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太久,蓝奕已经不认得城里的路线,出了门也只好打车,到了约定的商场门口等了不多时,就看到一个穿深绿色薄风衣的女子从里面张望着走出来,蓝奕的个子高,先她一步看到了人,举手示意道:“王琪楠!”
王琪楠笑着走近,一边看表一边道:“这么快?不是说去见一个朋友。”
“嗯。”蓝奕低头看到王琪楠只孤零零地拎了个小纸袋,“还没买好?”
“是啊!呵呵,挑花眼了。”王琪楠促狭地眨眨眼,“不如陪我进去逛逛。”
蓝奕抬头看了看商场外墙刺目的玻璃砖,迟疑着点头,王琪楠大笑:“还是算了吧,就凭你那两条腿,能不能走完一层都难讲。”
蓝奕温和地笑笑:“那么接下来干吗?”
“逛街,商场不能逛,依稀记得压马路好像没问题吧?”
“好的。”蓝奕顺手接过了王琪楠的纸袋。
这天不是休息日,街上的行人不算多,王琪楠一路闲聊一路观赏橱窗,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好几个街区。
“累吗?”王琪楠看到商场外露天的星巴克。
“还好。”
“真的没事?你可不要跟我硬拼哦。”王琪楠抬起脚来秀她的球鞋,“我今天身怀利器。”
“没事,其实我也不是不能走。”
“哦。”琪楠面露诧异,“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一样是逛,为什么就是不肯逛商店?”
“太多人,太多东西,转来转去的会晕,马路是直线。”蓝奕说得很认真,王琪楠已经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我的天,你这理论可千万别让我家那只猪给听到,那小子会当圣旨供起来。”
“不用我告诉他听,何山跟我是一个想法的,只是陪你逛,他可能就不会觉得累。”
“……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王琪楠脸上飞红,“看来改天得让我家猪跟你学学怎么说甜言蜜语才对。”
“我?”蓝奕笑起来,“让何山跟我学?”
王琪楠呆了呆,想到某个满嘴跑火车,嘴巴甜得流蜜的人,再看看眼前这位,终于叹了口气:“是我错了,我应该让何山好好跟你学习怎么说实话。”
再甜的话说多了听多了也就浮掉了,蓝奕说话为什么会动人,不是因为用词用得多美妙,只不过是因为你相信他不说谎。
“那你有没有遇到过让你觉得不会累的人?”王琪楠仿佛像是无意地提了一句。
蓝奕低着头走路,过了一会儿才道:“有。”
曾经跟着他穿街过巷,永远不会累。
“哦?”王琪楠顿时惊讶了,却看到蓝奕转身进了一家店铺。
噫,怎么回事?
琪楠后退了几步看到店标上两个三角形相对的金字招牌。原来如此!
她跟进去笑道:“蓝,我要不是知道你的为人,我简直要当你是狂热Fans,还好他家不做运动装,要不然你身上还能见别的牌子吗?”
蓝奕闻言笑了笑:“习惯了。”
王琪楠仰头望天,无言以对。
这家店开在高档商业区,铺面开得很大,只比旗舰店差一点。蓝奕在最里面休闲副线的架子上挑衣服,修长的手指染了一点顶灯金色的光,将衣架一只一只移动着,不紧不慢,一遍扫过后,从里面拎出了两件。
导购的小姐十分乖巧,马上把衣服接过来,轻声道:“先生要什么尺码的,我拿来给您试一下。”
“XXL,帮我包起来就好,不用试了。”蓝奕已经准备去柜台付账。
“不试怎么知道一定合身?”王琪楠皱眉,这小子未免太懒了点。
“合身是一定的啦!”刚好导购小姐从里面拿了合码的衣服出来,又把蓝奕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先生的身材简直像照着这个码订做的,真是难得。我们家就档尺码最窄,常常有人看中了穿不进去。”
“还有这样的?”王琪楠大奇,忽然忆起一事,转头冲着蓝奕笑道,“我好像记得你硕士要毕业那一阵人胖了很多啊!你当时是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
“是吗?我不记得了。”蓝奕埋头签字。
“小姐,您是说得哪几年啊?”导购小姐露出古怪的神色。
“四年?三四年前吧!怎么了?”
