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傻瓜,我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你的世界

愿在穿梭变迁的时光里,所爱之人是亘古不变的。敢爱你一天,就敢爱你有生之年。

病房里,苏绿见到了瘦骨嶙峋的宋院长。

他在苏绿的记忆中,不算高大,微胖。此时躺在病床上,体重不足七十斤的他,努力想支起身子,这样简单的动作,无法完成。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鼻骨突出,呈现的是皮包骨的残败身躯。

宋院长的女儿默默将病床摇起,用枕头给父亲垫在脑后,这才关上门出去。

苏绿无法承受这样的见面,即使不停告诉自己不能哭,可眼泪依旧止不住。

宋院长露出笑脸,艰难呼吸:“苏绿啊,别哭,死亡不可怕,不要为我悲伤。我看着你长大,虽然你从初中开始就寄宿在学校,离开了孤儿院……我对你有牵挂,看你考上重点大学,长成大姑娘……我也放心了。”

“院长,没有你的收留和照顾,当年我可能就冻死路边了,这份恩,我还没来得急偿还,你必当要保重身体。”苏绿悲从中来。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惭愧自己很少和宋院长联系,极力想摆脱自己是个孤儿的事实,她内心深处,对宋院长的恩德从未忘记。

“我时日不多,我有你们这帮孩子,我这辈子也足够了……我想跟你说件事,我保存了快二十年的秘密,是有关你的生母……”宋院长大口喘气,为了和苏绿说话,他摘掉了呼吸机。

苏绿惊问:“我生母,她是谁?”

这个从她小时候就缠绕至今的疑问,她真想知道,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如此狠心,抛下刚出生的女儿,是贫穷还是出于无奈。

宋院长支撑着说:“那年,我把你带回孤儿院,你手里捏着一片玉兰树的绿叶,襁褓里一张纸条,上面有你的生辰和姓氏,你父亲姓苏,这些我早都对你说过……我没告诉你的是,在我带你回孤儿院的三天后,就有一个女人来孤儿院,找到我,提出要收养你……我看她神色慌张,很奇怪,就追问她几句,我开始怀疑,她就是那个把你放在孤儿院门口的女人……”

“她会不会就是我的生母?”苏绿的心跳加速。

“不是,她不是……她是受人之托,将你丢弃,可能你生母又后悔,所以派她把你抱回去。我多问了几句,那个女人就说,不能收养就算了,她便想走。我当时也是留个心眼,故意称她形迹可疑,怀疑她是人贩子,必须拍下她的照片,否则送去派出所,我有她的照片……”宋院长颤颤缩缩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照片。

泛黄的照片保存完好,可以清晰看到照片上的女人,衣着普通,看起来,当年已有三十岁的年纪,那么算算,现在该有五十多岁了,下巴上长了一颗很有代表性的黑痣。

一二十年过去了,凭借一张老照片,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是否容貌变化巨大,是否还在世上,何况这个女人并不一定是她的生母。不过,有线索就好过一无所知。

“苏绿……你怪不怪我当年不把你交还给这个女人,让你有机会回到生母身边……我不敢轻易把你交回到一个抛弃过你的人手里啊,我怕万一你再被抛弃……是我,让你失去了唯一和生母重逢的机会……我对不起你……”宋院长流着泪说。

苏绿握着照片,说:“我怎么会怪你,我感恩都来不及,她既然抛弃了我一次,就算我回到她身边,她还是会抛弃我,一个抛弃了我的人,我为什么还要回到她身边……宋院长,你好好养身体,不要再说话了,我让护士给你吸氧。”

她叫来护士,宋院长戴上了氧气罩,眼睛看着苏绿,有太多的不放心。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宋院长的女儿把苏绿送出了医院。

南京这座城市,依旧美丽。苏绿坐在公交车上,那张照片看了无数遍了,照片上女人的样貌她铭刻于心,她是谁,是不是她的生母,她此刻又在哪里,一个个疑团困扰着她。也有那么瞬间,她恨,恨她的生母抛弃了她,她想到此,便问自己,何必还要去找生母,找一个抛弃自己的人。

