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是黑猫朱丽叶。全身的黑毛亮泽丰盈,听说摸起来像天鹅绒。淡绿的眼珠中,有着深浅浓淡皆难以形容的蓝色瞳眸。特征是头部小,身躯愈往尾端愈胖(依主人魔利的说法好像叫作跳蚤型),腿脚比一般的猫族显得纤长,勾弯的角度特别大。尾巴弯折的尖端有着格外扁塌的毛漩,往外摊平,根据主人的形容,像是一只洗净晾干的水粉毛刷。我自己虽瞧不着,不过喉咙下方长着十五根白毛,下腹部也有七根,脖子后面还有细细的七根。
主人经常把她那肯定比咱家大上二十倍的巨大身躯,依偎在咱家悠然横卧的身旁——说穿了,根本不是什么依偎躺卧那般优美的姿态,因为她实在太庞大了,简直像一头靠了岸的大鲸鱼。她总是直凝视着咱家。主人非常迷恋咱家的美貌,她常告诉挚友们“我爱上朱丽叶了”,甚至听说,她曾在某一场盛会当中这样公开宣示过。她会在黄昏微暗的房间里,把面颊紧贴在咱家的背上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动,仿佛正陶醉其中,倏然又把咱家的前脚握在手中,从下面仰望着咱家的脸孔,不知倦累地端详良久。
“深黑色的存在。比碧姬·芭铎更加妖艳,比阿兰·德龙的眼神还要冷峻。你究竟是基于什么理由而existence(存在)的呢(这里的词性用错了)?你根本没有exist的理由和价值呀。Existentialist!”
主人魔利根本连“存在主义者”(existentialist)是什么都不知道,仍是一脸愉快地轻轻顶了咱家一记。天晓得这叫打是情骂是爱还什么来着,总之咱们猫族可没这套示爱的方式,在咱家看来,一不心痒二不心动,只觉得麻烦透顶。
咱们猫族可没“心爱的”这回事。不过,被养了这么多年,对她算是有种颇为深厚的亲切感。要说主人魔利和咱家的关系,就是主人从不间断地欺负咱家,而咱家简直不胜其扰。咱们平均每天总要吵上一架。(吵得太凶时,咱家甚至会短期离家出走。主人把这叫作半离家出走,担忧得心脏怦怦直跳。真是大快猫心!)这就是咱们俩平时相处的方式,嗯,其实也挺像恋人在一起的感觉。若要问到底是怎么个欺负法,比方她会握着拳头,朝咱家的头上敲一记爆栗;或像活逮山猪似的,把咱家抓着四只脚倒吊后往天上一扔,当成球一般接住;有时则是揪住前脚和后脚,使劲把咱家的身子分别朝上下拉开到极限,等等,总之在不同的日子和不同的时段里花招百出,整惨了咱家。最痛苦的要算是趁咱家坐着的时候,伸出双手箍托着咱家的下巴,就这么往上捧起来,使咱家整个身子悬吊在半空中。咱家缩起的前脚无力地垂晃,喉咙深处发出用力吞咽的声音,眼睛无神地望着虚空。据说咱家这时的眼神,和欧外吃惊的时候非常相似。能和一代文豪相像实在不敢当,可每天受上这么一回吊颈的酷刑,教谁吃得消呀!
那位欧外好像是魔利(为顾及体面,本来写的是主人,现在决定还是写魔利。反正咱家从来没把她当成主人过,横竖她也不是当主人啦、饲主啦的那块料,详情稍后叙述。总之呢,她不但是个懒骨头,还是个病秧子,根本无可救药了)的父亲,但依照魔利的说法,他才不是什么一代文豪,只是一位杰出的翻译家,亦是一位绝顶聪明的男子罢了。听说脑筋好的人,平常总是笑口常开,欧外也不例外(作者注:欧外与夫人多计吵架时不算——据说,假如忘了加上这条注释,会挨欧外的研究专家一顿好骂),这么说来,魔利时常朗读的欧外小说里面有个笑眯眯的男人,似乎便是欧外拿自己当参考来描写的。那篇文章虽然显得有些自夸,但魔利说,他平时确实就是笑眯眯的,所以写出来的文字才会原原本本地呈现出自身的样貌。相反地,像魔利这样头脑差的人,成天总是气鼓鼓的。有时候,魔利会面露愠色地说:“以前我连等着女佣来禀报‘洗澡水烧好了’,再沿着廊道走去浴室都嫌麻烦;现在为了洗个澡,竟得把所有的洗浴用具全摆进特大号的洗衣盆里,上面再披件黄色的大浴巾(魔利说那颜色是埃及黄),简直像把装有恶徒权太首级的桶子抱在侧腰似的走在路上,还得过了桥才能到达北泽澡堂,不如教我死了算了!”有时候,她又气急败坏地说:那些收报费的、送米的,还有税务署公务员等等,夏天老是挑她刚要从瓶子里拿出西红柿、冬天总是选她正在倒热肉汤的时候上门!
有一天,魔利趁机逮住好友野原野枝实,大发牢骚:
“我受到他影响的只有翻译小说的部分,小说则是在不自觉间写出相似的文体而已呀!话说,区区一个卖糖的老爷爷,哪里会用欧外的口吻说什么‘这里也兼卖鲜嫩的新茶’,更别提怎会有贵夫人用欧外的语气说‘什么什么的呢’。像柯罗那样,把树叶、枝干和草原全都画成褐色,是为了美感才统一成褐色调的。在绘画领域里可以这么做,但在小说的世界里,为了美感而统一的写法可不成呀。他尽在小说里滔滔说教,可根本没人会为了学道理而读小说的嘛。约翰·辛格的《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是由他赞誉有加的梅村常子翻译的,他认为她把爱尔兰的农民的对白译得活灵活现;可当他边读边叫好时,难道没发觉自己的译法很拗口吗?我同意他的文章像雕刻的象牙、像既白又香的花儿,即使是乏味的文章,依作者的抒情写法也能变得感情充沛,弥漫着罗曼蒂克的氛围,甚或只因床戏很美所以在不需要的地方也加了床戏段落,这我都能理解。虽然有人不写床戏,可就算写了,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作者是为了让人领略到爱情的极致是绝美的,所以才会写出那样的段落来,不是吗?不写床戏的是古时候的文章,写床戏是近来小说的风格嘛!保有传统虽好,可是传统也要吸收融入新的东西,才能继续发展下去。真正的传统是,能够理解、包容新事物的传统呀!以做清水陶瓷闻名的六兵卫也在广播节目里这样说过……你没听过六兵卫茶碗?野枝实什么都不懂哪。那,听过矢泽圣二吗?也是啦,野枝实看的小说或诗集里,几乎不会提到矢泽圣二吧。他是指挥家喔。那些真正以传统为傲的人,根本不会做出把矢泽圣二逐出乐团的事!他被赶出R交响乐团了哪!哎呀,怎么说什么你都不懂啊,真是的……”
“可是人家真的没听过嘛……”
野原野枝实一股劲地拼命摇手,瞧她用力得简直要手舞足蹈了。她慌里慌张地猛力挥手摆头,可心里总觉得魔利的高论似乎有股说不上来的怪,可她必定已经看过报上颇具威信的评论,这次来找魔利就是想要知道真相。起初她赞同魔利的意见,可魔利的高谈阔论令她愈听愈是胆战心惊。魔利说得兴起,不忘再三叮嘱野原野枝实:
“你在写那部小说的时候也要写床戏喔,一定要写喔!”
