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余生,都不会再回到那座城市

总有一天,我要在别的世界的晨光里对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的爱里,已经见过你了。”

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遥远的人,他从来都不让你绝望,是你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他永远是年轻的,美好的,光芒万丈的,他永远在那里,好像信仰一样。

谁还记得是谁先说,永远的爱我。

和方卓昂分手后的日子,苏绿去过方卓昂的公司楼下,她看到方卓昂拥着蒲苇朝她走来,她傻傻站着,这场景,多像她来北京的第一年。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站在大厦的楼下等他,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

同样的天气,同样的一个月,同样的地方。

他的公司起死回生了,他满面春风,再也不是那天在办公室沙发上,和她相对流泪的落魄男子了。

我被你遗忘在,你遗忘的角落。

只是,看他过得这样好,她也好过了。

曾以为分手后,她会痛得死去活来,而事实上,不会痛死,只会日复一日循环着麻木不堪的疲倦,她夜里躺在床上,会呼吸困难。

她梦见他们重新在一起,她甜甜地喊他卓昂爸爸。

这不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放弃,亲情,爱情,皆对她松开了紧握的手。她成了全班最刻苦用功的那一个,她提早制定了考研计划,每天晚上在图书馆看书到很晚,她是一个人在奋斗。

艾细细和高迅爱得更加轰轰烈烈了,有时,都不会回宿舍过夜。

我们都该去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没有人会陪我们走完一生。

她只见过周丹娜一次面。

周丹娜剪掉了长发,戴着一顶假发,脸色画着夸张的妆容,瘦了好多,和苏绿吃了一餐饭就要走了。

“明年春天,我可能要离开北京了,和何修年,还有他妻子一起去加拿大,苏绿,我们不能常见面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周丹娜告别着。

苏绿微笑轻声说:“只要你幸福,去哪儿都不要紧,我们都是一生的好姐妹。”

之后,她也剪掉了一头长发,这头长发,是为了嫁给他而留着,穿着婚纱,长发盘起,会很美吧。

嫁他那天,长发及肩。

“卓昂爸爸,看我头发长多长,你会来娶我。”记忆里,她对他说过。

程庆瞻有时会来学校看望她,她从未问方卓昂有关的事,他也只言片语都不提及。但从程庆瞻职位的上升来看,方卓昂的公司比过去发展的更好。

没有你,我会过的更好。

这才是恋人间,最伤人的事。

也是分手后,她希望看到的。

苏绿让张恩让问家里的保姆刘姨,还记不记得南京的宋平溪。

宋平溪就是孤儿院的宋院长。

张恩让还很好奇问苏绿怎么对她家的保姆感兴趣,苏绿说见那个刘姨,很像她一位伯父的亲戚。

在刘姨回乡下之前,来找了苏绿。

刘姨向苏绿坦白了一切,在说这些事实时,身体都在发抖。

当年张言瑜未婚产女,引来媒体大范围曝光。女婴是早产出生的,在医院保温箱住了一个月,刘姨将女婴从医院抱回来,被张言瑜签约的公司派人拦住,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偷偷将孩子送养出去。她只好将女婴放在了南京一家福利院的门口,只是张言瑜得知女儿不见后,疯了一样找,并和公司闹翻解约。她去福利院,想抱回孩子,被宋院长一吓,怕被警察抓以遗弃罪处置,但又无法向张言瑜交代,想到反正张言瑜没见过女儿一面,就找到了一个和苏绿差不多大的女婴,带到张言瑜的身边。

张言瑜给这个并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取名张恩让,留在身边抚养。

“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忏悔里,我知道有天你会找来的,是我欠你们母女的,我为了钱,害你们母女不能团聚,割断了你们的骨肉亲情。我现在年龄大了,看开了,我可以陪你向张言瑜说清楚一切,告诉她,你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刘姨诚恳地说。

“不用了,你回老家吧,过你该过的日子,无需再内疚自责,这都是命。她已有张恩让这个女儿,我不想突然冒出来,再说,她对我没有好的印象,也许,知道我才是她亲生的女儿,会让她崩溃。就让她拥有一个耀眼明星的女儿,好过拥有我。”苏绿苦笑。