母亲不要她,她也该放下。

她在教堂里见到了修女Vivian。

她坐在教堂里,看着耶稣的神像。她忏悔,这些年,她做错了很多事,哪怕是微小的错事。

如果我伤害了他人,我愿接受上天的惩处。

Vivian还是老样子,有着法国女人的优雅和独立,她和苏绿拥抱,轻声问候苏绿在北京生活得可好。

苏绿笑笑:“如果真的很好,就不用来这里忏悔了。”

“你和那位方先生,重遇了吗?”Vivian问。

苏绿微笑点头:“我们重新开始了,不过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但我相信,足够相爱,那些问题都能被克服。”

“是的,我们修缮我们的内心世界,足够强大的内心,就能克服困难。《圣经》里说:你们的装饰不应是外面的发型、金饰、或衣服的装束,而应是那藏于内心,基于不朽的温柔,和宁静心神的人格,这在天主前才是宝贵的。你们应该彼此相爱,因为爱德遮盖许多罪过,要彼此款待,而不出怨言。”

“Vivian,每次见你,我都有所收获。”

“希望再见你,是你和方先生来此举行婚礼。”Vivian祝福。

苏绿幻想着在这个教堂和方卓昂举行婚礼的场景,她穿着圣洁的婚纱,和他交换戒指,承诺一生一世无论贫穷或疾病都不会离开对方。

那是梦中的婚礼。

离开教堂前,Vivian指着教堂前排坐着的一位男子,说:“他叫季云燃,这一年来,他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忏悔,他的妻子和孩子同时落水,他全力去救,为时已晚,他自责自己没有救活自己的家人,终日活在回忆里。苏绿,你觉得他这样做,对吗?”

“他不应该这样,斯人已去,他该重新活着。他已尽力去救了,无需忏悔。他这样子活着,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不想看到。”苏绿看着男子微驼的背,想着,这必是一个深情的男子。

“愿他早日解脱,阿门——”Vivian祷告。

这一次相见,不知下一次相见是何时。

彼此相爱,彼此款待。

苏绿坐在禄口机场的候机大厅里。

短短的一天时间,从北京到南京1200公里就能往返自如,世界越来越小,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距离反而更加遥远。

经历这一天,苏绿有些恍惚,当方卓昂的电话打来,她才想起,她匆忙来到南京,都没有和他说一声。

“吃饭了吗?”他声音干涩。

“吃了,你在哪儿?”苏绿问。

他很失落地说:“我在机场,我妈要回家,刚上飞机。”

她惊讶:“怎么突然决定回去了,不是要在北京长住吗?”

“家里有些事,她想回去就让她回去吧,你在学校吗,要不要我过来看你,不过得甩掉那些麻烦的记者。”他说。

苏绿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来南京了解自己身世的事,说:“不用来了,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剧组选女演员的活动,我要加紧学习一些专业知识,等我顺利晋级,我们再见面吧。”

“是不是张言瑜当评委的那个海选活动,我相信你的实力,那就好好努力。”他给她鼓励。

自身矛盾的纠缠,使苏绿无心去关怀方卓昂的处境。

她爱他,这是永不会磨灭的。

愿在穿梭变迁的时光里,所爱之人是亘古不变的。敢爱你一天,就敢爱你有生之年。

登机之前,手机再次响起,周丹娜这个玩消失的人总算是打来了电话。

“周丹娜,你去哪里过好日子了,电话打不通,你是要把我急死吗?下次再这样,我可就不认你这个朋友了。”苏绿劈头盖脸先把周丹娜一顿说。

“别这样呀,我错了,我和何修年在欧洲十国游,不好意思,玩得太尽兴,把你忘了,等我回来,我就找你,你就原谅我吧。”周丹娜讨饶。

“看在你如此怡然自得畅游十国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和何修年好好玩吧,国际长途很贵的,不说了,祝旅行愉快!”苏绿挂了电话,有些意外,何修年是怎么转好了,会陪周丹娜去旅行。

她想到方卓昂说的那个环游世界的未来计划。

绕着世界走啊走,在某一处小镇累了,那就停下脚步,开一家小小的店铺,两个人经营着店,时光静静走过,没有大富大贵,有的是寻常夫妻的平淡相守。

回到北京,苏绿保守起了那个秘密,对于自己的身世,她连艾细细都没有说。她只是说去医院看望宋院长,而也没有让方卓昂知道她回过南京。

这个秘密,她要守口如瓶。

她和艾细细一起投入了紧张的海选预备,喜怒哀乐,各种场景反复练习,信手拈来的一个剧本桥段,她要以最快的时间入戏,包括台词,也要有适当的语速和语感。

两个人一起练对手戏,练对白,半个月下来,都进步不小。

她们都抱有希望。

海选的前一天,方卓昂打来电话,听得出来他为工作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还不忘鼓励关心她。

“明天上午的海选,紧张吗?”