有这么麻烦的前辈,真是可怜了野原野枝实。其实,野原野枝实虽然相当尊敬魔利的小说,却并不相信魔利的论调,只要瞧瞧她在听魔利滔滔不绝时的眼神就能明白,偏偏陷入狂躁情绪中的魔利根本浑然不觉。毕竟她是让欧外大感震撼的那位野原洋之介的女儿哪!魔利有回曾经提起,欧外没法写出像野原洋之介那样的诗文,遭到了野枝实的猛烈抗议,挥手摇头得直像要手舞足蹈起来,魔利实在很怕又得费劲和她搏斗争辩,最近干脆闭嘴,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了。照这样子看来,保不准魔利何时何地又要出洋相了。魔利的理论之浅,只消一个读文科的大学女生就能不费力气地讲赢她。从她曾在喃喃自语时,冷言斥骂自己这番荒谬的理论来看,她自个儿应该也心知肚明,可有时却又不知哪根筋不对劲了,以为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说出口,她便被自己的话语醺得醉眼迷蒙,举出各式各样的例子作为佐证,其实她既没看过六兵卫烧制的陶器模样,也没瞧过矢泽圣二的指挥风采(就算看了也不懂),只是偶然间从收音机里听到佩特里演奏李斯特的《魔鬼圆舞曲》,大受感动,嘟囔着“原来我也懂音乐呀”。咱家不晓得她到底是脑袋里的哪根筋出了乱子,总之她有时候会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张嘴讲话,一旦开了口便停不下来,好像连她自己都很是困扰。
听说,欧外曾经担任军医总监、博物馆总长、图书头(据说日语发音读作zushonokami,推测第一个字的发音应该是指图书馆的“图”。从她得意洋洋地逢人就讲看来,想必是从谁那里听来的,或在哪边读到的吧),而且是文学与医学的双料博士,最近报纸广告上刊登即将出版的伟人百传里没有欧外的名字,这让魔利既感难以相信,又觉得很是开心。假如因为欧外没被排进百位文学家(尤其是小说类别)的合集里面,而不得不把他纳入伟人合集之中,简直当他是没处搁放的糟粕渣滓;可若让他混夹在爱迪生和华盛顿等诸位伟人之中,又觉得有些怪异尴尬,不如干脆别在伟人百传里出现,使其保有崇高的文学地位,反而格外享有尊荣。
魔利的古怪性格已在前述的其他两篇文章(那两篇是由魔利写的)中指证历历,不过这篇文章的着眼点是希望根据咱家的观察,更加赤裸裸地勾画出她的真实样貌来。
在这篇文章中,连魔利外出时发生的大小事件也写了出来,或许有人误以为咱家有双千里眼,其实是魔利有自言自语的怪癖,习惯把每一天发生的和心里想的事情,差不多无一遗漏地讲个遍,而且嘴巴一张便口若悬河,要是把她唧咕嘟哝的全记下来,马上就能完成几十本像她过去写的那种小说(?),不但可以巨细靡遗地知道她每天吃了哪些东西,从早中晚的菜色、甜食、水果,到她少得可怜的银行存款余额、白云庄里包括小孩在内的所有居民的一举一动还有他们的习惯和可笑又可憎的缺点,乃至于她身边的寒酸衣物数量、寥寥可数的衣物的状态(比方哪条裙子掉了纽扣、破了个窟窿之类的)等等,甚至是住在右边房间卖关东煮的年轻夫妻和住在左侧房间的公司职员那对情侣的所有一切,应该都能从中窥见才对。谁让她总是絮絮叨叨地不肯罢休,连咱家困极了的时候都没法图个清静呢。
咱家曾听她说过,根据某个国家的学者所做的全世界研究统计得知,女人比男人长寿的原因是女人比较长舌。尽管那种科学性、生物学上的理由根本不是魔利那块料能够弄懂的,只因为那是外国学者的言论,魔利那家伙在读到那则报道的瞬间,当即深信不疑。由于她没和家人同住,于是找猫说话,并且时刻叨念不休。魔利这习惯,好像早在咱家还没被她捡回来之前养的那只毛色像青花鱼般的条纹灰猫在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她起初即是基于那个理由开始哼起歌来,到现在自言自语已变成根深蒂固的老毛病了。说起来,魔利是个时事杂志和周刊的忠实读者,但凡刊在上面的文章一概全盘相信。咱家虽老早就认为她脑子有一部分傻乎乎的,依此看来,那愚笨的程度实在颇为严重。
有天夜里,咱家醒了过来,忽然瞧见魔利圆睁双眼看着天花板犹如瞪视虚空,整个身子仰躺着一动不动,吓了咱家一大跳。过了好半晌她终于睡了。隔天早上听着她含怒带恨的牢骚,咱家对她那不言自明的傻气,再次深深地有感而发。那些当她是普通人的家伙,满心认定魔利在人前的口齿伶俐,殊不知魔利的真正面貌。咱家后来才知道,那一天,魔利竟然去买来一种好像叫克尿塞的药丸,把一整粒剥下四分之一吃下去以后,就去睡了。
魔利十二岁的时候曾在千叶的别墅小住过一阵子,那时她迷上了去河里捞蚬,每天都带着女佣到别墅下方的夷隅川,早上和下午站在水里各捞上三四个小时,过了一星期回到东京时,原先那张大饼脸竟又肿成了两倍大。母亲多计到两国车站接她回来时,当场吓得脸色发青。
“夫人您瞧,小姐长了不少肉,变得这么强壮哩!”
多计顾不上听女佣的得意炫耀,赶忙牵起魔利的手,搭上人力车回家了。从那之后,魔利患了肾脏炎,并且转为慢性的病症,夜里总得起床解手。当时正值严冬,深夜的冻寒让魔利暗自叫苦不迭,某天早报上的药品广告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花了大约十五分钟,凝神专注地反复耽读那刊了满满一整版的大幅广告,夸张地宣称那种好像叫作克尿塞的新药,是一种能够免除半夜起床困扰的特效药。值得称赞的是(或许多亏她还算长了一点心眼,这才没丢了小命)魔利似乎留意到要提防新药的效力很强,仔细地读完卷在药瓶上的那张纸的说明,上面写着十二岁以下服用二分之一颗,她又减量成四分之一吞下了。
怎料,魔利半夜突然醒过来,感觉心脏跳得又急又快,几乎要裂开来了。每一下鼓动都十分迅猛,从仰躺着的后颈根部往上延续到头顶,几乎能听见心脏强力搏动的声音。魔利虽然恐惧万分,但只要稍微移动一下,心脏好像就要迸裂,使得她根本没想到该下楼去敲门房的玻璃门,请他打电话找医生来。魔利不得不认了命,假如就这么死了,那就是天注定的。于是她才会维持瞪着大眼望着房顶的姿势,不敢擅动分毫。
魔利愤怒地忖想:假如这种药被心脏比我衰弱的人,或是比我年长的人吃了下去,后果简直不堪想象!她根本没想过,世上大概不会再有像她那样的傻蛋。后来,魔利好像还去了卖给她药丸的药房抗议。但是那家药房的店员,一个肤色白皙,属于魔利最讨厌的类型的美男子回答她:
“那种药现在正在搜集临床资料喔!”
开什么玩笑!那么一来不就把我当成白老鼠了吗?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我要投稿到报社向大众发出警示!——魔利照例义愤填膺地对自己说,可那天还没过完,她便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咱家来说呢,唔,要是她真弄巧成拙死了,咱家当下就得流落街头,很希望她多加保重才是;可魔利毕竟是魔利,实在没法要她小心提防。新药也好,旧药也罢,世上根本没哪种神药,能把魔利那颗头脑改造得对人生一切细心留神些。可悲的魔利哪!咱家忍不住为她叹息一声。
记得那是发生在约莫四年前的事了。永井荷风用一条像是上好的罗纱纺毛织品(听说他不称那是毛料)的黑色旧围巾遮住脸,身上还穿着大衣,一副倒毙路边的流浪者的模样,就在魔利拜访时曾见过的那床煎饼般既薄又硬的被褥上死去了。当魔利看到晚报上刊出他死状的照片时先是一阵错愕与震撼,而后一股恐惧猛地袭上心口,她立马扔了报纸,穿上外套,打开门,喀啦喀啦地上了门锁之后,便不知跑去哪里了。咱家事后才晓得,她冲去了那阵子常去的“猫头鹰”(咖啡馆)。
魔利没有勇气为了彻底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便断绝与手足和亲戚的往来,仍旧和他们维持一般的交际,因此有需要的时候,还能打电话请医生看诊,甚至安排住院;但她这天晚上赫然惊觉,万一自己是猝死,可根本来不及找亲友求救了。于是,魔利再也忍受不了在黑夜里于公寓一室的灯光下孑然独坐,她犹如一只向往光明的虫子,在暗夜中奋力奔向咖啡馆,那家有电灯的亮光、有人声的交谈、有咖啡的香热,还有猫头鹰时钟的眼珠每秒都左去右回地移动的咖啡馆。
隔月的杂志上,刊登了诸位大家对荷风溘然长逝的感想。魔利兴致浓厚地浏览着,毋庸赘言,最佩服的一篇便是她最敬爱的甍平四郎的文章。甍平四郎由永井荷风的离世,联想到自己身上,在文中提到自己现在将每一天,都当成金碧辉煌的一天看待。魔利对他这句“金碧辉煌的一天”十分感佩。有一天,一位名为水谷梅子的前辈,似乎对魔利说了甍平四郎这个人没有思想。她先是赞美魔利的父亲欧外,接着一不留神,举了平四郎作为反例。按理说,魔利不该生气,可她好像还是发了一顿脾气。真是荒谬透顶。
那天夜里,魔利照旧自说自话,啰哩啰嗦地说着平四郎和思想的事情:“她竟敢说甍平四郎没有思想?难道非得是我看不懂的那些个好比阿兰啦、帕斯卡尔啦、尼采啦等等艰涩得要命的,才配称得上是思想吗?若是这样,那我无话可说。但我认为,平四郎对女人的仰慕,并且穷究(评论家在称赞人的时候用的语汇)‘对女性的憧憬’,并不是他时常被误解的那种‘颓废’,而是一种纯洁、浩瀚的东西,那直接联结到对母体的憧憬。那是自身渴望回归母体的强烈欲望。那就是平四郎的一贯思想!”不晓得为什么,但凡遇上与平四郎相关的事,魔利就会变得心潮奋昂。这种时候最好还是闪远些才是上策,免得她一激动起来,又要勒着咱家的脖子往空中一扔。咱家蹑着脚步溜出房间,暗自窃笑她的那番论调绝没有任何评论家会认同。
虽然魔利也明白,必须用其他的论述方式、以更为充分的立论来阐扬甍平四郎的伟大,无奈没有人会迎头点破魔利的说法,落得她独自一人慷慨激昂。不过,对于甍平四郎的伟大,咱家没有任何异议。