她放弃了母女相认的机会。

张恩让快红得发紫了,常在电视里看到张言瑜搂着张恩让说,女儿是我这一生中唯一最珍贵的珠宝。

苏绿默默凝视着张言瑜的脸。

泪流满面。

这一年,过得好艰难。

苏绿二十岁生日那天,也是张恩让的二十岁生日。

她和艾细细在寝室里吃蛋糕,将蛋糕涂在彼此的脸上,她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和奶油混合在一起,甜甜咸咸。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苏绿,你看,这个张恩让真奢侈,过个二十岁生日斥资一百万,还邀请了各路明星来捧场开Party,相比,我们真是寒酸。”艾细细不服地说。

“世上有太多不公平的事,要想想,还有很多人比我们生活的还艰苦,知足常乐。”她拿毛巾在卫生间洗脸,哭声淹没在哗哗的水流声中。

她只想要平平静静的日子,哪怕没有方卓昂,没有妈妈。

苏绿,你是个野孩子,是个没人要的孤儿,能活着,这就是老天给你的恩赐。

为了养活自己和负担学费,她开始在一些剧组里跑龙套,演一些连正脸都没有,一句台词都没有的角色,无非是小宫女或者路人甲。

她刚好接了一个活,在一部重点剧里饰演一个丫鬟,虽然从头到尾只有一句台词,好在戏份多,还会露出半边脸,报酬也高一些。

张恩让饰演女一号,堂堂一国公主,她是公主的丫鬟,还不算贴身丫鬟,是除了贴身八个丫鬟之外,在洗衣房浣衣的丫鬟。

戏里戏外,张恩让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她,是卑微的灰姑娘。

七月。

艾细细冲进卫生间,一阵呕吐。

苏绿从艾细细薄薄的雪纺裙下,看到了微微隆起的小腹。

早孕试纸显示,阳性。

艾细细怀孕了,高迅的孩子。

“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一条命,苏绿,你不要劝我去拿掉孩子,不要让我杀了我的孩子。”艾细细哭着说。

苏绿把手轻放在艾细细的肚皮上,她感受到一个小生命隔着肚皮在健康的成长。

“高迅会对这个孩子负责吗,怎么向你父母交待?”苏绿问。

艾细细温柔凝望着自己的腹部:“不管高迅负不负责,我都要生下孩子,学校这边,我打算休学一年,暂时还没对我爸妈说。也许他们会气晕过去,哪怕打我一顿,我也坚持让孩子出生。”

“先和高迅商量一下,再向父母说明,孩子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承担的。”苏绿说。

生命是值得敬畏的,苏绿不会劝艾细细去做人流手术,如果当初她和方卓昂突破了那层关系,她有了孩子,她也会义无反顾生下来。

高迅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理发店里没有一个人知道高迅的下落。

手机关机,彻底从艾细细的生活中走了,半点都不拖泥带水。这个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在得知艾细细有了身孕后,吓得落荒而逃。

“高迅逃走了,你打算怎么办?”苏绿给艾细细买了孕妇专用的钙片。

“孩子是我的,长在我的肚子里,既然来到我的身体,是有使命的,我不想再去找高迅了,好累,我想回到父母身边。”艾细细的脸上,长出了浅浅的妊娠斑。

艾细细办理了休学手续,回到了南京,苏绿重新成为孤身一人,她为艾细细担忧。任何一个父母,得知自己抱有很大希望的女儿,在大学里未婚怀孕,会是怎样的打击。也许,他们会态度坚决让艾细细去拿掉孩子。

至少有父母的关心,艾细细不会有多少苦吃。

苏绿在剧组里,看着张恩让居高临下,对一群新人演员指手划脚,好在,对苏绿还是很客气的,中午吃盒饭,张恩让吩咐助理端了一盘炒菜给苏绿。

她向张恩让道谢。

“你怎么演这种小角色,我和导演打声招呼,至少你也是演女三号啊!”张恩让摘下墨镜。

“不用了,谢谢你,我想靠自己,跑龙套也挺好的,不需要背台词嘛。”苏绿笑。

“苏绿,你真是个令我佩服的女孩,以你这样的勤奋自强,女一号肯定不远!”张恩让说着,让制片人来,非要给苏绿加一句台词,涨涨片酬。

制片人毕恭毕敬说:“哟,咱这剧组里跑龙套的都是一个价格,可不好随便加,不过我可以多给她介绍些戏,是你的同学,那我们自当照顾好。”