“说一点也不紧张肯定是假话,评委是明星和大导演,我必须打足十二分精神,你等着我的好消息。”苏绿说。

“好的,你今晚休息好,明天发挥正常,就足够过关了。”他接着又叮嘱了她几句,才挂了电话。

海选当天,艾细细先进去,苏绿等在门口,不多一会儿,艾细细就满脸笑容跑出来了,抱着苏绿说:“我通过啦!第一关,顺利通过海选,我好激动,第一次和张言瑜那么近距离接触,她还和我握手啦。”

苏绿替艾细细开心,说:“我就猜到你肯定能通过的。”

“我都能通过,你更是百分百能通过,你快进去吧,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苏绿和艾细细击掌,走进里间的选拔室。

三位评委,分别是张言瑜,该剧导演,该剧制片人。

“三位评委好,我叫苏绿。”苏绿站在评委的面前,等待评委的出题。

“你看起来很面熟啊,之前有拍过广告吗?”导演问。

苏绿说:“没有,从未拍过。”

张言瑜认真看着苏绿,忽然说:“你就是前阵子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最美女孩吧,报道说你和一名比你年龄大很多的男子有暧昧关系,这是真的吗?”

苏绿如实相告:“他是我男朋友。”

张言瑜凑在导演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导演点了点头,对苏绿说:“本来你的条件是很符合我们心目中的女一号人物形象的,不过我们对女演员要求纯净无染,你之前的负面报道给人的印象已经颠覆了清纯的气质,所以很抱歉,你被淘汰了。”

苏绿依旧礼貌退场。

她听到张言瑜小声说:“现在的女孩子,为了成名什么男人都可以依附,这种行为,殊不知是自毁前程。”

她一走出来,就被艾细细迎上来问。

“怎样怎样,通过了吧。”

“算了,我被淘汰了,我们回去吧。”苏绿苦笑。

艾细细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

“张言瑜说出了我之前在网上被流传的那些八卦,导演觉得我不够清纯。”

艾细细气了:“她自己还是娱乐圈的,难道不清楚那些记者就会乱写吗!”

“我自己承认了我和方卓昂的恋爱关系。”

“你真是傻啊你,不是让你不要对外承认吗,你真是……”艾细细难以理解苏绿的逻辑。

这时,张恩让走了过来,见到她们就打招呼:“苏绿你们也来参加海选啊,结果出来没?”

“嗯,出来了,你不会也来参加海选吧。”苏绿淡淡地说。

张恩让将手上的饭盒晃了晃,说:“我家保姆来给我妈送饭,她最近肠胃不是很好,不能吃外面的饭菜,所以给她做好了饭送过来。”

“你的妈妈还真是大腕,吃个饭还有专人伺候。”艾细细对张言瑜淘汰掉了苏绿多有怨恼。

张恩让没再多说,往选拔室走,身后跟着家里的保姆刘姨。

苏绿只是简单的瞄了一眼,顿觉得面熟,这不就是照片上的女人吗,下巴上的那颗痣,位置都一模一样,即使过去了一二十年,只是皮肤松弛,皱纹多了,五官特征还是明显,足够一眼认出。

那个女人,怎么会是张言瑜家里的保姆,怎么回事,苏绿来不及反应,就被艾细细拉了出来。她心乱如麻,回不过神,思绪一时理不清楚,艾细细同她说话,她也只是置若罔闻。

“苏绿,你怎么了,我在和你说话呀,你都被淘汰了,我也不想参加接下来的选拔了,还不如弃权,省得要花心思准备。”

“噢——我没事,你别管我,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苏绿顾自往校园外走,这让艾细细有些云里雾里。

苏绿冷静着,想梳理清楚人物关系,当年抛弃她在孤儿院的女人,是张言瑜的保姆,而张言瑜的女儿张恩让和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中间的巧合,是什么样的线牵着走。她难道是张言瑜的女儿,那张恩让呢,是双胞胎姐妹吗?