忘了那是什么时候,平四郎曾经到过这个房间。咱家首先感觉到,他眼睛往咱家身上逡巡了一趟,那双眼睛很不寻常。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是眼神。听说,平四郎也在他的散文中描写过自己那双像小扒手的贼溜溜的眼。他的眼睛与其说是黄色的,更像老虎眼睛那种透着浅褐的颜色,睁开的时候,好似被谁勾住两端朝外拉开了似的,虽然细长却显得很大,眼瞳的部分是深茶色的,但整体呈现黄色调。当咱家听见魔利诵读他刊在杂志上的那篇文章时,非常惊讶他竟能精准地捕捉到咱家长牙毕露的样貌(不过现在已经拔了牙,猫相好看多了,天仙美貌再现)。
魔利搬出她的口头禅“梵高的向日葵”,用来称赞平四郎对咱家的描绘。她说,经过平四郎活灵活现的描写,咱家这个existence的精髓,已被他取走,往后咱家只剩下一具透明的空壳而已。她说,咱家化为一具透明的形骸,迷茫地不知何去何从。天啊,这还得了呀!话说回来,咱家似乎也有那么一点感觉。平四郎的眼神!那种令人畏惧的眼神!咱家在听了魔利那段自言自语的当天晚上,连着隔天一整天,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变成了透明的。(鹤龟、鹤龟,咱家还活着。咱家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存在”哩!)咱家缩着颈子,蜷趴在魔利的身边。魔利似乎听到了咱家的心声,把咱家抱到腿上,说道:
“别担心、别担心,朱丽叶还活着喔!‘请摸摸看,这是真实的。’”
魔利自鸣得意地暗诵了A.法可的《巴布斯老师》里的台词。没什么思想的魔利对这种带有些许哲学味的言词大为折服,遇到适用的状况时,便把碰巧记住的掏出来撂上一句,开心得很。
魔利就是这毛病,所以偶尔让她发现了看似带有思想的“见解”时,她可高兴得简直要飞上天啦。老实说,魔利的那番“见解”,是当她根据那个想法开始着手写下那篇名为《梦》的小说时,才在写作的过程中逐渐勾勒出明确的轮廓来的。就像法国的格言“L’appetit vient en mangeant”(吃着吃着胃口就来了)说的那样。直到小说接近尾声时,整个思想仿佛如实成形,寂寞的展翅声在魔利房里响起,越来越大,最后吞没了魔利的四周。魔利脸上的表情像摆在文具店里的贝多芬塑像那般凝重,不停地振笔疾书。
她在那篇小说里写了如下的片段:
由利亚(也就是魔利)从小总是想得出神:那究竟是昨天发生过的事,还是昨晚做梦时的情景?想着想着,连明天是远足的日子都不记得,还有一定要带去学校的手工课(现在称作工艺课)的材料都忘了带去,宛如活在“梦境”之中。换句话说,由利亚的人生就像是一场“梦”。
像魔利这样有些呆滞、糊涂、没长记性,说白了就是过着愚蠢人生的人,真有办法写出那么意味深远的东西吗?咱家满脑子都是怀疑。总之,那个难懂的思想(?),也就是魔利自豪的思想,简单来讲好像是这样的意思:因为时间是以一秒的好几分之一的速度,于每一刹那飞逝而去,所以不存在“现在”这样的时刻。若要问那些飞逝了的时间上哪里去了?它们变成灰色而透明的物体,积淀在某个看得见的寂寞世界上。也由于她认为那就是所谓的过去,因此,留在掌中的父亲手心的触感,还有上臂直到此刻仍能感到的打针时的疼痛,以及至今依然留在眼底的鲜明色彩,她都无法相信那些是否曾经存在过。至于未来,则只是由飞逝的每一刹那联结而成的罢了。
当她感觉到,以前曾经映入父亲眼中的那栋红色建筑,此时正映入自己的眼里时,昔日的那个瞬间和现在的刹那蓦然重叠在一起,而累积在这两瞬之间的透明时间倏然消逝无踪,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所以,一切都是空虚。这就是她的看法。
小说里的由利亚热切地渴望留住时间,哪怕抓住的是飞逝的时间中的一个刹那,抑或是尚未飞逝的某个瞬间也行。而真正的魔利在思忖着该如何想象“此刻就是现在”的时候,忽然忆起了以前喝下伏特加的那一刻。魔利才刚把伏特加送入口中,酒液陡然化成一团火,烧着她的舌面,灼着她的咽头,尖锐而无味的味道犹如魔利恐惧的时刻般迅猛地滑落喉咙了。日后,魔利再度品尝烈酒时,那锐利的痛楚以完全相同的感觉,重又在魔利的舌上燃烧,那种触感令魔利永难忘怀,深深留在心底。魔利深信自己尚未尝过的爱情,必定就是这个滋味。
当魔利幻想着恶魔,想象着心中住着恶魔的男男女女时,那烈酒的触感便又诱惑着魔利,再一次在她的舌头与咽喉上猛烈燃烧。
紧接着,幼时的一幕记忆,也跟着浮上了魔利的脑海。那是在浓浓的消毒药和酒精的气味中,医生在魔利的上臂刺入针头注射的记忆。医生朝魔利的上臂擦抹酒精棉的气味,使稚幼的魔利惊怕到了极点。魔利尽己所能地把头扭向别处,下一瞬间,上臂传来如灼烧般的尖锐刺痛。医生的手指揉着打针处,母亲的手原本抓在上臂的绷带上让她别乱动,这时改以温柔的动作将她的胳膊纳进被子里。医生走了。魔利在暮霭中即将睡去时,残留的微微疼痛,邀她进入奇妙的陶醉之中。
那时候,魔利觉得为了要捕捉即将飞去的某个时刻,最贴切的比喻就是那些尖锐、如火一般的瞬间。唯有痛楚和陶醉的火焰,方能抓住即将飞逝的某个时刻。魔利心想,唯有那些,才能够赶走时间飞逝的阴沉拍翅声,捉住那似箭光阴飞逝的无数时刻的其中之一。
魔利全心全意沉浸在那番“见解”之中,绵绵不绝地写着装模作样的文章。写着写着,时间飞逝的拍翅声令她毛骨悚然,终于,自以为是哲学家的魔利洋洋得意地写着:
在熟悉的人进来屋里脱去外套时,发出的布料摩擦声中,由利亚同样听见了时间飞逝的拍翅声。
实在太让人错愕了。提到那篇魔利写了超过一百张稿纸、貌似言之有物的文章的“中心思想”,某一天,魔利赫然发现,时间比时针移动的声音更快速地飞去,因此根本没有所谓的“现在”。不管是自己把汤匙搁在桌上的时刻,或是手指放开汤匙的时刻,全都迅即飞逝,不再复返。魔利想到,自己的一生恐怕只用一分钟就能转完了,很害怕必须早点死去。魔利所谓的思想,仅仅只是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害怕会早死的幻想。魔利向朋友们诵读那篇文章的时候,字里行间阴郁晦暗的拍翅声,听得咱家感慨万千。从那以来,咱家对真正的哲学家也开始猜疑了。该不会连西欧那些伟大思想家的思想,也都是在厕所里灵光一闪时编造出来的吧?毕竟连魔利都能从愚蠢的人生中,体悟出那么深刻的言词。简直就像把荞麦面里的炸虾,当成了镀金戒指。
又过了几年,魔利有天做了个“梦”。梦里,魔利变得黏糊糊的,溶到里面去了,可怕极了。魔利在那个梦中受到了某种玄秘的,更贴切的形容是一股妙不可言的陶醉般感应,那驱使她写下一个爱情故事;并且光是一个故事还不足以完整表达那份感动,于是她又继续写下第二个、第三个同样的爱情故事,到最后,故事里的爱情被迫走到了极端悲恸的境地,可那都是在魔利毫无意识的状态下写出来的,故而她实在无法确切感受到,那真是自己写出来的故事。魔利反问自己:“话说回来,总不会是别人写的吧?”尽管那些故事的确是她亲手写的,却不是经过构思布局后写下的作品。魔利迷恋地望着那两位电影演员的照片,让他们时而兀自发笑,时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证明了小说此刻仍然真实存在着。像座城堡的宅邸后方的森林里,依旧埋着那个少年,宅院已破败不堪,窗片被风吹得嘎吱作响。
位于本乡的宅邸依然如昔,这里原该是两个男人过着幸福日子的天地,却成了一个白皙剔透的精灵般的少女在“失恋的悲哀”中葬身的地方,两个男人享受的幸福乃是建筑在她的尸骸之上,他们一如往昔地维系着异常却纯洁的爱情。魔利继续想象着即将发生的可怕事件。应当在那里登场的青年,他的父母——亦即老学者夫妻,与那座田园的宅邸。老迈的车夫和他的儿子,厨务女佣和老医生,虚伪的婚礼。成为第五个成为活祭品的美丽少女,以及少女死后那两个人的相拥。警察。刑警队队长。那少年倚在门边望着刑警队队长的眼神。即便竭力隐瞒,谜团仍是层出迭现,那些都是不可磨灭的事实,而第一个故事里的少年成为一个黑肤男人的禁脔,供他尽情享受恶魔般的欢愉。在北泽里面的那栋宅邸,前院的三叶草和石楠花青翠依旧,花叶上朝露点点。在少年的提议之下,这里如今已由黑肤男人用化名买下,成为两人的别墅了。
故事里的每一间宅邸一如既往,魔利无法克制自己进入其内的渴望。位于六本木的屋宅,亦即第四个活祭品遭到屠杀之处,其后由公司的老职员以分期付款买下,改为公寓出租,却因经营不善而逃离该地,如今已成为空屋。克劳德和尤莉斯两人的幸福在天堂与地狱之间穿梭来去。宛如天使与小恶魔综合体的尤莉斯,天神与利维坦(《圣经》里的巨大海兽)混合物般的克劳德,这段恋情的可怕幻影既隐身于浴槽的边缘,也藏匿在窗帘的皱褶之间,随着夜幕低垂,若有似无的声音与呻吟便穿墙而来。咱家虽没听到,可魔利是这么说的。
由于那些故事都是描写某个青年爱上了美少年,还多次出现两人赤身裸体在床上谈情说爱的情节,因而被评论家冠上了“索德米安故事”这魔利做梦都没想到的名称。
评论家用了这种名词(咱家可是心知肚明,既然故事写的是男人爱男人,自然会被套用这样的名称,她根本没道理发脾气),自然引得魔利大发雷霆,魔利的心情奇差无比,害得咱家也被连累了好几天。魔利怒气冲天地说,就算他们写一个外来语,她还是没有办法忍受。当魔利写下两个男人的床戏时,她的眼前似乎并未浮现那种名称所指涉的情景。那些炽烈而美丽的爱情,虽然传出恶魔的狂笑与血腥的气味,但故事里的那对青年,只是糅合了神话中的男神和纳西索斯的身影(惭愧的是,魔利虽用了这种比喻,可她根本没读过神话故事),他们所存在的世界,近似于魔利平常会梦到父亲的洁白塑像出现的地点——一处缥缈色彩弥漫河畔、长满茂密的月桂树的透明灰色世界。
不止咱家,包括魔利的女性文学家前辈、多位编辑,以及她的许多友人,全都被迫一再聆听魔利的忿懑不满。受害最深的莫过于待在一旁的咱家了。所谓“死诸葛能走生仲达”,吉良野敬、山上月太郎诸位评论家在自宅悠哉打盹,浑然不觉对咱家造成的迫害。那些读书人,可知黑猫朱丽叶正从某个角落窥视着他们,那一双由浅蓝逐层变化为比夜空更深邃的靛蓝瞳眸,正朝向他们射出冷冽的目光吗?