“这还差不多,以后让她来我这吃饭,别吃盒饭了。”张恩让吩咐。

苏绿的戏份拍完后,她就站在一旁,静静看张恩让拍戏。

艾细细在电话里告诉苏绿,经过她几次以死相逼,声称要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死,最后,伤心绝望的父母终于妥协,在给她办理手续,悄悄去美国生孩子,这是为了保全艾细细的名誉。也在美国为她联系好了一所大学,生下孩子,会有人给她照看孩子,她可以继续念书。

也许两年内都不会回来了。

艾细细还说了一个令苏绿意外的事,在机场,碰到了修女Vivian。Vivian爱上了一个每周都来教堂忏悔的男人,修女是不可以与男子相爱结婚的,Vivian和这个男人居然打算一起私奔去墨尔本,在墨尔本一个小镇上生活。

苏绿知道那个男人是谁,Vivian提过,叫季云燃,一个长情的男人。

爱情,是世间最大的信仰,连上帝也阻止不了爱情。

“苏绿,我舍不得你,人长大了,朋友就会一个个离开,原来,我以为我会和高迅一起去他老家,没想到,我离开你,是独自带着肚子里的宝宝远赴美国。”艾细细怅然地说。

“这也很好,不后悔相爱过,至少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还留给了你一个珍贵的孩子,好过我,一无所有。”

“苏绿,祝福我,好吗?”

“再见时,你要让你的孩子会喊我一声干妈,有红包的。祝福你,艾细细,我的好姐妹。”苏绿流着泪说。

到最终,我们一行人,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周丹娜随何修年一起去了加拿大,当然,还有何修年病情加剧的妻子。苏绿无法理解周丹娜时至今日还要坚守在何修年身边的原因。

爱里面,我们只能理解自己的付出和一往情深,看不穿别人的死心塌地。

她和方卓昂分手,已有一年半了。

大三之后,她进入了更紧张的准备考研状态。

张恩让打来电话,说有一个跳楼戏,从四楼跳下,她有恐高症,所以想找一个替身,想来想去,觉得苏绿和她的体型背影都最相似,片酬有五千,楼下垫了很多消防气垫,跳下去不会有任何危险。

苏绿答应了。

她到了片场,换好服装,要求穿着一件长裙,在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情况下,快速跳下去。楼下有厚厚的充气垫,只要落在充气垫上,不会受什么伤。

站在四楼往下看,她心里也泛着恐惧。

“你要是也害怕的话,一时也找不到别的替身,我就自己来吧,有些恐高,我自己克服一下。”张恩让站在苏绿身后说。

“我来跳吧,我还想过以后去蹦极呢,我不怕,四楼都不敢往下跳,哪有胆识蹦极,我就当练胆了。再说,这还是有一定危险的,我不能让你去冒险。”苏绿拍了拍张恩让的肩膀。

长裙到脚踝,苏绿感觉裙子过于长了,在跳下楼的过程中,极有可能会被挂到。

“要不要换一件服装,这长裙似乎碍手碍脚。”苏绿提出换衣服的想法。

张恩让无奈耸耸肩:“不行,剧本要求的就是女主穿着长裙,落下去,这段空中过程最重要,美感能做到极致。”

“那好吧,就穿这个裙子。其实,无论我是你的替身,还是你是我的替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要做好自己替身应做的事。”苏绿站在窗台上。

张恩让做出很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么多年,你都是我在妈妈身边的替身,我想通了,我不该怨你占有了我的妈妈,我该谢谢你,给我的妈妈带来这么多快乐,这一次,就让我做一回你的替身吧。

每处人员都各就各位,导演一声令下,苏绿闭上眼,跳了下去。

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下落的那一刻,苏绿的裙子被挂在了三楼的伸缩杆晾衣架上,还不到一秒钟的停顿,她就直直从三楼落到了冰凉的水泥地面上。

距离消防气垫还有一公分的距离。

楼下的人一下就炸开了锅,大呼出事了,人群朝她包围来。

殷红的血从她的脑下流出来,她瞪大了眼睛,四肢抽搐着,脑子里回放着方卓昂的笑脸,他亲昵地喊她小绿叶,将她拥入怀中,她还看见了妈妈,对她说,我的宝贝女儿,你是妈妈的心头肉。

在濒临死亡存在的那些瞬间里,感到所有的人都值得去爱。

该结束了,睡吧,苏绿。

张言瑜坐在家中,看女儿主演的电视剧,突然的,熟悉的心痛感浮了上来。

“不会是恩让有什么事吧。”她慌忙拿手机,拨打女儿的电话。

听到女儿安然无恙的声音,她才稍微放心。

“没出什么事吧,妈妈的心七上八下,好慌。”