宋院长说,当年包裹她的襁褓中那张纸条,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她的父亲姓苏。

姓苏,她听说过,张言瑜曾和男演员苏易衡有过情史,在于张言瑜相关的恋情史里,姓苏的男人只有苏易衡一个。三年前,苏易衡因病去世。

连方卓昂也无意间说过,苏绿在某一瞬间的神态,很像张言瑜年轻的时候。

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测,并没有得到证实。

手机收到宋院长女儿的短信,告知她,宋院长去世了。

她蹲下身,悲伤地哭,哭了很久很久,这世上,又少了一个关心她的人。

在校园门口,她看着张言瑜的私人车辆驶出,车的后排座上,张言瑜一脸温柔的笑容和张恩让说着话。

也许,这就是那个丢弃了她的妈妈。她以为她的妈妈一定是万不得已才会不要她,也许妈妈贫穷,也许妈妈有难言之隐,也许妈妈抛下她之后也很痛苦,可为什么狠心抛下了她的妈妈,会拥抱着另一个女儿。

这样看,张言瑜是个很好的妈妈。

苏绿傻愣着看车从她身边驶过,开远。

若我和张恩让同样是你的女儿,为何要丢下一个,留下另一个在身边,为何对我偏偏如此不公平。苏绿如同被压在五指山下,她不服,也不甘心。

在海选时,张言瑜对她的评价,她现在想想,更觉心凉。

妈妈。

在她割腕自杀时,意识里清晰出现的那个女人,她呼唤她妈妈。

我站在你面前,而你,连一顾都不屑。

这般的委屈,她很想见方卓昂,哪怕一句话不说,见到他,她就能稍微好受。她没有给他打电话,来到了他的公司。

前台的人换成了新面孔,也许是因为她在他面前提过,来公司找他,被前台的人说不是他女朋友。

公司里静悄悄的,程庆瞻迎面走出来。

“苏绿,你怎么来了,方总不在,等会儿要回公司的。”程庆瞻让苏绿坐下。

苏绿看了一下空荡荡的办公区,说:“还没到下班时间吧,怎么就你和前台的人在,其余的人呢?”

“这段时间,方总身边发生的事,你不知道吗?”程庆瞻问。

她心一沉,浑然不知:“什么事,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只是通电话联系,你快说,他怎么了。”

“自从网络上掀起了对方总的人肉搜索,我们公司的地址也被曝光了,很多之前和我们公司合作的顾客也都纷纷对方总的人品进行怀疑,他们真相信方总已婚……包养你,所以,公司很多合同受阻中止。每天公司门口都被记者围堵,员工上下班都受影响,一来二去时间久了,公司财务状况也出了问题。再加上……”程庆瞻停止了说话。

苏绿催促:“你快说完啊,我急死了!”

“方总的母亲,接到了老一辈亲戚的电话,都是家里的子女告诉这些老辈们的,亲戚们都说方总臭名远扬了,以后就别想有女人嫁给他了之类的话,方总的母亲气得进了医院,出院后就离开北京,声称只要方总一天和你在一起,她与方总就断绝母子关系。”程庆瞻说着。

“怎么出了这些事我全部都不知道,他没告诉我,我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他却统统独自面对,我还怪他对我不够关心,我真恨我自己,我总是伤害爱我的人,他为了我和妈妈闹翻,他那么孝顺,他一定很痛苦……我是个只会给他带来麻烦的人。”苏绿心疼方卓昂,难怪几次电话里,听他的声音都是干涩的。

程庆瞻安慰:“这不是你的错,别过于自责。方总去和银行行长谈贷款的事了,他半小时后会回来,你在这里等他,我还有些事要做完。”

苏绿见程庆瞻忙着工作,就去方卓昂的办公室等。

办公桌上的烟灰缸装满了烟头,他是操心过度,很烦恼,才会抽这么多烟。她见他的大衣随意放在沙发上,她用衣架撑起挂起来,轻拍了拍。给他擦办公桌上的灰尘,整理文件,赫然看见一堆作废的合同。