麻烦的问题在于,那一对青年的形象根深蒂固地沉陷在魔利的心底。那两个美男子像留在红茶杯里隔夜的茶渣般,沁染了魔利心脏的内壁。每当魔利翻开杂志,映入眼帘的房屋照片或风景图片触动她的心弦时,那对青年便会像在那片风景中野生的鱼儿般蠢蠢而动,很想住进那间屋子里。于是,在阴森森的树林里和遍布石砾的路上,透着血腥气味的情杀事件即将再度发生。对于魔利此刻非得拼命逃离那股诱惑的境遇,咱家怀有无尽的恨意。
“身为小说家绝不能自我重复地写下去!”
文学世界里的这条法则,便是魔利拼了命逃亡的原因。想必要不了多久,魔利又要开始撰写蹩脚的小说了吧。由于接下来要写的主题“异常的爱情”,虽是魔利过往人生中的一道阴影,却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怕不容易以“梦境”轻易带过。
魔利写了小说以后,便委由“黑潮”或“鹿园”集结成书出版(近来似乎都由“黑潮”经手),并且至少得保持以往的销售量,否则就难以为生。想要继续活命,就得呼吸空气、吃米饭和面包才成。其实,这才是背后潜藏着的关乎生计的真正原因。魔利觉得,纵使让同样的人物出现在不同小说里,直到她脑中幻想的翅膀折翼,再也榨不出余渣为止,也不算什么坏事。她记得曾在某本杂志上读到,那位名为世上矢州志的大牌作家,以同样的人物写过很多部小说。一天,魔利嘀咕着:难道就因为他是世上矢州志,便可以那样写吗?问题是,世上矢州志可是一位什么题材都能写,并且产量惊人的专业小说家;他立足的峻岭山巅,是魔利之辈费尽吃奶的力气都爬不上去的。出版社可没要她写“梦”。不管魔利的“梦”写得多么绮丽,终究是“螳臂挡车”。细想一下,站在魔利仰之弥高的山顶上的,岂止世上矢州志一人!包含女性作家在内的所有小说家,全是她望尘莫及的。
“这教我怎能不绝望!”
想到这里,魔利十分沮丧,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没钱买米、买面包。“或许我又能看到另一个‘梦’……”魔利望向窗外的暮色,瞪大了眼睛,仿佛正穷尽目力眺望着眼睛看不见的东西。
这奇妙的“想法”在魔利脑中挥之不去,她感到世上的种种事物愈发空茫。不过,即便心中没浮现空茫的念头,以她那意识混沌的脑筋,连人与人之间的常情都不懂,若有人把魔利当成心灵的寄托,就会感觉像进了一间空屋。就凭魔利那颗不长记性的脑袋瓜,若只是一时附身的诡异恐惧,或许在她不知不觉中便又消失无影了;但换作是写小说时绞尽脑汁的思考,可就在她脑海深处盘根错节了。况且那时又遇上了战争,魔利脑中变得更加空茫荒漠。空袭一天连着一天,不曾暂歇。人类,即便是昨日还明确存在的人也会突然消失,而消失以后,只剩下透明的空气;街上的楼房,不论是多么高大、确切地存在并占有空间,看在魔利的眼里,都成了随时可能消失的白色透明的物体。从前她就不大感受得到什么是“实体”,此时更是觉得虚无缥缈,领悟到色即是空的境界了。
其实,魔利自身的空茫,恰恰反衬出她周围人与物的实体。不管是这一两天即将被从地基上炸飞、沦为“无”的建筑物,还是今天傍晚就会从世上消失、在朋友和家人眼里只余茫茫虚空的人,毫无疑问地,尽管都是会让魔利震撼的existence,但是魔利对于身旁的人与事物只觉得淡漠。魔利自身就是一种淡漠。即使被诡异的恐惧附身,也只是在魔利的心中清晰浮现那股恐惧而已,她依旧是以空茫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事物。这世间充斥着魔利会感到震撼、恐惧的实体和诚实,以及对此深信不疑的人们。
不晓得为什么,魔利总是一副敷衍草率的态度,旁人看来似乎相当无法理解,可她自己仍是一派心不在焉。魔利虽然向来由衷地爱着咱家,从未不把咱家放在心上,可该怎么说呢,就是有那么一点漫不经心。魔利的儿子也和她属于同样淡漠的人种,不过他绝顶聪明,读了大学、当了教师,想摇身变成一般的可靠的人类简直易如反掌,也很自然地化身凡人的模样。合该他运气不好,一旦踏进这间房里就得脱去伪装的外衣。咱家这双比阿兰·德龙的双目还要冷峻的浅蓝色眼睛,立刻识破了他和魔利属于同一种人。魔利近来也成了半个专业摇笔杆的,时常变身成正常人。
魔利那家伙,似乎不希望自己被有些人看出她是一个淡漠而古怪的人。若是一般的女子找魔利商量一些烦恼时,她便会摆出人生导师的派头,分外亲切地开导劝解。对方好像也有些信任她,浑然不觉自己正要放心地坐上去的根本是一把透明的扶手椅,而魔利也心惊胆战地看着对方就快一屁股坐下去了。那情景很是奇异。撇开毫无教养的人不谈,认为魔利是笨蛋的人把她的“空茫”当作是“蠢傻”。说来还真奇妙,实在而现实的人视空茫为蠢傻,而空茫的人对实在却是退避三舍。魔利对于鸟尾花雄、烧野雉三、羽崎七雄这群小说家的头脑简直怕得要命。
——基于这些因素,魔利什么都不相信,连小说的主题也一样——即便是对法文仅略知一二,连日文也算不上精通的魔利,好像也晓得theme(主题)这个英文单词。魔利不懂的英文是那些评论家们使用的单词,她说那里面没半个她认得的,实在悲哀。不过,魔利说,评论家诸兄不约而同地用了好些重复的英文单词,也不过就那么几种,林林总总加起来不到十五个字,只消哪天她发奋蹈厉,查一查英日辞典,或是找人问一问,这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偏偏魔利像那脖子挂大饼的懒鬼,心里总盘算着要弄个清楚,却从没着手实行。书评里写的若是坏话倒还罢了,假如是褒奖却没看懂那就糗了,好比隔着几层不透明的玻璃隐约听到赞美似的,太可悲了。不过,即便弄懂了英文单词,里边还夹杂着没听过的西欧作家名字、深奥的成语和表达方式,以魔利的资质来说,根本不可能彻底领略到博得赞赏的喜悦。比方高村松夫的书评虽不是魔利喜欢的那种令人感动的文体,但里面好像对她大加赞扬,可惜她到现在都还没能读懂。
凡是现实性题材,一概不行。比方市井小民的实貌、背叛、悲哀、喜悦,还有深奥又具有实质性的爱情与憎恶,都不行。从与政治相关的议题,乃至于化学、科学、物理、哲学、伟大的思想,也一样。简要来讲,举凡明确存在人类社会里的,都没法成为主题。Actualité(现实)也不可以。
——Actualité在法文和英文里的读法似乎是一样的,可魔利好像并不真正明白这个字的含义。魔利有颗挺便利的脑袋,看到不懂的外国文字也隐约能够猜出意思。拿起别人的小说很快地浏览两三页后,就说她已经了解那个人的文学了。魔利在常去的咖啡厅和编辑或女性文学家前辈隔桌对坐,仗着那薄弱的根据侃侃畅谈文学。对方如果是年轻女孩,她更是讲得眉飞色舞。尽管魔利不擅言辞,更不懂社交辞令,但遇上自己喜欢的话题立刻妙语如珠,每每听得年轻女孩陶醉又感佩,两眼放光。“我要是写具有actualité的文章,吉良野敬就会称赞了。”魔利说。她好像不大懂什么是评论家会称赞的小说、什么是他们不会称赞的小说,越想探究脑筋越是一团混乱。比方魔利早前写的那篇“贫穷的故事”,虽然自认为写得风趣诙谐,可做梦也没料到竟会得到跃上报纸书评专栏标题的奖饰(之后又有许多人对此发表高见。魔利发现,就某层面来说,那种题材的作品比她的虚构小说更获好评,近来似乎有些沾沾自喜)。魔利原以为把那小说写坏了,甚至到现在依旧悲观看待,没想到意外获得佳评。她之后也写过自认再也无法超越的绝妙作品,心里七上八下地翻开报纸一看,却没得到什么回响。魔利说:
“我当然尊敬任何一位评论家。毕竟在这令我惶然忝列其中、不知何时会遭到驱逐而满心畏怖的文坛世界里,他们一个个都是在腰际别着金亮的笔刀,展现以一当千豪气的头面人物。魔利我连一本都没法通读的那种小说,他们已博览七万册,至少对于文学、对于文学家,应该拥有丰沛的知识。况且由于他们收到的稿费意外微薄,虽然读了七万册却没读到第七万零一册,无法识破那些剽窃了外国文学的小说以至于有时面临被众人犀利攻击的命运,即便自以为小心谨慎地眼观四方,仍不免在名为《金波银波》的可怕专栏中受到痛批或揶揄。《金波银波》就像是暗夜里的突击,所以他们必须仿效剑侠影片里的主角,慎防敌人从背后进攻。身边的同辈、前辈、作家、法国文学家,他们隐隐露着窃笑,同声高喊着:‘身在文坛,就算太阳能打西边出来,也得提防日头下山后的黑暗。’就算没能得到赞美,纵使被说了坏话,即便连一句辩驳都来不及说就被活埋了,我也不会向评论家发怒。”