“我没事,不过剧组出事了,一个跑龙套的小演员,从楼上掉下去了,戏拍不成了,我待会儿就回来。”张恩让站在四楼窗口,看着苏绿被抬上救护车。

“那真可怜,希望能救得活。你没事就好,早点回来,妈妈亲自下厨做饭给你吃。”张言瑜说。

挂了电话,她靠在沙发上,眼皮直跳,眼泪也流个不停。

“我真是奇怪……女儿没事,我为什么还要哭……怎么这么心痛。”张言瑜捂着心口,难过地说。

在苏绿昏迷的那段日子,方卓昂寸步不离守护在她身边。

他仿佛一夕忽老,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不是他提出分手,她怎么会自力更生,为了挣学费去做危险的替身。连医生都说她是命大,脑部有大量淤血,取出来之后,也要看大脑自身吸收的效果,至于苏醒之后的后遗症,更是无法估计。

夜里,他就握着她的手,趴在病床边睡一会儿。

白天,他读诗歌给她听。

她喜欢海子的诗。

——总有一天,我要在别的世界的晨光里对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里,在人的爱里,已经见过你了。”

病床的床头,放着一本海子诗集。

他每天都会放一朵白色月季花在花瓶中。

“苏绿,春暖花开,我就带你去看大海,好不好?你醒一醒,我答应你,你醒了,我们就在一起,你不是说年龄一到,我们就结婚吗,还有一年,你快醒来,我们还来得及准备婚礼,我给你定制了一套婚纱,等你醒来试穿。”他说着,眼泪遮面。

一个冬日的午后,他去药房取药,委托程庆瞻照看一下苏绿。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转动着眼珠,打量这雪白的世界,窗外的光,刺得她眼睛白哗哗一片,她还活着。

“苏绿,你醒了,太好了,终于醒了,你认识我吗,记得我是谁吗?”程庆瞻激动地问。

她看见了程庆瞻。

“程庆瞻?是你一直在这里……照顾我吗?”她虚弱地说。

“是方卓昂啊……他出去给你取药了,我去叫他过来,再叫医生来。”程庆瞻欣喜地跑出去。

方卓昂是谁,她怎么半点印象都没有。

当方卓昂飞快跑回病房,看到她真的睁开了眼睛,还是那么灵动的一双眼,陌生地看着他。

“你是谁?”她皱着眉,问。

“他是方卓昂啊,你不是最……”程庆瞻话未说话,被方卓昂的手势打断。

他坐在病床边,想牵起她的手。

她缩回手,不满地说:“喂,你谁呀,我又不认识你,庆瞻,这个人古里古怪的,我认识他吗?我脑子可没摔坏,我记得程庆瞻,艾细细,周丹娜,还有张恩让,对,我就是为了给她做替身才摔伤的,她有没有来看过我?”

程庆瞻和方卓昂都茫然了。

她似乎记得每一个人,就是忘掉了他。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方卓昂得到了明确的答案,这是创伤后造成的选择性失忆症,有可能患者的记忆在做康复训练后可以恢复,也有可能无法恢复,这都没法准确做出医学答复。

“你还没说你是谁呢!”苏绿问。

方卓昂给她削着苹果,说:“卓昂爸爸,记得吗?”

“爸爸,我是孤儿啊,我怎么会有爸爸呢!”她将信将疑。

他顺着她的话,没做解释:“后来我找到了你,你就跟随我生活,我是你的爸爸。”

“那我妈妈呢,我为什么不和你一样姓方,还有,你们当初为什么不要我?”

“你妈妈出国了,你和你妈妈姓……我们没有不要你,我们是弄丢了你。”他低头拭去眼泪,生怕被她看见。

“爸爸,你为什么会哭?你有好多白发了啊,等我出院了,我带你去染一头黑发,把你打扮帅帅的,我再给你找个女朋友,只要你幸福,我不介意有后妈的噢。你看,我孝顺吧。”她咬着苹果,声音甜甜的。

也许因为她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程庆瞻,她对程庆瞻有着非常大的依赖,每天都要程庆瞻陪在身边。

他不许程庆瞻对苏绿提起自己的身份,既然苏绿把他当做自己的爸爸,那就,做她的爸爸,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至少活在一个拥有父爱的世界里。

他听到她亲昵的一声声喊“庆瞻,庆瞻……”

“你爱她吗?”他站在医院的走廊上,问程庆瞻。

“爱,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她,我从未想过,有天她会和我这样亲近。”程庆瞻说。

“那就和她在一起吧,我看得出来,她很依赖你,说来你可能不信,前两年,我看着你,就觉得你和苏绿很般配,好像我心里也认为,她应该遇到你这样的青年才俊,你们站在一起,很般配,将来,也会很幸福。”

“不行,这样对苏绿不公平,她的失忆只是暂时的,有天她会记起你来,她爱的人是你。你不能逃避,你不能真把自己当做她的父亲!”