公司一定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关。

这皆是因她而起。

她收拾完卫生,坐在沙发上,脑子一片空白,很混乱,事情一出接一出的,她无法应对。曾想着要努力让方母刮目相看,博得认可,如今的局面,闹得他们母子反目。

方卓昂开门进来,面目疲惫。

他合上门,见她坐在那里,他也不和她说话,在她身旁坐下。

她看他黯淡消沉的身姿,再无往日的从容优雅,她心发疼,眼泪直落。这个男人,偏偏遇上她这么个灾星,不是她,他还是从前游刃有余沉稳自信的男子,他会有体面优越的生活,妻贤子乖,母慈儿孝。而今,这一切,都因她,让他成这一败涂地的样子。

她握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胳膊,无声地落泪。

“对不起,到底还是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一面,我害怕面对你,怕令你失望,我对你说,有我在,不要怕,我会处理好。苏绿,我很失败,这一堆残局,我不想你也难过,我不是不想见你……”他艰难地说。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更觉心痛,哽咽着说:“你瘦了,瘦了好多……你怎么可以这样小瞧我,出这么多事,一点也不告诉我,你怎能一个人扛着,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做你的伴侣。”

他们说过的,要做彼此的终生伴侣。

他的眼泪缓缓落下,不再说话。

两个人相看泪眼。

他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过,唯有她,他可以放下男人的自尊。

书上说,我们的一生,能够碰到在一起相对流泪而不觉得羞耻的人,还会有几个。

银行的贷款申请没有批准下来,公司急需周转资金,否则,三个月内,公司只有关门大吉,他信守承诺,没有拖欠装修队的一分钱。哪怕公司垮掉,信誉不能垮,更不能让工人拿不到应得的辛苦钱。

他打算把房子抵押出去,或者,干脆卖掉房子。

苏绿暗暗想着办法,她要帮他筹到一笔钱,她有想过问蒋森借,不过,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想欠蒋森的。

她在寝室的书桌上找到了一张被压在书底的名片,是某时尚杂志的记者曾塞进她手里的,她随手丢在一边,原来是没有打算接受采访和拍写真的。

“苏绿,只要你来我们杂志做专访,拍写真,你开个价,报酬一定比你想象中理想。”

她记得那天记者对她说的话。

这个记者外号叫大马,他在娱记这个圈子里,名声并不是很好。

苏绿还是拨通了大马的电话,双方约了个时间和地点见面。

在一家咖啡厅里,苏绿见到了大马,他并没有了第一次给苏绿名片时的热情,态度显得有些敷衍,简单交谈几句后,双方进入了正题。

“我只能给你这个价,多了,我们总监也不会批准的。”大马伸出手指,给出一个数字。

苏绿认为有些少,说:“上次你不是说报酬绝对比我想象中高吗?为什么我觉得这点钱并不理想。”

“原因有二。一,这件事在网上都快要淡忘了,你早不站出来,现在我也是冒着风险趁有点余温来炒炒,还不确定你能不能带动我们杂志的销量。二,实不相瞒,任何生意,你主动送上门,总是要掉价的。”大马点了一根烟,翘着二郎腿。

苏绿别无选择,就算钱不是很多,总能起到一些作用,她答应下来:“那好,什么时间,在哪儿拍,拍什么主题。”

大马的眼光朝苏绿的胸部眯了一眼。

“其实,如果你想挣多一点,只要稍微牺牲一点色相,我就可以让你拿到比刚才那个数高十倍的报酬。”

“三十万?”苏绿惊讶。

“对,照片我会给两家杂志,你挣得更多。”

“牺牲色相?我不会拍那种乱七八糟的照片的!”

大马拍了一下大腿,哈哈笑了:“苏绿,你误会了,只是一些穿比基尼在泳池旁的照片,有什么不妥吗,没有人会触碰你,你只需要穿上性感的比基尼,秀出你的身材,摆出漂亮的POSE,短短一个小时,你就能挣三十万。说不定你还能一下走红,之后通告不断,你不仅可以当女演员,你也能当模特。你相信我的眼光,不会亏待你的。”

比基尼,三十万,围绕着苏绿的大脑。

三十万,可以做方卓昂公司的资金周转,总好过他去卖房子,三十万不够,也能暂缓解决燃眉之急。

“拍之前给你十万订金,签合同,拍完立刻付你剩余的二十万,钱到位快,只要你配合,月底就能付清,你可以考虑,但我不会帮你保留这个机会。”大马拿起包,准备走。

事情到了今天的局面,是她连累了方卓昂,她为他做一点付出,跟他付出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她不该错过这次高报酬的机会,她不能自私,她要挣钱,要帮他,一起渡过难关。