“巧了,刚好那两年我们家的码就放大了,只是最近几年又窄下来了。”
“真的假的?”王琪楠满脸不可置信,“蓝,难怪你这么死忠,这牌子与你太有缘了。”
“可能吧。”蓝奕从容地把衣服收好,向门口略偏一下头,“走吧!”
有缘吗?
蓝奕走出门的时候,还是不自觉抬头看了一下LOGO。
是有过的吧,可那缘分太浅,消磨已尽,只剩下情分了。
十年前,他对他说,将来一定要让他穿他设计的衣服。
于是,自他开业,他名下永远有一档尺码,为他量身定做。
于是,从那时起,他不再穿别家的衣服。
那是他的情义,他心领身受。
“吃饭去吧!”蓝奕忽然就觉得累了。
王琪楠哦一声:“要吃好的!你是地主,你请客。”
“好的。”
压榨小蓝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成就感的事情之一,王琪楠十分郁闷地如愿以偿:“哎!我说,你也反抗一下,让我有点成就感好不好?”
蓝奕停下来想一想,说道:“不好。”
“你……”王琪楠七窍生烟,可还不等她再开口,蓝奕的手机已经响起来,王琪楠看他接了电话走到一边去听,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间或点一点头,看口形像是在说“好”,无数个“好”字过后,终于见他收了线。
琪楠无奈道:“今天第五个电话,我真佩服死你,你不烦我都烦了。”
蓝奕笑一笑,不置可否:“晚上吃什么?”
“随便……法国大餐……”王琪楠仰天吐血。
再随便的法国大餐也是嚣张的,王琪楠看着里面富丽堂皇的装修迟疑了一下:“蓝,我不会把你榨干吧?”
蓝奕讨了菜单过来认真看一下,答道:“不会。”
“好的!”琪楠对着菜单的图片两眼放光,“你要是下半个月卡上走不过账去,就去找我家猪要钱,他要敢不还你,我帮你劈他。”
蓝奕算了一下内部复杂的逻辑关系,无奈道:“还不至于……只要你别开拉菲的酒。”
“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波尔多产区什么年份的都成。”王琪楠眉花眼笑。
这两个,实在都不是会计较会享受的人,一切听待者安排。点了两份套餐,加一瓶06年的红酒,酒很醇,牛排很嫩,鹅肝很肥,而松露太贵,王琪楠很好心肠地放了蓝奕一马。
“说起来,我当年一直以为松露和我老家的松蘑是一个东西。”王琪楠忆及当年的糗事。
“你觉得一样就是一样,吃到你肚子里的东西,你说了算。”
“嗯!有见地。”王琪楠点点头。
这餐厅的环境很好,空气里飘散着细细的音乐,地上铺了厚地毯,来来往往的待者各个踏雪无声,每个桌子之间都隔了高大的绿色植物,幽静异常。可王琪楠总觉得浑身有点不对劲,左右张望一下又苦笑道:“这地方果然不是我这种土老帽来该来的,压着嗓子说话,我难过死了。”
“还早呢,忍一忍吧,吃到十点,应该可以吃完。”蓝奕有点无奈,“是你说要吃法国菜的。”
“还是你厉害!一张扑克脸吃天下,在哪里都是一样地自在。”王琪楠不无羡慕地感慨着,却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极低的喧哗嘈杂,便好奇地转过头去看,刚好从绿叶的缝隙里看到一个侍者引了两个男子从旁边走过,那两人都低着头戴墨镜,一闪而过的面孔似曾相识,正想仔细地再看一眼,人已经被引到最里边的角落里,餐桌边围了高大的羽状植物遮挡了全部的视线。
是谁呢?王琪楠疑惑地转回脸来,却惊讶地看到蓝奕在笑,垂着眼,看不到眸子里是怎样的情绪,却轻笑着摇头。
“蓝,你怎么了?”王琪楠吓一跳,她和她家猪头何山可以随时哭天抢地,那都不要重要,但是任何怪异的神色在小蓝脸上看到,都是件严重的事。
“没事。”蓝奕摇头,手上一滑,餐刀在骨瓷碟上碰出一声轻响,“我只是觉得这世界,还是很奇妙的。”
“真的没事?”
“没有。”蓝奕神色淡淡,一双眼睛幽黑异常。
“哦!”王琪楠又收回心思专心想刚刚那一瞥惊鸿,想了半天无意中瞄到蓝奕衣服上的LOGO,顿时眼前一亮,惊道,“蓝,那个,我想起来了,刚刚过去的那个,是你偶像啊!”