虽然没有任何一个评论家,会因为挨魔利的骂而感到惊讶,可咱家仍相当佩服魔利的体谅与善意,但是那些评论家,并不是一些非得博得魔利同情的人物。因为正如魔利说的,他们是一群身处剑拔弩张的严峻文坛世界中,毫不胆怯地巍然屹立的强者。你们看清楚了,他们总是坦然地笑着。他们可不是像咱家主人魔利那样,老被住在人们心口上的一只小鬼给激得奄奄一息,也不瞧咱家一眼就倒在床上,抓着枕头,瞪着半空中,就这么不知不觉睡着了的可怜又蠢傻的人种。
说着说着,又从actualité岔开了路子,现在回到正题。就因为魔利没法写出实实在在的事物,只好凭着一时冲动,写些似乎能消除时光飞逝的恐惧,又好似会造成尖锐刺痛的东西。她说,既让人陶醉又使人疼痛的东西,也就是强烈的爱情,恶魔般的爱情。比起不愿听见时光飞逝的声音或渴望抓住那个瞬间,魔利看起来更像是想用某种强烈的声音,把自己无法确切掌握一切的淡漠心态给驱逐赶开。
总而言之,魔利的精神十分飘忽茫漠,又带点自我陶醉,当她照例在餐馆请仰慕她的女孩吃便宜的餐点时,突然瞧见另一个朋友推开大门走了进来,魔利简直像看到死人走进来般非常惊讶,大睁着眼睛瞪向门口,把对方也吓了一大跳。魔利“啊”地轻呼一声后,终于恢复了镇定问道:“要不要一块用餐呢?”
魔利在今年秋天的十月——魔利以为是九月,其实是十月——有了一次奇妙的体验。有天,她接到了一通电话,两个天大的消息毫无预警地同时袭向了魔利:有生以来头一遭的“搭飞机旅行”,以及“与美国当红演员合影”。经过了十分轻描淡写的通话过程,这些事项三两下就拍板定案了。那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对方每天都要敲定好几件这样的会面,处理起来轻而易举。问题是,魔利一生最害怕的事是送命,其次便是拍照和旅行,何况还要搭飞机。魔利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走进机舱,这辈子都不必坐飞机了。魔利打从心底恐惧飞机会从空中掉下来。她向朋友们诉说坠机的担忧,可朋友一个个听了都一笑置之;笑归笑,却没有人敢向她拍胸保证“绝对不会掉下来”。
几位朋友笑着劝慰魔利,只要让飞机载上天空,就能见到乔治·查克里斯了。这番安慰虽没能让魔利吃下定心丸,至少发挥了些许宽解的效用。魔利回家以后不满地嘀咕:“真弄不懂他们那些人!还以为他们只是事不关己,才拿我寻开心,可他们自己好像真的敢搭飞机。看来,我的想法跟他们差距很大。假如易地而处,我一定会由衷安慰朋友放宽心的。”野原野枝实临挂电话前,也向魔利说了:“小心点,尽量别掉下来啊!”魔利听了很是讶异,心想:开飞机的又不是我!野原野枝实大概满心认定魔利比她来得不牢靠、个性古怪,其实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出发前一天,魔利又接到了电话。有些心慌的她探问对方:“是否有人陪我前往呢?”结果对方没有应答。魔利向来颇得意自己的声音和普鲁斯特一样,可她那种含糊不清,好似从水底传上来的说话声,任谁也听不清楚,有什么资格拿来炫耀呢。魔利没得到对方的响应,顿时惊恐了起来。这么一来,当她抵达大阪的机场以后,该往哪里走才好呢?她连东京自家附近的路都不熟啊。过了半晌,话筒的那端才传来“公司的人会去机场接您”的回话声。“该怎么认出他们呢?”“他会开公司的车子去。”对方答道。当天,幸好有位名叫柳田健的先生开车来接了魔利。
回头说到那一天,魔利在羽田机场,沿着宽广候机楼的外侧廊道左拐右转了老半天,总算来到一望无际的停机坪,映入眼帘的是一架闪耀着银光的飞机,侧边有一排绿色的圆窗,但看起来实在太小、太稚嫩,简直就像一下子就会摔下来或坏掉似的,而机身的银色,也不若乡间演戏用的假刀上的银漆那般光可鉴人。魔利在甍平四郎送她的上等皮质提包里,装进了内衣、在旅馆里穿的衬衫和裙子、毛衣、在房间里穿的新袜子、洗脸用品、钢笔、铅笔、稿纸等等,把提包塞得鼓鼓囊囊的。她紧握着提包,踏进了机舱。若要问她为何要踏进机舱,因为她非坐上飞机不可。魔利虽不想死,可被逼到这个份上,只能豁出去了。这心态有点像《讨伐磨刀师傅辰次》那出戏码里的主角。
坐上飞机以后,她开始在意起查克里斯来了。照片上的查克里斯长相十分俊美,看似相当傲慢。他不仅在《西城故事》里的舞姿笔直精准,从走在街上的照片上来看,应该也是个挺拔刚劲的人。会面以后,魔利却发现他是个身段柔软、率直又温文的青年,并不是魔利害怕的那位“《西城故事》里的查克里斯”。他穿着藏青色机师制服的戏服,毛茸茸的,涂抹褐色粉底的脸上有着一双深天蓝色的大眼睛,在密集的拍摄行程下显得有些疲累,肩垮腿萎。顿时,魔利仿佛放下心来,开口问他:“请问您喜欢看什么书呢?”楼下的公关部门人员方才告诉魔利,查克里斯一得空便耽于阅读,建议魔利不妨问问他正在读什么书。查克里斯回答《麦田里的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后,正想解释什么是Rye时,魔利连忙打断了他,很是得意地说:“我读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A Pocket Full of Rye,知道那是什么。”
魔利琢磨着也得讲讲自己喜欢的书,于是告诉他:“我看过亨利·詹姆斯(英国作家?)的小说《螺丝在拧紧》改编的电影,听说亨利·詹姆斯在书中赋予屋宅和城堡拟人化的性格,一座大宅邸里存在着恶魔,这构思非常有趣。”由于别人在评论魔利的小说时提到了亨利·詹姆斯,魔利这才第一次知道世上有个名叫亨利·詹姆斯的人,以及方才讲的亨利·詹姆斯的写作特征。殊不知,把自己似懂非懂的东西拿来充作话题,是魔利的看家本领。由于魔利的文章写得有模有样,所以没人看出她耍弄了这种油滑小技。
——某天,魔利给甍平四郎写了信:“我一拿起铅笔,就有一团无名火往上冒,一根筋地写了高慢骄傲的文章。”甍平四郎从魔利的来信上抬起眼,像梵高《看书的吉诺克夫人》般下颚往前突出,手肘支在小桌子上,眉眼垂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旋即陷于自己的幻想之中。此时,坐在桌前的已不再是平四郎,而是一条瞪着蓝眼珠的鱼,泛着湿黏光泽的背鳍像小扇子般张开,尾部倏然变得细瘦精干,一扭身便和一溜红影的金鱼交缠,尖尾一摆出水,潜入水里,宛如一条在满溢的河水中翻跃的鲂鱼。
那番话逗得查克里斯和一旁的美国老爷爷们哈哈大笑。总之,魔利算是顺利结束了这场会面,回到了东京。不过,这毕竟是罕少发生的事件,加上魔利向来懵懂度日,以至于她觉得自己仍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时已被揪着腰带飞上天际,等到与查克里斯结束会面之后再度被吊上半空中,带到原来的白云庄门前放落下来,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魔利把这起查克里斯事件,自比为江户时代的孩童被山魔神掳走的传说,或是《半七捕物帐》里孩童被大鹫叼到深山里扔下的故事,兀自傻笑着。
在京都看的那部阿兰·德龙的电影;虽然讨厌搭机,但为了向往已久的飞机餐而豁了出去,可却因着陆时刻是早上而没供应,令人十分失望,所幸一抵达大阪,就遇到曾在虎之门医院和甍家葬礼上见过面的人,受邀享用了一份特大号的牛排;国际京都旅馆的餐食;在旅馆房间入浴时,第一回处处小心留神,第二次以后便尽情享受冲淋浸泡的乐趣……这一切都是魔利难以置信的美梦。