“我给她完整的父爱,你给她完整的爱情,我希望你们会结婚,我在教堂挽着她,将她交给你,我会很放心。这是最好的结局,你爱她,就该争取,知道吗?”方卓昂说完这番话,他全然不顾自己的心痛。

他走进病房,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喊他:“老爸,你过来,我和你有事要说。庆瞻,你不许进来,我要和我爸爸说悄悄话。”

“好,老爸洗耳恭听。”他坐在她身边。

“老爸,你会反对我谈恋爱吗,我似乎喜欢上了一个人。”她羞涩地说,脸颊红了。

他爽朗地笑了,哪怕内心早已刺痛得翻江倒海。

“我喜欢庆瞻,我觉得他也喜欢我,只是他不主动说让我做他的女朋友,总不能我去主动吧。”

“那老爸帮你探探他的话,好吧,我的小绿叶这么人见人爱,他高兴都来不及呢。”他眯着眼笑,眼角有深深浅浅的鱼尾纹。

“谢谢老爸,瞧瞧你的白发,又多了噢,胡子也不刮掉,你真是我的老——爸!”她调皮地说。

她有了喜欢的男孩子,拥有好的归宿,他替她高兴。

那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正好。

程庆瞻抱着一束玫瑰花,动情地说:“苏绿,做我的女朋友吧。”

她笑靥如花,抱着那束玫瑰咯咯直笑。

“我记得我以前是个结婚狂,总想着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就把自己嫁出去,也不知道是谁让我这么迫不及待要把自己嫁出去。”她抚弄着玫瑰花瓣。

“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娶你。”程庆瞻牵起苏绿的左手手背,轻轻一吻。

方卓昂在医院的走廊窗户处,抽了很久的烟。

几年前,他开玩笑说,将来有天她要是找到了很好的男孩子,他会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一语成谶。

他想想,不能用一语成谶来形容,这并不是不幸的事,看她幸福,是很美好的事吧。

从窗户的反光里看自己,至少苍老了十岁,从三十多岁直接成了四十多岁的样子,他这样老了,难怪她笃信他是她的父亲。

程庆瞻才能给她更长远的幸福。

苏绿出院之前,张恩让来看望了一次,听方卓昂说苏绿选择性失忆。

张恩让拿出一张印有张言瑜照片的报纸给苏绿看,问苏绿认不认识照片上的女人,苏绿摇了摇头。

只有张恩让知道,苏绿不仅忘了方卓昂,还忘了张言瑜。

她忘掉了生命中最亲密最在意的两个人。

深爱的男人,亲生母亲。

出院之后,苏绿暂住在方卓昂的房子里。

他凑了一些钱给程庆瞻买房子,起初程庆瞻还拒绝收下钱,他说,就当是自己给女儿的嫁妆。

“我老爸给你,你就收下吧。老爸最疼我了,老爸,我长大以后还听你的话,我是你的心头肉噢——”她挽着他的胳膊,柔情蜜意的眼神望着程庆瞻。

房子交付之后,开始了装修,苏绿每天和程庆瞻都在新房里奔波着,一起装修设计着属于自己的小天地。

2011年的4月,苏绿收到了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是周丹娜寄来的。

苏绿:

当你打开这封信,我已不在世上了。

这句话作为信的开场白,是不是充满了戏剧性,你一定以为我在模仿电视剧的口吻来作弄你。我没有,我真的要走了。

你还好吗?和方卓昂在一起,幸福吗?