“偶像?”
“那个啊,那个设计师,叫靳辰的,你穿了他五六年的衣服了,还不算是死忠Fans啊。”王琪楠喜形于色:“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啊,哎,我们能不能等下过去找他聊聊?就凭你从里到外这身衣服就是敲门砖啊,哈哈,对了,还可以问问那个尺码的事,怎么会刚好这样巧的……”
“这样不太好吧。”蓝奕温和地看着她,淡淡地茶色眼眸,流出温柔的明泽。
王琪楠脸上一红,吐了吐舌,只不过普通人对明星总有一种本能的探究心理,于是惭愧归惭愧,偷窥归偷窥,全当是有了一份凭空掉下来的佐餐大戏。
蓝奕好静,所以他们的位置也挑得偏,于是便刚好歪打正着地离得近,王琪楠调整了数个角度,总算是让她找着个好的,可以从扶疏的树影中看到那两人的一举一动。
“看起来感情很好耶。”王琪楠在国外也常常看到Gay,所以并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他们很相配。”蓝奕温言道。
“唔,他……他竟然在喂他吃耶……想不到靳辰是这样温柔的人啊……”王琪楠的眼中冒出心心,“要是我家猪会这样温柔地对我就好了。”
“如果你少打他几顿的话,应该会的。”
“你少说几句实话也没人会把你关起来。”王琪楠哀怨戚戚,继续做托腮侧头状,眼睛里冒出一颗又一颗的心。
“蓝。”王琪楠忽然道。
“嗯?”
“你有没有很喜欢过一个人?”
“有。”蓝奕字咬得有点重。
“别告诉我是你老婆。”
“不是。”
王琪楠松一口气:“那怎么没在一起啊,她不喜欢你?”
“不是。”蓝奕的眼神变得辽远,“当时,我年少无知,太多恐惧。”
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知道将会失去什么,世界变得复杂起来,无论是相对论和《金刚经》都无法解释。忽然发现快乐会加倍,失落也会加倍,原本尽量想要避开的坏情绪成为生命的主体。那时候他们的爱情没适合生长的土壤,而他们的根系,也不足强壮到粉碎岩石。
“恐惧?”王琪楠失笑,“我没听错吧,我以为在你的字典里是没有恐惧这两个字的。”
蓝奕无可奈何地看着琪楠,神色间倒有几分挫败。
“好吧,就算是你也有恐惧,可你也不会一直都年少无知吧,怎么后来不回头去找她?”女人总有这样的天性,总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属。
“我们……不合适。”蓝奕转头看靳辰隐在绿影之后的轮廓,“那个人需要很多很多的爱,而我不是一个有很多爱的人。”
那个人,需要被重视,喜欢被惦念,放在心头,时时不忘。他喜欢温柔的纠缠,不能太硬,也不要冷淡。
那个人,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是就一个被爱淹没的孩子,所以到了他长大后,依然留恋那种感觉,有很多很多的爱,温柔而不带强制性的爱。
王琪楠愣了愣,却苦笑:“那她真是瞎了眼,怎么会找上你?”
“可能,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过现在知道了。”
“蓝,你太可怕了,你居然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王琪楠故作惊叹。
蓝奕并也没有反驳,只是无声地笑笑。
最初,因为无知而恐惧,然后因为现实而恐惧,最后因为了解而恐惧,就是这样,他在光阴里磨尽了他的爱情。
他们终究是不适合的人,他们迅速地成长,太聪明,会举一反三,想得太多,看得太透,太懂得怎样保护自己,心膜之外竖着一道水晶做的墙。
他从来,都不是可以不顾一切的人,划在蓝奕名下的那一切,太多太重,他无法不顾。
蓝奕有时想,他自己变成这样也算是没办法的事,反正他从小就是如此,对什么都淡淡地,除了父母亲朋,万事万物不入心,爱上靳辰可能已是唯一的奇迹,毕竟那时候还小,无知的孩子容易深爱,因为不知道这原来就是爱。
但靳辰不应该如此,这不是他理想的生活,他的渴望与自己不同,算是想要一份不亏不欠无伤的生活,自己也不是个好榜样。
因为蓝奕习以为常的清寂,是靳辰的洪水猛兽。
“所以呢,你现在矫枉过正地娶林玉那样的女人做老婆?”