魔利回家后坐在床上,露出了从大梦中醒来的表情时,咱家完全能够体会她的感受。每当魔利住在别人家或出外旅行,总说她讨厌那里的镜子里映出的不是她自己的面孔。她在回到家的隔天,朝水果店送的那面无框的镜子照一照,瞧见镜里的容貌又恢复以往了以后,便急急忙忙地出门了。长在她右颊上的那些小颗粒因开心而变得红润,好似施上了腮红。她脱去了难受的和服与腰带,换上自称为“洗衣婆”式的轻松毛衣和衬衫,欢天喜地到外面去了。虽然她谑称自己是“洗衣婆”,其实是讲反话,她根本自恋得很。真不知道她凭什么信心满满,又是打哪里挤出这好些自恋来的。即便她有心藏匿那股自恋,咱家只消朝她那张映在镜子里的脸孔瞟上一眼,即可一目了然。魔利从她镜子里面看见的那个女人的样貌,只怕比魔利本人至少美上十倍。不止魔利是这样,但凡女人,对自身镜中容颜的评价之高,总是几近疯癫。但魔利的长相,由一身墨黑中透着一双比阿兰·德龙还要冷峻的晶亮蓝眼,不管从哪个角度欣赏和拍照都美丽动人的咱家看来,很遗憾,委实不敢恭维。魔利自以为是个高雅的女子,而从她常拿来炫耀的十二三岁到十七八岁的照片看来,也确实有个公主样,但近年来却如一个举止粗野的女学生,恰与好似当代女大学生的野原野枝实,结成了一对宝。
野原野枝实应邀前往白川学院演讲时,魔利也跟去助阵了。这两个分别为五十几岁和三十几岁的“女学生”简直不知该把庞大的身躯摆到哪里好,一副哪里有洞直想往那边钻的模样,既尴尬又别扭,而台下的女学生们则饶富兴味地端瞧着她们的窘态,并且向野原野枝实轮番提出犀利的问题。如同魔利不懂欧外的思想观点,野原野枝实也对野原洋之介的象征主义毫无所悉,根本没法招架女学生们的猛烈炮火。文学系学生这类人,不分男生女生,都是一群对别人父亲的文学比其子女更为熟悉、虎视眈眈地引弓,伺机射出质问利箭的团体,而疯狂的男生又比女生似乎来得多。只是,文豪和绝世诗人的女儿们多半已是老太婆,所以他们不大愿意开口攀谈。虽然魔利和野原野枝实曾受邀向男女学生,以及教师们演讲,但从不曾有男学生单独邀请座谈。
就算如此,魔利依然殷切期盼社会上的女学生能日渐增多。即便拿白川学院为例,由于那些女学生们研修的是文学,虽向魔利两人投去兴趣浓厚的目光,但她们脸上的笑容展现的是心领神会的善意,没有露出怀疑她们是傻子的眼神。这一点和魔利住家附近的太太们,以及她同一栋公寓里的住民们大不相同。诸位幸福的读者恐怕不明白,被人家当作傻子般盯着看的感觉,甭提有多糟了。魔利平时的嘟哝中常提到,她在巴黎的那些日子,似乎从没被看作是怪胎,也没受过被当成白痴的疑心目光。她当时住在巴黎的旧城区,旅舍的老板夫妇和他们的养女、女仆,以及投宿的其他旅客们,都是所谓世俗的一般人,可是,魔利待在巴黎的期间,从来不曾被视为怪人。
话说,牟礼魔利和野原野枝实或许蠢呆,却十分有趣。在日本,像这样有趣的人无法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在日本,人人都得像穿上制服似的一模一样才行,每个人都十分相像。不妨瞧瞧公寓里的主妇们,从脑袋里的想法、卷烫的发型、裙子的款式,统统一样,她们每一年说的话,好比“天气变热了”“这雨直下个不停”“天气一冷就教人担心哪”“菜价还真贵呀”“府上的糕饼供品没发霉吗?”“花都开了呀”,全都一字不差。见到小孩子就赞一句“好可爱呀”,而受称赞的孩子母亲必定答说“一点都不听话哪”,除此以外的话题就是聊聊染布和把旧毛线衣拆掉重织,一提到拿手菜的煮法立刻三缄其口。她们讲话时必定嗲声嗲气,听得人脊梁骨都窜痒。孩童们从学校带回来的话题讲给老妈听也听不懂,不如到后巷的空地上和朋友们分享。孩子们彼此聊聊文学、谈谈科学,而老妈们的对话不仅没内容,还是上个世纪的老掉牙了。
其中有一个被魔利取了“儿童心理学”绰号的家长会成员,遇到局部地区下起大雨时,她就会出来说:“难道不能用科学的力量,让雨量分散到各地,拉长降雨的时日吗?”听完这段高论后翻开《旭日报纸》一瞧,一字不漏地就写在《季风》的专栏里。另一天,她又说:“小孩子一看到洞,就想试一试手上的东西能不能塞得进去嘛。”于是,把大瓶子和洋伞扔进茅厕里的小调皮鬼得以逃过一劫。她不仅能言善辩,手艺功夫也不马虎,从教导用煤球生火的方法,到传授如何煮出妇女杂志上的料理,悉数免费演说,吸引老妈们三两成群地站在她的屋子前面,听得浑然陶醉,把过道塞得水泄不通。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倾听魔利说话。即便魔利费尽心神试着融入她们的话题,却总有那么一丝格格不入;魔利若是说起自己的事,常被她们当成讲孩子话,嘴角还浮现一抹魔利从小见怪不怪的可怕冷笑。
孤零零的魔利可怜兮兮地咕哝着:“她们都是外星人!”和朋友们见面时,魔利老把这事拿出来抱怨以消心头愤恨。唯有在白云庄里,魔利才能体会到古人的悲哀。如同早前提过的,甍平四郎有天造访了魔利的房室。那一天,魔利在当时十三岁的挚友美智子的协助下做了一趟大扫除,从柱子到凸窗都奋力擦拭,连平四郎会经过的满是碎石沙的泥土地,也拿抹布细心擦过,累得险些闪了腰。唯独床罩,魔利到街上找了一整天都没寻到,只好买回新毛毯盖上。新毛毯的嫩绿犹如向晚时分的春日原野那般梦幻,这床美丽的绿毡毯,比起红毡毯毫不逊色。魔利高兴得一时忘我,把一个恰巧经过的太太叫住,朝她炫耀说道:“很美吧?”那位太太反问她:“来的人要睡在这吗?”这句话问得魔利傻眼,所谓的目瞪口呆就是用来形容她这时的表情。“那个人是不是脑筋不大好啊?轮到她打扫时总是忘记,也不记得该缴房租,瞧她那副样子,到底付不付得出钱呢?还有她那只猫,全身黑不溜丢的,真晦气,常常吓到孩子,讨厌得很哪。”——这是魔利不在场时,她们聊天的内容。至于惹怒咱家的是最后那一段。看来,她们的脑袋瓜里塞的尽是些稠糊糊的糨糊,连咱家的美貌都不懂得欣赏。咱家站在屋顶上,狠狠地瞪着她们,想起了魔利对咱家的呢喃:
“Très jolie, mon bijou, une belle diable noir, souple, fine...”(真美,我的珍宝,这美丽而黝黑的恶魔,柔软曼妙,太高雅了……)
虽然不如公寓主妇们的批评炮火那般猛烈,但魔利偶尔也会发了狂似的猛写爱情小说,不然就是写些满纸呓语的小说或随笔——
记得在魔利写那篇《玫瑰色的早晨》的时候,曾把自己写的呓语小说,神气地称为belles letters(纯文学、美文)。但是得意扬扬的魔利,根本没看过何谓真正的法国belles letters。她仅仅是把belles letters这个语感,套用到自己的小说上,沾沾自喜罢了。不过,就算魔利觉得自己的随笔写得潇洒又俊逸,也万万不敢忝跻散文之列。以前,她曾买回一本巴尔扎克的书,不知道叫什么书名来着,从厚厚一大册的中间翻开来一看,里面分为Sucre(砂糖)、Tabac(香烟)、Caffe(咖啡)、L’eau de vie(烈酒)、Alcool(酒精)等五个项目,并依各个标题写下短文,魔利当时深受震撼,从此认定“散文就该是这样的吧”。所以,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写得出散文那般伟大的文章。话说回来,魔利写的随笔,究竟够不够格称得上是随笔呢?所谓的随笔,听说是一流的艺术家、学者,或是实业家等等,透过简短的文字,让读者窥见他们深奥思想和学问的一角。拿小说为例,魔利既是初入行,而且承蒙众人接受她写自己的梦境,应该勉强还算得上是小说。以她的情况来讲,得有灵感上身才写得出来,虽说并不容易,但在文学领域里,小说毕竟是最容易写的。魔利以前曾从某位人士那里听闻,在艺术的类别之中,诗的地位比小说更为崇高,所以她才会认为,甍平四郎和野原洋之介比欧外更为优越,可她鲜少把这话拿去说给野原野枝实听。这一说,只怕野原野枝实又要手舞足蹈了。