一定很幸福,对不对。

你会问我,我是怎么死的。

在你见到的时候,我就是子宫癌晚期了,每次肚子痛,我都说,是痛经,我坚持不切除子宫,是因为我想在死前,给何修年生一个孩子。也许你会说,孩子一出生,没有妈妈会很残忍,可我真的不想就这么什么不留下,就静悄悄死了。

我好爱何修年,他不爱我,一天也没爱过我,我此时甚至在想,过几天我死了以后,他会不会哭。

我对你说过,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个男人有多爱他的妻子,而我,是最好的证明。

从他接近我,资助我妈医药费开始,他就是有计划的。RH阴性血,我和她妻子的血型,是一致的。他知道我得了这个病,就把我养在了身边。

他妻子的肺部已纤维化,如果不换肺,最终会呼吸衰竭而死。

所以,你明白了,为什么他不让我抽烟喝酒,给我买燕窝润肺,他在意的,是我的肺,是可以挽救他妻子的肺。

最后一次见你,我已经接受了一次化疗,他本来是不想我化疗的,怕对肺有不好的影响,好在,癌细胞没有扩撒到全身,我的肺很健康。如果继续化疗,我可能有多活几年的机会,但她的妻子等不了了,她的身体,比我还虚弱。

我放弃了接下来的化疗,跟随他和妻子去加拿大,做肺移植手术。在国内,非亲属关系,是不可以做肺移植手术的,加拿大这里,有最好的医生和设备。

你是不是想说,周丹娜,你真是个傻逼。

是啊,我真的好傻,明知他不爱我,可我还是想尽最后的微薄之力,给他带来快乐。我的身体这么虚弱,还有三天做肺移植手术,是肯定不能活着走出手术室了。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我爱他,远高于我的生命。

写这封信,我花了一个星期,原谅我没有向你亲口说再见,原谅我丑陋不堪的字迹,苏绿,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说我是个好姑娘的人。

谢谢你,在我短暂的生命里,留给我那么多温暖。

苏绿,我会在天上祝福你。

——周丹娜 绝笔

苏绿看完信,痛哭一场。

她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看出来周丹娜得了重病,如果她劝一劝,也许周丹娜会接受治疗,就不会跟着何修年,傻傻在加拿大,把自己的肺捐出来救心爱男人的妻子。

奇怪的是,周丹娜为什么在信里说这句话——你还好吗?和方卓昂在一起,幸福吗?一定很幸福,对不对。

她和她老爸当然在一起,怎么像问恋人之间的事一样。

程庆瞻见她哭了,给她递来纸巾。

“谁的信,怎么哭成这样子。”

她趴在程庆瞻的怀里哭。

“庆瞻……房子装好了后,我们结婚好不好,人生有那么多的生死离别,我好害怕……”

“好,我们结婚。”

盛夏。

苏绿在房间里收拾着东西,准备从方卓昂的家里搬走。

“老爸,快来帮我顶着包,我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苏绿在房间里大喊。

方卓昂忙跑进房间,接过苏绿手里沉重的包,这些都是她过去的旧东西,她一件件翻找。

“婚纱店打电话让我去拿婚纱,给你定制的纯手工婚纱,终于做好了,我去取。”他说。

“我知道,我和你一起去吧,这样我还可以试一试,看哪里的尺寸不好,还能改一改呢。”苏绿继续找着什么。

“你想找什么东西,告诉我,我帮你找。”他问。

“我记得我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包,是空的,我拿着装婚纱。”

“别找了,婚纱店会包装好的,不用自己带包。”他笑,看她找的满头大汗。

“老爸,你真烦,我就是很想找到那个包,粉红色的,放到哪里去了呢。”她四下翻找,终于在一堆书籍报纸下面找到了那个包。她很爱惜地拍拍灰,抱在怀里。

“我们出发吧!”她开心地说。

在婚纱店,看她穿着量身定做的婚纱走出来,那样美,他看得眼眶湿润。

“老爸,舍不得你的宝贝女儿出嫁吧,放心,我会常回来看你的,我的生命里,老爸是排在第一的,庆瞻排第二。”她甜美的笑容,是世上最美的新娘。

婚纱尺寸都正好,不需要再改了,她将婚纱装进自己带来的粉色大包里,很沉重,方卓昂帮她提着。

苏绿挽着方卓昂的手走出婚纱店。

车停在对面的地下停车场,炎热的天气,他怕苏绿热到,就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对面取车,开车过来接你,婚纱就放这儿,你不许动。”

“我很快就回来,乖乖等我。”他不放心,补充着说,朝她眯眼微笑。

他笑起来,还真是个英俊好看的老男人啊。

他让她坐在路边一棵老银杏树的树荫下。

她乖乖点头,看着他过马路,她觉得真幸福呀。

她打开装婚纱的包,手在里面无意间摸了摸,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一看,是包的内层一个小小的拉链胆,她打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支录音笔。

她按下了播放的按钮。

里面的录音传了出来。

她说:你真的做我一辈子的老爸,看着我嫁给别人,还给我准备嫁妆吗?

