感情变为感谢和崇拜,这是以往任何教皇都不曾享受过的。
然而,这骗不过了解情况并具备敏锐洞察力的人的眼睛,尽管他们人数极少。这些人知道,尽管尤利乌斯二世还在继续非常危险的输赢赌博,但他最终会把自己逼进无路可走的境地。可怜的是,尤利乌斯二世自己也开始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以感谢上帝让拉特拉诺公会议获得成功为名,巡视了罗马市内外的教堂,沿途被成群结队欢呼的民众簇拥着。但他的内心却与此相反,灰暗而消沉。他巡视了圣彼得镣铐教堂、圣十字教堂、圣母马利亚大教堂和城外圣洛伦佐大教堂,并在每个教堂下榻一宿。在这次巡视中,教皇有一个悲切的愿望,他想通过步行,多少为自己增加一些体力。但事与愿违,等他好不容易熬到圣尤西比奥教堂那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不能继续巡视了。第二天,他躺在叫来的轿辇里回到了梵蒂冈。从那天开始,可怕的怀疑和绝望开始日夜折磨着他。
69岁,治世9年,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尤利乌斯二世下定决心拉到自己阵营的皇帝跑去了米兰。尤利乌斯二世充分信任朗,把他提拔成为枢机主教,朗却非但没有留在罗马,相反却跑到米兰,跟在新公爵身边寸步不离。这表明,皇帝的真实意图在于通过米兰把势力扩大到意大利北部。而意大利南部也日益染上西班牙色彩。
另外,一个刚满12岁的少年成为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老教皇的头上,这就是在西班牙茁壮成长的卡洛斯。卡洛斯为马克西米利安皇帝的皇子菲利普与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和女王伊莎贝拉的女儿胡安娜所生。他既是皇帝的孙子,又是西班牙国王的外孙。菲利普已经去世。这个12岁少年理所当然地领有了西班牙和德意志,以及包括当时的低地国家(paesi bassi),后来被称为荷兰、比利时在内的广阔领土。这是不争的事实。他的土地包括了除英国、法国、北欧以外的欧洲全境。皇帝和西班牙国王对此心知肚明。他们为法国在意大利的势力衰弱感到高兴,但他们不愿意以后自相残杀。人们可以理解这种心情。他们的真意只是想扎扎实实地巩固意大利南部和北部,不让法国势力插手。事已至此,尤利乌斯二世不得不面对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
以毒攻毒是一个有效的做法。但如不十分注意,准备用来攻毒的毒便会不知不觉地侵害全身。摆脱这种危险的道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尽快制作抗体,别无他法。
尤利乌斯二世自打治世之初就一直认为,波吉亚教皇是使用以毒攻毒之法的达人,在现状之下他也不得不采取同样的办法。不过尤利乌斯二世很自负,认为即使跟宿敌采取同样的办法,自己的目标也并不一样。波吉亚家族的这对父子——亚历山大六世和切萨雷——让意大利摆脱外国而独立的目的是为切萨雷建立自己的王国,实现自私的野心。而尤利乌斯二世的目的则是为重建罗马教会的权威。他甚至为此而感到自豪。
波吉亚在1500年为支援尚无军事力量的切萨雷,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引入了意大利北部。后来切萨雷以罗马涅公国为基础,致力于加强教会军,开始依靠教会军的力量统一意大利。波吉亚没有第二次引入外国势力。也就是说,波吉亚父子已经开始制作抗体,不断从以毒攻毒的做法中蜕变出来。
而尤利乌斯二世却忘了制作抗体,他必须不断使用新毒。
1506年为了征服博洛尼亚他引入了法国势力,同盟国是威尼斯;
1509年为了与威尼斯作战,他再次引入法国势力,同盟国是德意志、西班牙、费拉拉、曼托瓦、佛罗伦萨,进入“康布雷同盟”时代。
1511年为了与法国和费拉拉作战,他又引入了西班牙势力。同盟国是威尼斯和瑞士,进入了“神圣同盟”时代。
1512年他脑子里想着要与西班牙作战,引入了德意志势力。