——或者一边拼命吃巧克力,一边提笔写下短文,内容是四十年前的巴黎见闻,还有足以与马塞尔·普鲁斯特、米开朗琪罗·安东尼奥尼相提并论的伟大空茫思想。在忙于笔耕之际,她把价值一百元的牛奶糖一下子就吃光了,还不忘埋怨每盒一百二十元的杏仁巧克力球的颗数怎么那么少。漫不经心的魔利就这么悠哉游哉地过日子。有一天,魔利突然换上一件缀有树叶图饰的焦茶色米泽琉球绸和服,腰间系上鲑鱼粉和浅蓝灰相间的横纹绉绸腰带,连趿着草屐的脚步声也比平常来得端庄娴淑,简直变了个人似的出门去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魔利去参加“女性文学奖”颁奖典礼。到达会场以后,她这才发现这里连半个她能过去攀谈的对象都没有。魔利一早醒来太兴奋了,压根忘了水谷梅子也在会场里。她在报到处瞧见春信美枝子,想起以前曾在甍杏子的聚会上见过面,简直像溺水的人发现了浮木般赶忙凑了过去,无奈办完报到手续后,就得和她道别了。总之,魔利签下自己的姓名,领了杏花徽章和纪念品,便往里面走去。隔着狭窄的廊道两侧各有一道门,右边的门口写着“休息室”。魔利心想:“应该是这里吧”,于是走了进去。像这样豪华的会场,她只在参加亲戚的婚礼来过,以至于她这回出了糗。窄长的房间里面对面摆放的两排椅子上,零零落落坐着几个人。魔利瞧见了首先转头望过来的神野杏子。神野杏子以《杏花》获奖,不仅是当天最重要的贵宾,更是文坛的老前辈,魔利与她虽称不上熟识,但两人在原田伊太郎的《灰色的时代》新书发表会上恰巧坐在同一条长椅上,当时神野杏子曾亲切地与魔利交谈,于是魔利赶紧趋前向她道贺。这时,坐在神野杏子旁边的久贺直太郎夫人吩嘱坐在另一边的女儿起来给魔利让座,并对魔利说声“请坐这里”;实际上是,久贺夫人不好意思直接告诉她“您弄错房间了”。浑然不知自己来错了地点的魔利,端庄地坐在椅子上环视房间,看见坐在正前方的是圆谷澄子、对面靠房间里边的是宗方黑鸟,而和自己同一排内侧的是吉良野敬,大家都静肃地等候典礼开始。不久后,西林势子、菅种子等陆续进来,并在圆谷澄子身旁依序入座,休息室里的诸位男作家、女作家、评论家个个表情凝肃地等候,因此直到典礼即将开始,工作人员前来请大家移驾到会场之前,魔利一直坐在重要贵宾的旁边,与圆谷澄子、西林势子交谈,尤其和神野杏子的聊谈更是格外热络。
水谷梅子虽然后来看到魔利与神野杏子等人一同入场,却根本没料到魔利居然误入领奖人和评选委员们的休息室;而魔利进到会场,即便看见除了领奖人以外的与会者全都聚集在一起,也没察觉异样,还满心以为:水谷梅子大概是迟些来吧,至于春信美枝子则不晓得上哪里去了,要说上洗手间也未免久了些呢。隔天,魔利和水谷梅子在“光月”咖啡厅碰面,得意地夸耀自己和神野杏子说上话了。直到这时,女性作家和评论家们基于礼仪而噤口隐瞒魔利出糗的秘密,才终于被揭穿。整件事只能说让人难以置信。事实上,只有魔利曾经拜访过一次的久贺夫人,以及圆谷澄子和神野杏子这几位认识她,其余的人谁也没留意到魔利,而圆谷澄子早前也经由水谷梅子得知魔利是个怪人,因此也没把这糗事搁在心上。真该感谢社会礼仪在这时发挥了效用。更重要的是,那地方不必付钱就能进去,魔利这才能平安离开,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魔利歪着头思忖着自己的头脑组织究竟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她一不是笨蛋,二也没疯癫,可就是头脑里的某个部分犯了愣傻,而那块愣傻的组织,支配着魔利其余还算精明的组织,使得魔利整个人像春天的霞雾般朦朦胧胧的。包括甍平四郎在内,但凡与魔利熟识的人都一致认为,魔利是个年老的“少女”或“孩童”。
然而,去年八月的某一天,魔利的幼儿性格由一位心理学——也可能是精神医学家——从学理上得到了验证。
是社会心理学?还是精神病理学呢?从其他的文学家和诗人同样接受这项检查来看,可以确定他绝不是儿童心理学家。魔利虽绞尽了脑中极度贫乏的相关知识予以推敲,依旧没能得到定论。魔利试图弄个水落石出,便在回程的车上请教了对方是否认识她十分尊敬的杉村达吉,亦是她前夫的朋友,结果和这位了不起的心理学家聊得太起劲,本末倒置,终究没能得知那位片贝史文先生的情况。后来,那位学者上了报,魔利在他名字下方的括号里曾瞥见相关资料,可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事情的发端是《国语研究》杂志社的人前来邀约,希望通过由名叫罗夏的学者所设计的一种方法,分析报道魔利身为作家的写作思想。经过魔利进一步打探之后发现,同样接受这项测验的除了圆谷澄子以外,还有两三位出类拔萃的文学家。魔利起初有些不解,后来发现原来是圆谷澄子向杂志社提议:“不如邀请牟礼女士也一道做做,应该满有趣的喔!”这才恍然大悟。正所谓戏言成真,魔利于是一同加入了受测者的行列。
受测当天,魔利前往东日旅馆赴约,尽管无意轻慢对方,却照例迟到了一个小时。魔利一再为自己的晚到向名为片贝史文的学者道歉,一边在他的对面落座。魔利打从一开始就满怀恐惧,因为她被领进的东日旅馆的那个客房,是个完全静谧无声的世界。不但东西掉下去不发出声响,连魔利的声音和片贝史文的声音,也像在一瞬间就被吸到什么地方去了,消失无踪。过了好一段时间以后,魔利才明白过来,墙壁里应该装有隔音装置。但这所有的声音马上被吸收不见的状态,仍对魔利造成了威胁,简直像是有条鱼会吃掉片贝史文发出来的声音,以及魔利自己的声音。但凡所有的声音一传到空气里,就会立刻被那条鱼吞光抹净,连揭翻页面和铅笔掉落,都如同从未发过声响似的。那一条会吃掉声音、无眼阔嘴的鱼会神出鬼没地吞下任何声音。魔利即便在一般的地方讲话,也不容易听清楚自己的声音。魔利想起自己有一回采访过一位叫兼吉宗佐的专门研究声音(?)的音乐学家,他曾提及装设在墙壁里的那种隔音装置。根据兼吉宗佐的描述,他发明的那种装置,是在墙壁里塞入特殊的海藻。想必东日旅馆的墙壁里同样塞满了那种海藻装置,达到彻底隔音的功效吧。魔利前阵子到国际京都旅馆,走进客房一看,发现新近的豪华旅馆全都采用了兼吉宗佐的秘密武器,她还不禁担心这么一来,外国旅客们会由于街上的噪音和旅馆里的安静无声之间的音量差距过大,精神产生错乱呢。
魔利认识一个最近刚去欧洲游历回来的人,听说那里和魔利当年出国看到的一样,马路没有到处挖挖补补,街上也一片安宁。从杂志刊登的阿兰·德龙与罗密·施耐德住在意大利的旅馆照片来看,魔利怎么都无法想象,他们如何能在那阒静无声的异样情境中谈情说爱呢?魔利曾被安排独自住进国际京都旅馆,当她踏入客房的刹那,倏然察觉房里悄无声息,于是希望那位初次见面的柳田健,能顺道陪她一起进去,便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站在走廊上的柳田健,只是领路前来的服务生和柳田健自然不会明白魔利的心情,站在房外的两人不懂她为什么磨磨蹭蹭地不进房里去,一齐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周遭安静无声固然是个问题,倒还不大严重,问题是连自身发出的声响,也悉数被墙壁和地毯吸纳殆尽,这感觉才令人格外恍惚。魔利的人生本就含混不清,这下子变得更加朦胧飘忽了。平时魔利除了不小心弄掉了物什以外,鲜少发出较大的声响,现在更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缕游魂了。
又岔到旁处去了,话题拉回到东日旅馆里的罗夏测验。魔利坐在鬼屋般的无声房间里,端详着片贝史文的手边。
片贝史文像变魔术般,把东西从提包里取出来,依次展示给魔利看。那是她以前在《东洋画报》上看过的,像是剖开核桃把里面的核桃仁熔化成奇特的形状,再拓印出来的墨渍图片。魔利吞吞吐吐地说出感想,约莫从第三张图片以后,她开始慌张无措起来,因为每一张看在她眼里,全都是可怕的恶魔和魔女。比方她觉得这图形像是两个魔女的计谋得逞,兴高采烈地面对面跳着舞,还有地狱的炽焰在两人的周围火光烈烈。就这样,自始至终,映入她眼帘的全是恶魔。片贝史文似乎同样从第三张开始感到有些诧异。
魔利暗自思索,并且深信这样的结果肇因于自己出生后的奇妙命运,以及接连遭逢罕见不幸的前半生。平素她虽过得吊儿郎当,但就在被关进这无声的房间,面对施测者的瞬间,那遥远过去的恐怖遭遇一股脑地全部倾泻而出。魔利不断诉说着对恶魔的恐惧,渴望被放出这个无声的可怕房间。至于实验的结果,如同前面说过的,证明了魔利的幼儿性格。根据分析,她具有内向性格,也有一般的常识(这点颇为出人意表,但魔利似乎自以为本来就有常识,很是得意地四处宣扬。只是,一个有常识的人,会在受邀参加颁奖典礼时,误闯领奖人的休息室吗?),不过,最后“归纳的结论”是“幼儿”。以魔利的年龄而言,片贝史文实在难以相信测验结果竟然会是幼儿,怀疑她是否有些刻意导向这样的结论,并将这点注记在记录上。对此,魔利似乎很不高兴。魔利说,她和孩童们非常谈得来,这世上最爱的就是小孩,相当自豪始终保有童心。