“不要在我面前说她的坏话,即使你真的不喜欢她。”
“蓝,我没有办法喜欢一个当着我男朋友的面冲着我大叫,说‘蓝奕是我的,你给我滚远点’的女人。”王琪楠深吸一口气,“说实话你当时同意结婚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你疯掉了,那女人愚蠢冲动任性,疯狂纠缠不计后果,除了家里还算有点钱,看不到任何优点。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你们两个算妖孽碰上祸害,非常的相得益彰。”
“她没有你说的那么坏,只要别惹到她,她是很快乐乖巧的女孩子。”
“对……对……”王琪楠简直有点愤愤然,“不要惹到她的定义就是没有外出,没有社交,包办你全部的生活,一天十通电话追查行踪,自从你结了婚,我们这些老同学就再没有坐下来吃过一顿饭,我很好奇你跟她在一起是怎么相处?”
蓝奕无奈道:“和过去一样的生活,她只要看到我在她面前,就不会打扰我。”
或者林玉的确是任性娇蛮的女子,但她仍然有她的优点,她有很多很多的爱,多到她看不清也不乎别人是不是也一样地爱她。她不够聪明不够理智不够高贵,所以她无所顾忌坦然直言,她要的一切全写在脸上。她不会计算得失,她不会一边隐忍着说爱,一边为自己谋划出路。她的爱浓烈而炽热是不顾一切疯狂地占有,而蓝奕似乎天生是那种即使被占有也无法拥有的人,他是蚌母怀里的一颗沙,永远都无法融合,只是会在一日一日的厮磨中化为珍珠。
“我现在都有点可怜她了,做了那么多让人笑话的傻事,现在连婚都结了,你还是不爱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如果哪天她要离开你,你根本不会在乎她。”
“我会!”蓝奕忽然放下手里的刀叉,抬起头专心注视王琪楠,“可能不是你们会认可的形式,但是我会。我想不通为什么所谓的爱情一定要在对方已经决定了要离开的时候,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而现在,我愿意尽最大的可能满足她所有的期望,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不能算是爱。而且我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那些让别人笑话的傻事,可能对她来说很重要,你不应该站在自己角度去猜度别人的想法,即使是为了表达同情。”
在乎不在乎,哪有那么容易就看清楚。
十年前他一言不发地离开,十年前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离开。
可是这些年,他的每一款衣服都为他订做尺码;这些年,他旁观他的一切,动用一切手段去观察,在最后关头为他挽留幸福。
什么是在乎,什么叫不在乎?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不足为外人道。
王琪楠的脸色变了变,马上选择闭嘴,她与他相交近十年,无数前人的经验教育了她,虽然蓝奕是个很好说话的一个人,但是当他明确地表现出坚持,那么没有任何事可以改变这种坚持。
一番沉默,让这顿饭立时就变得尴尬不已,王琪楠在十分钟后明智地选择重开一个新话题,否则以她对蓝奕的了解,这位老兄很可能会一言不发直到结束,然后还会很有礼貌地送她回酒店,并且无论你是如何把郁闷与不平都写在脸上,他都可以视而不见,绝不会关心地多问一句。
这个像冰山一样男人啊!王琪楠不由得感慨。
像极了南极点的万载玄冰,淡淡地幽蓝,一样的冷,一样的透明,一样的空灵,一样的淡然。
太聪明,便因这聪明误了一生。可能他也不想,但是没有用,他装不来傻,那些欲望已经无法吸引他,于是寻常的欢乐也已无法打动他,就像能让林玉快乐的事,永远都无法打动王琪楠一样。
为了活得更加姿态高贵与无伤,他们都放弃了一些,只是蓝奕可能放弃了更多,因为他有天生的淡漠。
这一切值不值得?如何去计算,不过是自己的选择。
后来,蓝奕在绿影重重中看到靳辰的笑脸,一双眼睛弯如新月,蓝奕略怔了怔,那双眼睛,记忆中念念不忘的眼睛,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在过街天桥上碰到一对街头艺人,一个小女生与一个成年男子的怪异组合,歌声清澈明朗,在寂静的夜空中飘荡,蓝奕在旁边听了很久,最后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掏了出来。
王琪楠不敢打扰沉默中的蓝奕,只好自己先走一步,却不明白为什么当时蓝奕最后看她的那一眼,眼中会有异常的光华闪烁,直到很后来,她无意中在网路上看到那首歌的名字——《消失的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