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罗德里格在那儿吗?”
波吉亚枢机主教刚从街上回来,正在房间门口同教皇的医生说话,听到床幔后面传来的声音,赶紧向病床走去。床幔从床架四面重重地垂下,遮住了光线,床上幽暗。庇护二世躺在床上。他朝过来的罗德里格伸出了无力的手。罗德里格跪在地上,亲吻了教皇手上的戒指。没等罗德里格站起身来,庇护二世便问道:“没有吗?威尼斯方面还没有什么消息吗?”
“是的,陛下。已经派去三拨儿使节了,但还没有收到威尼斯舰队起航的报告。”
听了回答,教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接着问道:“勃艮第侯爵那边也没有什么说法吗?米兰的军队呢?”
罗德里格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庇护二世因愤怒和绝望而发抖,但声音却很微弱。“再次派人去基督教世界的所有君主那里,让他们速速赶来安科纳,告诉他们,不服从教皇命令者开除教籍。”
接着,教皇声音柔和地说:“辛苦你了!你负责管理已经汇集到这座城里来的十字军志愿者吧。他们多是法兰西人和西班牙人。已经不能指望法兰西枢机主教的配合了。罗德里格,你是西班牙出身,只能靠你去统率他们了。”
罗德里格点点头,走了出去。教皇庇护二世目送着他的背影,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自从皮科罗米尼、贡扎加两位枢机主教上任之后,罗德里格·波吉亚就不再是最年轻的枢机主教了。但他仍像年轻人一样自由奔放,在曼托瓦会议期间同有夫之妇谈情说爱,闹得庇护二世不得不亲自出面劝诫。不过,这个年轻人在现在这种时候却比其他人都冷静。他忠实地帮助着庇护二世,庇护二世心里感到很舒服。在正式场合之外,教皇经常只叫他的名字罗德里格。
波吉亚枢机主教回到办公室。他并没有打算立即开始工作,而是伫立在窗边思考着什么。他的眼下是亚得里亚海那反射着盛夏阳光的蓝色波浪。他站在那里并没有眺望大海。他一脸严肃,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同那个搞恋爱、喜狩猎、爱奢华的波吉亚枢机主教判若两人。
考虑到病魔缠身,庇护二世在和枢机主教们离开罗马后,一路行进缓慢,直到一个多月后的7月19日,他们才越过亚平宁山脉,进入安科纳城。盼望参加十字军的群众从欧洲各地聚集于此,他们用狂热的欢呼迎接教皇一行。而安科纳市民却好像觉得即将大祸临头,沉默着以冷眼相迎。教皇及其一行住进了这座城市的主教公邸,那里定为他们的住处。公邸位于海岬的尽头,离城中心稍有距离。那里是意大利唯一一处可以看见海上日出和日落的地方。太阳每天早晨从希腊方向的海上冉冉升起,傍晚又在威尼斯方向的海平面上缓缓落下。这座城市让人感受到东地中海的空气,在古罗马时代即以去往东方的港口而闻名。
庇护二世决定把这座城市作为十字军远征的集结地,他在这里等着君主们和各共和国代表按照与他的约定,率领各自的士兵和战船前来会合。出发远征的日子定在圣母升天日的8月15日,与350年前第一次十字军出征是同一个日子。然而,教皇来到这里已经过去10多天了,他既没有看到部队扬起尘土由陆路而来,也没有见到应由海路而来的舰队的影子出现在海平面上。
面对这样的情形,枢机主教们开始动摇,人人抱怨。庇护二世却制止他们道:“我在曼托瓦等待他们,在罗马等待他们,最终他们还是来了。我准备在安科纳再等下去。”
可是,威尼斯打从开始就是只考虑本国的经济利益才行动的,眼下就要与土耳其进行媾和谈判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完全没有兴趣加入庇护二世的十字军,甚至也没有一个基督教国家愿意加入。他们认为,只要与土耳其媾和即可。即使媾和不成功,同教皇联手也只会束缚自己的行动,羁绊自己的手脚。教皇不谙东方的形势,空有一腔宗教热情。甚至有人在威尼斯议会上公然叫嚣:“如果教皇待在家里,多少也会有一点值得我们去爱他的地方。”
阿尔卑斯山以北各国都学着勃艮第侯爵背叛了教皇。同样,意大利各国也都与根本不打算践约的威尼斯为伍了。米兰、费拉拉、曼托瓦,甚至庇护二世的出生地锡耶纳都没有派来一兵一船。更有甚者,在教皇卫队通过佛罗伦萨时,握有佛罗伦萨主权的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竟然找碴儿想阻止他们通行。
响应庇护二世的净是些无名的下层民众。教皇到达以前,这些民众就纷纷奔赴安科纳集合,他们几乎挤满了整个城市。可是,他们大部分都只是些一无所有的流浪者和无赖,既无头领,又没有钱,更没有武器。这里面甚至还有厌倦了乡里贫困生活,带着全家赶来的农民。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这是去参加圣战。我们需要什么,上帝就会奇迹般地赐予我们。耶稣会为我们带来面包和鱼。”