“等一下,我接受,你尽快给我合同,越快越好。”苏绿平静地说。

她长大了,要冷静去面对人生的选择,她认为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接下来,苏绿和大马签了合同,拿到了三套比基尼衣服,她从未穿过这样暴露的泳装。但想想那三十万,她豁出去了,海边到处都是比基尼美女,这没有什么不妥,她自我安慰着。

她没有让艾细细知道,拍摄当天,也是找了个借口出去。

艾细细正好要找一些资料,在桌上翻找的时候,那份合同露了出来,艾细细这才发现苏绿竟然私下签了这样的合同,要去拍比基尼写真,在看了眼合同上写的拍摄日期和地点,就是今天。

“不行,我得马上告诉方卓昂,得阻止苏绿这么做。”艾细细赶忙拨打方卓昂的电话,却一直是占线状态。

“来不及了,不能耽搁了。”艾细细思来想去,想到的人只有蒋森。

打电话给蒋森说明了事情,把蒋森给刺激了,开车载上艾细细就一路飞速按合同上的地址去摄影棚。

“她怎么这么傻,涉世不深,万一换衣服被偷拍呢,那些摄影师都爱揩油,缺钱为什么不向我开口,才三十万而已,我非要把这个煽动苏绿的记者狠狠揍一顿!”蒋森急躁担心。

艾细细看着前方的车辆:“你别啰唆了,好好开车,应该来得及赶过去的。”

蒋森义愤填膺地说:“姓方的死哪去了,每次苏绿有事,他都是缩头乌龟!”

“电话占线,打不通,苏绿无端会要这三十万干嘛,还不是为了给方卓昂的公司做经济周转,她真傻,为了个男人付出这么多。”

“我找到了苏绿再去收拾姓方的。”蒋森怒火中烧。

苏绿在试衣间换衣服,她还是聪慧的,为了避免有人做手脚偷拍换衣服,她带了一条小床单,坐在椅子上,用床单覆盖住全身,再换衣服。第一穿比基尼,她显得有些羞涩,只是穿上就很难为情了,让她走到几个男摄影师面前,还要微笑摆出撩人的姿势。

三十万,根本不是那么挣到的。

试衣间门后有块落地的镜子,她看镜子里的自己,穿着粉色的比基尼,身材称不上万分性感,但也算是足够让人心动的。

她曾设想过,第一个接近自己身体的男子,一定是方卓昂,她为他保留最初的纯真,她希望一生中第一个男人是他,是自己的丈夫,也是最后一个。也许这种思想很保守,但把自己干干净净交付给丈夫,她才不会后悔。

这幅身躯,马上就要被一群男人举着相机看个遍,谁能猜到这些男人镜头背后猥琐的心。拍了这个,她就是脏了。

可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卓昂爸爸。

她垂下了眼泪。

试衣间的门被敲响,传来大马不耐烦的声音。

“你快一点,几位摄影师都等着呢,你不想今天一次性拍完啊,我告诉你啊,状态不好可是要重拍的!”

苏绿将床单裹在身上,慢慢走出试衣间。

大马一瞧苏绿还裹着个床单,发火了:“你怎么回事,还不把床单拿掉!”

“现在不是还没到摄影棚吗?”苏绿冷冷反问。

“你最好配合点,可是白纸黑字签了合同,别想反悔,不然你得赔偿双倍订金二十万!”

苏绿淡漠地说:“这点我比你清楚,但你说话的态度最好尊重一点。”

“尊重?你拍这个,加上你之前被包养的事,你还想得到尊重,你有尊严吗,你这种女人,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怎么,那个包养你的路虎男人,不要你了啊?”大马讽刺。

苏绿轻瞟一眼摄影棚:“我不想和你多说话,拍完你付钱我走人,各不相干。”

她走进摄影棚,眼前几名摄影师正在调试相机。

“怎么还用布包着呢,来,试一下镜头,先拍室内,等会儿拍泳池。”一名摄影师对苏绿说。

苏绿光着脚,低头,把心一横,正想要拿开身上的床单,只见艾细细冲了进来,一把就抱住了苏绿。

外面是蒋森的声音,和大马打了起来。

“你他妈的活腻了,动我的女人,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谁!”蒋森又是一拳打在大马的脸上。

“我手上有合同的,她心甘情愿来拍,不拍就赔钱,赔二十万!”大马捂着左脸,疼得慌。

蒋森抬起一脚踹在摄影棚的门上:“二十万是吧,老子一个轮胎钱,但是我看你不爽,你们杂志社的老总见到我还得敬三分,你算什么东西!”