随魔利怎么自擂自夸,都不关咱家的事;若真要说上一句,魔利的漫不经心,只要不波及咱家——万一吃了怪药暴毙,咱家可要伤脑筋了——倒还挺有意思的,可她自豪的“童心”若是在小说里探头探脑,麻烦就大了。在小说里露出童稚的一面是魔利的法式风格。若说法式风格,只怕要惹恼魔利,可魔利的“法国情结”甚至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即便说早在魔利爱上法国之前,法国的血液已在她体内流淌也不为过。
——魔利生性吝啬,不管收到多么无聊的馈赠都很开心,却十分讨厌送人礼物,哪怕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都舍不得拿给别人。她生长的环境不算差,所见所用全是美丽的物什,她不做龌龊的事,但也没有严重的洁癖。在日本长大的魔利抵达巴黎不久,便从周围的法国人之中找到了同胞。在日本特有的社交场合,那种每个人都像在恶意的外面裹着一层砂糖的糖衣锭般相互攻讦的场合里,魔利不晓得该如何应酬才好。来到这里,身旁换成了外国人,一个个性格独具,魔利倏然如鱼得水,几乎称得上左右逢源,没来由地愉快极了。喜怒哀乐只写在脸上,有时态度冷漠但没有恶意。觉得自己陷在梦幻般的爱河之中,但旁人看不出正在谈恋爱。那些爱漂亮又贪嘴,喜欢花和巧克力,举止欠佳,会遭到魔利所属阶层唾弃的女人,魔利反而很能体会她们的心情,并且相处融洽。她甚至有办法住在中国的后巷杂院里。由于魔利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英国人或德国人,换言之,她是最接近法国人或中国人的一种精神上的混血儿。把魔利放到巴黎时,她完全可以融入其中。那个曾是魔利丈夫的男人,有一次望着身处巴黎的魔利,十分感慨地说:魔利是法国人呀。
先把这些搁下不谈,两个法国人的影像在脑中挥之不去时魔利所写下的小说,正是魔利潜意识里一直渴望以“陶醉与痛苦”为主题书写的作品。尽管内容稚嫩,终究开花结果完成了魔利所谓的“炽烈的爱情小说”。与此同时,盘根错节在魔利内心深处的“法国情结”犹如溃堤的大水般奔涌而出。魔利忽然渴望从法国的世界里挣脱逃离。魔利说,从心底震颤与诱惑着她的法国香馥,像个坏女人般缠着她不放。
喜欢法国无妨,但魔利的法国情结真教人伤脑筋。这话可是出自她自己之口。魔利的父亲欧外可谓一位欧洲行家,从他翻译的文章,乃至以罗丹和花子为主角撰写的小说,都能窥见融合了和汉之美的欧式瑰丽,打造出比真正的欧洲更为辉煌的欧洲。不过,欧外的欧洲有其雄厚根底,但魔利的欧洲却无所本。她仅仅凭着住过巴黎半年、在南欧游历一年的经验,不时把法国、法国挂在嘴边,自以为了解法国,事实上自信和实情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本不用出动法国文学家,只消找个法文系的女学生来问上一问,立刻就能戳破魔利的法国牛皮。简直比遭到食人鱼袭击的牛,更加不堪一击。
魔利自暴自弃地说道:
“我对法国一无所知,对法国文学也一窍不通。我的法国只是一座空中楼阁。”
“就算是这样,假如我拥有的不是幻影,那又是什么呢?如果我看到的不是幻影,那……我既没把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美丽事物,当成真实存在的东西,也没那样想呀……”
哎,真要把魔利的蠢傻写个透,只怕永远写不完,弄得她也挺尴尬的,不如写一桩今天早上刚发生的事件,给这篇文章画下句点。
近来,魔利和野原野枝实一道参加名为舳彻冶的诗人举办的读书会。魔利对于诗比小说更不懂,但那位她所敬爱的、仿佛能了解他心中的喜悦与胸口的悲哀、直到他死后终于明确地烙印在她心口的甍平四郎的身影,似乎依然映在她眼底,并成为永恒的印记。看在抱持如此想法的魔利眼中,舳彻冶是个风格独具的人,而一同参加读书会的人们所吟写的俳句和文章同样字字珠玑,总是让魔利瞪大眼睛听得入迷。舳彻冶和平四郎同样是小个子,总是穿着和服,身上的外褂与平四郎的有些相像,一双细小的三角眼望着天花板的边缘,嘴里连连“是啊、是啊”地应答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舳彻冶和平四郎吵过一架后没再往来,他说真想再和平四郎见上一面,一喝醉便衣襟大敞,和服与腰带拉成了H形,好像寿美藏演出歌舞伎《缩屋新助》最后那一幕,一只手把腰带拼命往上扯的模样,涨红着脸说道:
“是平四郎教我怎么看出事情的本质的……可我到现在,还是不觉得我有错……”
这位舳彻冶得到了艺术院奖,魔利想看他上电视节目的样子,但家里没电视机,约好去野原野枝实家一起看,于是今天起了个大早出门,匆忙间没确认好行驶路线就跳上巴士了。
平时巴士的终点站是在高架桥前,今天等到她察觉时,巴士已经开上高架桥了。再定睛一瞧,过桥了以后的景色大不相同。就在她狐疑之际,巴士又经过了一个从没见过的铁路岔口。魔利请问了司机,这才知道已经过了月林站,她于是下车往回走(魔利每回出门快要迟到时,总是伸长了脖子往前跑,脚下的凉鞋一再被石头绊到,她想象着晚报上刊出自己被车子撞死的报道),但走了好久都没看到那座桥。直到魔利发现一个“月林派出所”的巴士站牌,才明白过来月林这里有三个站。魔利只知道在野原野枝实家附近的那一个月林的站牌而已。她看到有一班五十五分的车,换算自己坐过站的路程,就算走一站也要迟到了。于是,她向一个站在月林派出所站牌前的女学生问道:
“请问月林那座大桥在哪里呢?”
那个女学生白皙的小脸上,只露出一抹冷冷的笑意。魔利打从心底发怒:“我虽是个表面冷漠的人,但那是无法改变的习性呀!我真不懂那些故意挤出冷笑的人,究竟是什么居心!”还好,站在一旁的男士告诉她:
“如果你问的是那座高架桥,从这里直走还要走上好一段路喔。”魔利于是消了气,脚上的凉鞋重又踢着石子往前走去。魔利自从三岁上下摇摇晃晃学走路起,那双腿脚连到身躯的部位——如同蝴蝶铰链般的关节就不大灵光,多年以来都不善于步行,从二十岁以后,走路时经常险些跌跤,随着年纪增长,任谁都知道她的步履蹒跚,忍不住提醒她:“小心!小心!”这句话老是惹得魔利气愤难耐。每当野原野枝实嚷着要她小心的时候,魔利总是气呼呼的。
好不容易总算走到了高架桥,魔利发现高架桥和马路不是平行的,而是横跨过路面。也就是说,巴士驶过了魔利陌生的马路,沿着桥下的堤防,把她载往从没去过的道路了。魔利总算理出了头绪,迈开步伐往前走,对于赶上节目的播映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不可思议的是,当她抵达野枝实家的时候,野枝实还在睡觉。原来,魔利房里的时钟,整整快了一个小时。
这天,魔利还收下了野原野枝实早前答应送她的大衣,起先听说是野枝实学生时代穿的,以为是百货公司的现成货,没想到竟是订制的,而且颜色接近魔利喜欢的深蓝色,尺寸也够再往里面塞些保暖衣物。身为法国人的魔利喜不自禁,立刻穿着它踏上归途,在回家的路上掩不住满面的喜色。
“好心有好报。”
魔利在心里暗念着用错的俗谚,神采奕奕地走向梦冈车站。倘若仔细端瞧,自然晓得她上了年纪;可乍看之下,只见一张年轻得像小学生一样的面孔,脸颊上的斑点透着绯红,深蓝色的大衣衣摆翻飞,踩着不稳的脚步急吼吼地往前赶。魔利这时的模样,简直像个面露呆滞、泛着傻气的七岁小女孩,急着去向爷爷奶奶索讨明天圣诞节的玩具、夹心糖,还有玩偶似的。任凭横瞧竖看,也不像是那个能写“炽烈的爱情小说”、拥有两个崇拜她的女读者尊她为作家的牟礼魔利。
纵使这天早晨,路上来往的行人朝魔利瞟以轻蔑的眼光,她也没生气,只管飞快地往前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