只要看一眼敌国和盟国的名单,人们就会为尤利乌斯二世的政策感到惊讶:频繁换毒,支离破碎。昨天的盟友成了今天的敌人,昨天的敌人又成了今天的盟友。如果算上小国,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极富使命感的人会为世人所赞赏,但危险和错误往往会伴随这样的人。的确,从狭义上讲他们没有利己之心。但是,他们一心想着要为崇高的使命奉献一己之身,因而没有迷茫和迟疑,容易刚愎自用、头脑发热,并因此错观现实。所以,他们的方法虽然大胆,但做事不连贯,结果以失败而告终。
一个人如果出于利己的野心,为了达到目的,他就必须采取有效的手段。因而在行动过程中总是会疑这疑那,不会刚愎自用、头脑发热,不会误判现实。他们的做法也大胆无畏,但都能按统一的政策去做每一件事。他们以有效为先,自然是这样的结局。这时,成功与失败便为运气所定。波吉亚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命运不济,亚历山大六世教皇暴卒,切萨雷同时得了重病。
对教皇尤利乌斯二世而言,单是不得不与宿敌波吉亚采取同样做法这件事,就已使他十分恼火。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失败以后,就更是如此了。波吉亚没有去动威尼斯和费拉拉,他把这些意大利强国当作可用以对付外国势力之毒的抗体。然而,尤利乌斯二世却削弱了这些国家,现在想制作抗体,却没有一个国家可作为基础。尤利乌斯二世的焦虑和绝望感每天都在使他的肉体不断衰弱。
基督圣诞节结束的那天,威尼斯出身的格里马尼枢机主教前来看望卧病的教皇,给他打气道:“陛下,您一定要长寿,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您去做呢。”
格里马尼枢机主教的这番话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但尤利乌斯二世却气得浑身发抖,怒道:“如果上帝再给我一点生命的话,也会为我赶走西班牙人的!”
不过,尤利乌斯二世在忠诚的心腹之一、礼宾官帕里德·格拉西面前却更加坦率。第二天,教皇要起来。帕里德去扶他,听到尤利乌斯二世自言自语道:“如果上帝再给我一点生命,我会从头开始重新来过……”
虽然格里马尼和格拉西两人在心情上有冷暖方面的差异,两人却有着同样的感慨。人的本性难移,即使上帝再给尤利乌斯二世10年时间,尤利乌斯二世也会重蹈前面9年的覆辙。
尤利乌斯二世虽然因为焦躁和绝望而备受煎熬,但却没有失去为罗马教会的荣耀和独立献身的自负。他依然坚信,意大利的统一和独立只有在教皇的统治下才能实现。教皇要让意大利在教会的领导下实现统一和独立。但是,在那些不拘泥于宗教观点的同时代人看来,这个想法不啻为痴心妄想。马基雅维利,甚至同情尤利乌斯二世的圭恰迪尼也都做出了否定的判断。
任何人都很难冷静地界定自己所属的,不,应该是以自己为首长的组织所能做到的边界。波吉亚教皇做到了。他懂得只有政教分离才是同时拯救罗马教会和意大利的道路。他因此才全面支持儿子切萨雷建立王国的野心。360年后的1870年,在萨伏依公爵、加富尔、加里波第三人面前,梵蒂冈第一次挂起了白旗,意大利完成了统一。这个历史事实证实了意大利不可能在教会的领导下实现统一。不管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如何相信罗马教皇作为上帝代理人的作用,说穿了,即便在当时,他的做法也只能是一个时代错误。
时间走到了1513年。尤利乌斯二世日复一日,几乎离不开病榻了。从全意大利请来当时最高明的八位医生也搞不清他的病因,在治疗方法上一筹莫展。所有人都认为教皇这次是挺不过去了。曾经强健的尤利乌斯二世日见消瘦,这甚至在他身边始终守护的人看来都很明显。
只有教皇还在顽强求生。当他得知长生药没有效果后,又让人祈祷,又让人占卜。在此期间,他还在病房不断接见各国大使,宣布开春后要派军征服费拉拉,指示定期向瑞士支付佣兵薪酬。他眼睛塌陷,白色的胡须蓬生,但充满怒气的声音却一如既往,不见衰弱。与以前不同的是,那声音听上去很空虚,就连最卑微的佣人听到后也没有人像以前那样怕得发抖了。
进入2月以后,感恩节的喧嚣达到最高潮。15辆二轮马车模仿战车的队形,满载着市民通过尤利乌斯二世房间的窗下,市民们不断发出欢呼声:
“尤利乌斯!意大利的解放者!尤利乌斯!罗马教会的胜利者!”