艾细细紧搂着苏绿。

“蒋森,算了,我们走吧。”苏绿自知也没法再拍下去了。

“我们会再见的,你再敢骚扰她,我让你滚出北京!”蒋森指着大马的脸说。

蒋森脱下身上的外套,给苏绿披上,将她搂在怀里,她不知是否受到了惊吓,一言不发,想到那些委屈,她只能恨自己无用。

“先去我家,洗个澡,压压惊。”蒋森说。

车路过商场,蒋森让她们在车上等他。

艾细细牵着苏绿的手,说:“苏绿,幸好我们赶来了,你真糊涂,再缺钱也不能和大马那种没有职业道德的记者合作啊,哪怕问蒋森借,以后再还就是。”

“你们想太多了,确实只是拍几套比基尼写真,没有别的要求,不过,大马说的话,我是不想拍了。蒋森,我更不能再欠他的了。我不爱他,我不能欠他。”苏绿低头。

“方卓昂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千万不能知道,以他的自尊,要是知道我去拍这些帮他筹钱,他会疯了的,你千万别告诉他。”

“我不会说的。”艾细细说。

蒋森拎着两个购物袋上车,放在苏绿身上,说:“一套衣服,一双鞋,还有……一套内衣,应该尺寸合身。去我那洗个澡,新衣服放洗衣服洗一下烘干,休息休息,晚上我送你们俩回去,正好你可以看看那些猫,小猫崽都长很大了呢,满三个月了,很可爱。”

好像没多久才听蒋森说猫怀孕了,转眼,小猫都出生三个月了。

已是五月份了,很快,夏天就要到来。

在蒋森家中,苏绿见到了那只三花母猫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在客厅大摇大摆玩耍着,蒋森的一套名贵真皮沙发,也成了这些猫们磨练爪子的好工具。

“苏绿,我都无法相信这么漂亮的猫,就是咱们以前在操场上看到的那只小野猫,真是难以置信。你想想,如果你和蒋森在一起,你也会是像它一样,反正方卓昂都落魄了,不如趁早离开他……”艾细细发自内心为苏绿着想。

“你会离开高迅吗,你嫌弃过他又穷又没有学历吗,艾细细,你应该懂我。”

蒋森站在阳台上打电话。

“罗总,那个叫大马的今晚不给我朋友道歉,你别怪我们俩朋友都做不成,以后我爸那边,你也别想我给你说什么好话,帮你调到资金了。”蒋森说着,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

有一个人,哪里都好,偏偏你无法爱上。

蒋森从阳台走出来,对苏绿说:“放心,很快那个记者向你道歉的。”

“不需要什么道歉了,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为我做了太多,你的手,疼不疼?”苏绿看见蒋森的右手有些红肿。

“没事,是我下手太狠了,我要出去一趟,艾细细,你照顾好苏绿,冰箱有吃的,想吃什么菜,让保姆给你们做吧。”蒋森又对保姆吩咐了几句,才走。

艾细细清楚蒋森出去是要做什么。

苏绿起身:“我去洗澡了,换好衣服,和小猫们玩会儿。”

艾细细此刻真觉得蒋森和苏绿才更般配,就让蒋森去找方卓昂谈谈吧。

爱本身无错,错在于我们的力量都不够强大,不够捍卫我们的爱。

方卓昂给各个银行的熟悉人打电话,反复商量,之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也借了个遍,只要能尽力挽救公司,他都不会放弃,只是,当对方一听到公司目前的财务状况,都纷纷回绝。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房子和车都抵押出去,只要公司能保住,房和车都会再回来。

蒋森气势汹汹冲进公司,推开程庆瞻的阻拦,直入方卓昂的办公室。

蒋森二话不说,揪住方卓昂的衣领,质问:“你是怎么照顾苏绿的,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自己缺钱就自己想办法,让自己的女人去受苦,你还配拥有她吗!”