他说:如果你嫁给一个很爱很爱你的男人,我会考虑给我的女婿压岁钱,也包括你的嫁妆,我会发自内心无比真诚地祝福你,祝你幸福。

她笑笑说:谢谢你,老爸。

“方卓昂,你爱我对不对,不就是十二岁吗,为什么你没有勇气面对,你等我啊,等我一到法定结婚年龄,我就嫁给你!”

“苏绿,我爱你,我想你幸福,将来,就算你爱上比我年轻,比我更适合你的优秀男孩子,我也不会后悔我爱你。”

这支录音笔,让过往种种的记忆,全部被打开了。

她一边听一边哭。

“傻瓜,怎么这么傻,你真的甘心做我的老爸,把我嫁出去吗,差点就被你骗了……”她抽噎着,坐在路边,痴痴看着马路对面,等待他的车驶出来。

“我要告诉他,我全部都记得了,我要嫁给他,不是程庆瞻,我要嫁给方卓昂。”她抱紧了婚纱。

十余分钟过去了,他的车才迟迟而来。

她激动地站起来,拎着婚纱,看他朝她走来,只是脸色有些不对,手捂着胸口。

她刚想开口说方卓昂,我全记起来了,我爱的人是你!

只是没等到她说出这句话,方卓昂就倒在了她面前。

“卓昂,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我全想起来了,我们相爱,我们不能失去对方……”她搂着他的头,看他脸色苍白,高大的身躯倒在地上,没有气力。

他捂着胸口的手,很快就被涌出的鲜血染透了,白衬衫上,迅速一大片鲜血。

苏绿把他抱在怀里,用手堵住出血的地方,哭着说:“不要再流血了……不要再流了……卓昂,我好怕,不要离开我。”

她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拨打120电话。

他没有再睁开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刚想起你,你就倒在我的面前,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起来……卓昂,你起来……你起来啊……”苏绿撕心裂肺的声音。

围观的人,报了警。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希望在最后一刻拥有一种魔法,把我从你的记忆中删除,让你忘记我曾经在你身边走过,忘记我的一切,因为我不要你的余生是在对我的思念中度过。

这是方卓昂最后的心愿,临终前,他听到她的恸哭,她的呼唤,他多想她没有记起来他。

凶手在行凶后四个小时就被捕了,是金波的儿子,那个因方卓昂的指证纵火罪致人死亡被判入狱的金波,是他的儿子,在停车场等候,伺机作案。用一把锋利的匕首,迎面直刺方卓昂的心脏部位,立刻拔出刀,逃离现场。

难以想象,在心脏中刀之后,方卓昂忍着剧痛,坚持开车来到苏绿的面前,他走的时候对她说了,要乖乖地等他,他很快就过来。

那把刀刺入心脏后,因为立刻拔出,伤口暂时合拢,随后,心脏的收缩,使鲜血迸出。

最后抢救方卓昂的几位主治医生,都不敢相信,一个心脏被刺中成这样的人,是怎样的毅力支撑着,可以开车过马路,还走了一段路,要忍受怎样的痛楚。

她在等他。

所以,他撑着到死,也要见到她。

他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他死去的那个晚上,苏绿整夜都坐在他身边,她整个人,瞬间垮了。

八宝山殡仪馆。

方母晕了过去,被抬去了医院。

整个追悼会,苏绿都在镇定地主持大局,她念着亲自为他写的悼词,她称自己是他的未亡人,她以他妻子的身份为前来参加葬礼的人还鞠躬礼。

她没有掉一滴眼泪。

直到,火化的那一刻。

他的遗体将要被推入火化炉,她的坚强彻底崩溃瓦解了,大哭着赶走了两名火化工,疯了一样抱着他的脸,冰凉的脸,他下巴上的胡须,是她给他刮干净的。

还有这一身西装,也是她挑选的。

他的眼睛紧闭,没有温度,她心痛得像是胸腔都裂了开来。

他再也不会朝她笑了,再也不会喊着小绿叶,再也不会把她拥在怀里。她深爱的这个男人,很快,会成为灰烬。

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眼,此生往后的日日夜夜,她永永远远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不能轻抚他的脸。