没有人知道尤利乌斯二世听到他们的声音后的心情如何。第二天,教皇把帕里德·格拉西召进病房,用往常没有的和蔼语气对他说:“我的一生好像要接近终点了。我要感谢上帝没有像对前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那样赐我暴死。葬礼可以简单,但不要慢待我的遗体。米开朗琪罗造了墓,但如果遗体处理不好,那就太惨了。”
诚实正直的帕里德努力设法给教皇鼓劲。但尤利乌斯二世衰弱地摇摇头,只是重复了几遍先前说过的话。看上去,前教皇波吉亚死后来不及收尸,遗体腐烂的一幕萦回在尤利乌斯二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2月19日,帕里德因事务性工作来见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用手指指枕边的玛尔瓦西亚酒瓶,让他一起喝一点这种原产于希腊的白葡萄酒。这让礼宾官感动不已。帕里德知道,枢机主教们已在为下届教皇选举开始活动。他给教皇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葡萄酒,泪水不禁扑簌簌地从他的面颊上滚落。尤利乌斯二世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始终忠于自己的帕里德。两个人已经不再说话,房间里沉默着,飘满了玛尔瓦西亚酒的醇香味。
尤利乌斯二世之墓(局部,中间是米开朗琪罗创作的摩西像)
圣彼得镣铐教堂(罗马)© Scala, Firence
第二天是2月20日,尤利乌斯二世让人写了最后一份教皇诏书,命令继续拉特拉诺公会议,并完成圣彼得大教堂工程。诏书完成之后,他接受了涂油礼。全体枢机主教被召集到病榻周围。尤利乌斯二世就像在公会议上发表演说一样,用庄重的拉丁语对他们说,自己是没能治理好基督教世界的最大恶人,希望大家原谅他。他个人可以原谅反对自己的比萨公会议派的枢机主教们,但作为教会之长他不能原谅他们。他将衷心祈祷他们能有悔改之心,愿上帝饶恕他们。
接着,尤利乌斯二世改用意大利语说,希望授予侄子乌尔比诺公爵佩萨罗教皇代理地位。他的声音已经带有哀求的语气。聆听此言的枢机主教们表情相同,但内心各有不同。有人洒下同情的泪水,但大部分人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说话。
第二天清晨,帕里德发现尤利乌斯二世已经躺在病榻上像睡着一样去世了。
过了3年,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于1516年去世。又过了3年,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去世。尤利乌斯二世在世时只有12岁的少年卡洛斯,就这样在短短6年之后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君主。
1527年,罗马遭到了卡洛斯统治下的西班牙和德意志联军彻底的破坏和掠夺。这是自西罗马帝国崩溃以来最为悲惨的事件,被称为“罗马浩劫”(Sacco di Roma)。从此以后,除了仅剩的威尼斯共和国以外,整个意大利归入了西班牙的实质性统治之下。
历史学家圭恰迪尼当时以充满苦涩的悲情,对尤利乌斯二世的政治做了这样的批评:
“致命的同盟,致命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