“你放开,看在你帮了苏绿很多次的份上,我不想对你动手,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揪住我的衣领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方卓昂震慑的目光,直视蒋森。

“少装蒜,今天苏绿还好没出事,要是她有事,少一根头发,我都饶不了你!”蒋森松手,警告着。

“苏绿出什么事了?你把话说清楚!”他追问蒋森。

“还不是为了你这些烂摊子,她去拍写真,拍那种写真,她连一个女孩子的尊严都不要了,就因为你的无能,你的懦弱。我不明白她喜欢你哪一点,你除了年纪一把是个男人,你还有哪点像呵护她的男人。她在摄影棚被人羞辱,你在哪里!”蒋森呵斥。

“你还和我大呼小叫,我劝你自动离开苏绿吧,别再继续毁她了,你比她大那么多岁,她还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儿,你是要亲手一点点毁掉她吗。我是爱她,但我只会让她往更好的地方走,为此我可以放手,那么,你呢,你的爱是占有,是掠夺,是毁灭!”蒋森说完,摔门而去。

他坐在沙发上,很久,都在想蒋森说的话。

应当放手才对,她不该承载他的落难。

苏绿果然接到了大马打来的道歉电话,电话里态度卑微,连声赔不是,希望苏绿和那位蒋森朋友说个情,原谅自己的鲁莽,在自己老板面前放一马。

她答应了,不想再被纠缠。

等蒋森回来后,她把大马打电话说的事对蒋森说了,蒋森说这要看他心情好不好。

吃过晚饭,蒋森送艾细细和苏绿回学校宿舍。

这一天,像做梦一样,苏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很想给方卓昂打电话,却始终像是做了亏心事,不敢面对他。

方卓昂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苏绿,我们分手吧。”方卓昂平心静气地说。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苏绿被这句话震懵了。

方卓昂冷冰冰的声音:“我们分手,你今天做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别说你是为了帮我,我承受不起你这份大恩大德,我方卓昂就算去乞讨也不用你出卖色相,用皮肉钱来帮我!”

“你说什么啊,我没有那么做,照片我没有拍!你听我解释。”苏绿急着争辩。

“不需要解释了,你在我心中,没有形象了,你好好读你的书吧,我等不了你了,蒲苇答应借钱给我周转,我要和她在一起。”他说的这些话,让苏绿难以置信。

“卓昂爸爸,别吓我好不好,你是不是发烧了说胡话,蒲苇都结婚了,你不能和她在一起。”

“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帮我把公司打理的井井有条,而你呢,你只会害得我一败涂地,连我妈都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我们的感情还能走下去吗,只会互相毁灭!蒲苇结婚还可以离婚,我宁可和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在一起,我也不要一个轻浮随便到在一群男人面前都能脱光衣服的女人!”方卓昂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直刺苏绿的心窝。

“你骗我你骗我!”苏绿歇斯底里。

“你要和蒲苇说话吗?”

只听见电话那头蒲苇的声音说:“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那200万我明天就转到你的账户,我们开瓶红酒喝吧。”

“我不说了,不过,苏绿,我奉劝你一句,别再闹自杀了,只会显得你幼稚和不自爱,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尊重的人,永远得不到别人的尊重,别再破坏你在我心中最后一点好印象。”

“你放心,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苏绿挂断了电话。

方卓昂抱头,陷入了痛苦之中,他能想象到他的那番话对苏绿是多大的打击,他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她解脱。

“你真的很爱她,我该庆幸没有再继续纠缠,嫁给李品,我不后悔。”蒲苇说。

“谢谢你,帮我圆这个谎。她很聪明,也许会来试探我们的关系,到时候还要麻烦你配合。”他无力地说。

对苏绿说的那些绝情话,像是耗光了他全部的力气。

“举手之劳。我问你,你舍得吗,方卓昂,你不会后悔吗?”蒲苇问。

“她的性格我了解,只要让她恨我,她会加倍努力证明我放弃他是个错误,就像在南京,我走了后,她用功读书考上A大,她会过得更好的,她不该属于我。”

“情圣,你们俩都是情圣。”蒲苇摇摇头说。

小傻瓜,我的离去,并没有带走你的世界。

这个难关,我不想你和我共渡。

窗外是谁在唱:

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有了你生命完整的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