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季伦
一九五八年十月,森茉莉的第二本散文集《鞋音》甫出版,日本《新潮》杂志总编辑即嗅出其写作天赋并积极邀稿,其中一九六〇年六月号的一篇《奢侈贫穷》,刊出后立刻惊艳四座,成为森茉莉文学之路上最重要的转折点。
《奢侈贫穷》与其说是一项题材,更像是一种文体。当时的森茉莉正努力寻找写作主题,探索属于自己的叙事声音。比起见面交谈,她喜欢写信与人们交流,在信文里絮叨着身边琐事、梦幻浮想,以及论人评事的锋利见解,对自己贫穷的生活样态不仅未加遮掩,甚至引以为傲,编辑便建议她不如将平日书信里的内容,直接写成文章。由此,森茉莉发展出这种独语式的特殊文体。
我们常在许多文学作品中窥见作家自己的影子,尤其日本文学素有私小说的文风流派,更成为他们理直气壮写自己的理由。《奢侈贫穷》收录了森茉莉五十七岁至六十四岁间,其文体孕育期的重要作品,是我们了解这位作家的最佳切入点。她在一个六张草席大小的房间里,尽情书写自己的美学意识及生活哲学。日本古典文学教授,亦是森茉莉研究家的岛内裕子认为,此类型的小说传承自鸭长明《方丈记》的系谱文脉。镰仓时代的方外之士鸭长明隐居于山间窄庵,述写当世灾厄,抒发无常感慨,描景咏情挥洒自如;而昭和之世的森茉莉同样窝身于大小相去不远的一间陋室,将贫与奢、和与洋予以消融内化,既写实又写意,创造出自成一格的美学讲义。事实上,这种写作的方式对于缺乏社会性的森茉莉再适合不过了。
森茉莉从不讳言自己看不懂深奥的书籍。在她开始执笔时,父亲森鸥外已经离开人世了。不论在翻译或写作上,少了最佳导师的引路,森茉莉唯有靠自己另辟蹊径。从她在文中提及的多部书籍不难发现,父亲的译作成为她接触外国文学的主要来源。此外,当代的日本作家亦给了她丰润的文学滋养,比方曾至美国与法国游学的永井荷风,即是她景仰与仿效的作家。森茉莉的观察力与时间效应呈极矛盾的反比:陈年往事无不历历在目,当下现状却如浮光掠影。她一方面非常实际地借由风趣又傲慢的文笔,把周遭的人事物描绘得淋漓尽致,一方面又非常不实际地躲在自我构筑的玻璃壳里,目光迷离地朝外窥视这个世界。
三岛由纪夫曾多次盛赞森茉莉是文字的艺术家,其使用的独特词汇绝非俯拾皆是,而是“只在森茉莉商店贩卖的文字”,她是“战后文学中最例外的恩典与圣礼,绚烂多彩的雌雄同体,在最有男人风格的古典文章骨干中,蕴含最有女人风韵的奔逸情感……她是充满幽默的素描力与诗的结合”。相差二十二岁的这两位作家彼此欣赏,在性格上亦有不少共同之处,比方浪漫、自恋、喜好奢华、艺术至上主义;但他们也有全然相反的部分:一个求生怕死,另一个恨生求死,其背后分别隐藏着从容的自信和极度的自卑。这或许是生活艰苦的森茉莉能够怡然自乐直至寿满天年,而环境优渥的三岛由纪夫却于英年愤而切腹自尽的关键原因之一。就这层意义来说,在人心浮动、金钱至上的时代里想知道如何拥有丰饶的心灵自由,比起名声响亮的三岛,阅读森茉莉可以给苦闷的现代人带来更多启示与勇气。
最后来说些译者的心路历程。方才提过,本书是森茉莉确立个人独特文体的重要文集,相较于出道之作《父亲的帽子》,其行文用字更是天马行空,句构标点不拘章法,不时穿插许多以日文片假名随意拼音的法文等欧美语言,并侃侃畅谈许多当时的电影界、艺术界与文坛人士,甚至发挥创意逐一起了化名。翻译伊始,曾考虑译注繁多恐将造成阅读障碍,最终仍决定应秉持译者的本分,以提供有兴趣的读者更多资讯。由于译者并非相关领域的专家,虽已尽最大的努力查找检核,如尚有疏漏和谬误,祈请各界不吝指正。与此同时,还要感谢翻译家与作家辜振丰先生在修辞上的灵思启发,以及同为翻译家与作家的邱振瑞先生对译文的大力斧正,使本书能有更精准的呈现。最后,更要感谢出版方在纯文学领域的付出与耕耘,让汉语圈的读者有机会见到这一部在日本耽美文学中,具有特别意义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