这群肮脏不堪的人满大街晃荡,好似城市就是他们的。安科纳市民向他们投去憎恶的目光。双方的对立日益恶化,到处打斗,盗窃不断。这些十字军志愿者中还有妇女儿童,生孩子的事也不鲜见。住处不足,饮水和食物也开始告急。连日来,市民和外来者都拥到罗德里格这里诉苦、提要求。遵照教皇之命,上边为确保住所和食物拨下了钱,但市民们直接就揣进了腰包。越来越多的外来者拿到钱后也纷纷出城,把志愿参加十字军的事忘到了脑后。
这对病魔缠身的教皇不啻为致命打击。庇护二世的病情急剧恶化。现在,他已衰弱至极,上床躺下也已很不容易了。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痛苦折磨着59岁的庇护二世,他日夜高烧不退。
进入8月以后,庇护二世的病情看上去有所好转。尽管仍有高烧,但他偶尔可以在床上坐起来了。听到威尼斯舰队已经出发的消息后,他的病情才略见好转。贝萨里翁枢机主教作为教皇特使前往威尼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威尼斯元首莫罗勉强答应前往安科纳。然而,威尼斯原本承诺派40艘三层加莱船参战,后来减为5艘,最后只派出一支12艘普通的单层加莱船队。不管怎么说,枢机主教的热情还是成功地迫使威尼斯元首履行了他与教皇先前的约定。米兰公爵曾经预言道:“元首是出发了,但他一定会很快掉转船头。”他虽然没有言中,但莫罗元首率领的舰队却在爱沙尼亚无端停靠,空耗了很长时间,并不曾想要直接前往安科纳。
8月12日,终于有消息说威尼斯舰队靠近了安科纳。庇护二世掩饰不住喜悦,当即给五位枢机主教派了船,让他们前去迎接威尼斯元首。然后,他让人把自己挪到窗前,好尽早亲眼看见舰队进港。
但是第二天,庇护二世的病情突然恶化,脉搏微弱,时而说着胡话。他想从床上起来时会粗暴地推开医生。年轻的罗德里格·波吉亚枢机主教有时也得帮着医生让教皇躺下。
威尼斯舰队当天下午抵达安科纳。但只有前去迎接的枢机主教乘坐的船停靠在港口栈桥旁,舰队在港外抛了锚,元首和其他威尼斯人也根本没有打算上岸。
尽管如此,威尼斯舰队到达的消息还是传到了病床上的庇护二世耳中。不过,无人知晓他是否听明白了。第二天,庇护二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高烧不退,精疲力竭。
第三天就是圣母升天祭日的前一天。庇护二世笃信圣母马利亚,这才把十字军出征的日子定在了圣母马利亚的升天祭日。明天就是出征的日子了,可教皇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
这天夜已过半,只有罗德里格一人留在教皇的病房里。刚才,其他的枢机主教也还都挤在这里。医生说,教皇的病情稍有稳定,今晚大概过得去了。于是枢机主教们便权且各自回自己住处去了。众人散去后,除了罗德里格枢机主教外,病房里只有一位医生守候在角落里。教皇看上去睡得很安详,时间在一点点地流逝。
突然,罗德里格好像听见教皇说了些什么,他快步驱前。教皇紧紧抓住罗德里格的手,双目圆睁望着半空中,大声喊道:“开窗!把窗户打开!”
“夜风会吹到御体的。”罗德里格慌忙答道。
然而庇护二世不断喊叫着同样的话,似乎已经认不出罗德里格了。
罗德里格只好放下教皇,不得已打开了窗户。夜风突然吹进来,蜡烛熄灭了。月光照进房内,房间里一片白色的幽光。
开好窗户,罗德里格转过身来,吃惊地看到庇护二世已经坐在床上。他的目光越过窗口望着海上。
这时,叫声从庇护二世的嘴里迸出。
“看啊!那边,海上,大舰队已经来啦!主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四周是旗帜的海洋!那是红色镶金的威尼斯旗!成百上千的加莱船的大军团啊!我看见了老鹰图案,那是德皇啊!那里还有百合图案,法国国王也来啦!大家都来啦!我看见了战马!米兰公爵就在那里!大舰队啊!大舰队终于来啦!教皇得去迎接他们!我是他们的统帅!我要站起来!……”
听到庇护二世的话,罗德里格也不由得朝海上望去。可是,海面上洒满月光,仿佛铺上了一张银色的丝绢,一片寂静。那里波澜不惊,看不见一艘船。
罗德里格伫立在那里,身体由于悲伤而微微颤抖。庇护二世仰天倒在了他的眼前。
翌日,威尼斯元首莫罗得知教皇的死讯后上了岸。他同枢机主教们协商,没花多少时间便达成一致。会谈之后,元首立即登船,率领加莱船队回威尼斯去了。枢机主教们也各自分头回罗马去了,他们要参加新教皇的选举会议。庇护二世的遗体定于第二天运往罗马。
最后一位相信圣战的教皇去世了,最后的十字军也随之化作一场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