世上唯一最爱她的男人,将消失成灰。

他不会再出现在她生命里。

她跪在地上,长久地抚摸着他的脸庞,这一生,再也遇不到他了。

这就是老天给他们的结局。

当火化工叫来了程庆瞻和蒋森,让他们把她带出火化间的时候,她发疯一样哭号尖叫,死死跪在地上,双手牢牢拉着火化炉,手指甲深深掐入手心里的皮肉。

像是死亡没有带走他,此刻的火化,才是真正离别的开始。

她被程庆瞻和蒋森硬拖了出来,她像是要被夺去了命一般,拼死挣扎,她哭喊着说:“你们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们……求求你们放手,我再看他一眼,就看一眼……不能烧……把我和他一起烧了吧……”

他被推入火化炉,瞬间,火光燃起。

“苏绿,你冷静点,他死了,他回不来了!”蒋森哭着说。

“没有……没有啊,他没死……还救得活,医生说还救得活……”苏绿只是重复最后一句话。

那天之后,苏绿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她失去了声音,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如同失去生命了一样。

她每天都会去方卓昂最后让她等他的那棵银杏树下,等着他。有时会穿着婚纱,坐在树下,整整坐一天。

蒋森和程庆瞻把她带回去,她还是会偷跑出来,跑到这棵树下,傻傻坐着。

无论刮风下雨,她都坐在树下。

打雷的天气,有路人看到她坐在树下,就报警,警察来了,也拿她没有办法,最后只好将那棵银杏树周围五米范围做了高高的栅栏。

她就坐在栅栏旁边等着。

不说一句话,从早坐到晚。

苏绿被诊断出,轻微的精神分裂,并有严重的抑郁症。

程庆瞻做过努力,想把她关在家里,但只会让她更加疯,也许让她坐在那里等,她会好过一些。

她中午就坐在树下,吃程庆瞻送来的饭。

天快黑的时候,她会跟着他回家,第二天再来。

周而复始。

周围的人,都知道那棵树下,有一个女孩子,每天都等在那里。

2012年5月。

距离方卓昂去世,已经一年了。

一个清晨,苏绿仍像平时那样,坐在树下,她的面前,来了一个女人,牵着一个两岁左右的漂亮男孩。

这个女人在苏绿身边坐在,对小男孩说:“快,喊干妈。”

“干妈——”孩子奶声奶气地喊。

苏绿的泪,无法控制地落下。

“苏绿,别再等了,他已经死了,不会回来了。你哭出来吧,我知道你没疯,你是在惩罚你自己。你还记得那次你割腕自杀吗,你答应过他,你会好好活着。你这副样子,他若在世,看到会多心痛多失望!你应该振作,去完成他没有完成的心愿,而不是装疯卖傻,坐在这里等一个死去的人!”

苏绿抱着自己的腿,放声大哭。

“干妈,不哭,宝宝抱抱你。”

“艾细细,你告诉我,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一生太长了,从未发觉一生是这样的长。

苏绿离开了北京。

大概,余生,都不会再回到那座城市。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没有方卓昂的北京,是一座空落落的城市。

一年后。

加拿大的小猪湾。

苏绿坐在一条渔船上,静静等候黄昏,远处的灯塔亮了。她在灯塔邮局,写了一封明信片,投递出去,也许这封明信片的收信人,永远都收不到。

明信片上写着:

卓昂爸爸,你在天上,好吗?这么多年来,我有没有到过你梦里。我来到了小猪湾,这里的人很宁静,我看到了那座灯塔,它照亮了我,我在这个灯塔邮局,给你写信。

我爱你。

春天应很美,你若尚在场。

她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

她在非洲草原上,搂着一只雄狮露出灿烂的笑容,身后的母狮虎视眈眈。照片的背后写着:卓昂爸爸,我搂着雄狮,你吃醋吗,哈哈,我身后的母狮很生气。

她在海西第一跳,从几十米的空中一跃而下。照片上写着:曾以为来这里,我们会相拥着一起跳下去,在我纵身一跃的那刻,卓昂爸爸,我看见了你的笑脸。

她在珠穆玛朗峰,扎着标准的马步,全身登山装备,英姿飒爽。卓昂爸爸,你看我帅不帅,是不是很爷们。

“流浪动物收容站已经成立了,第一批就收养了很多小动物,我看着它们,我在想,你把我捡到你身边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的目光望着我。”

多少年后,即使没有人记得他们相爱过,但那些爱仍旧存在。

你花光毕生的精力去爱过那个人之后,这一生,还会不会再爱一个人,都不重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