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菲奥娜来说,汉普斯特荒野的黄昏一直有着独特的魅力,尤其是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在炎热夏季后的十月上旬,饱满的日光下,逐渐黯淡的树叶、褪色的绿草和干燥变灰的土壤一览无余。
在报纸上读到简·伊莱亚斯死讯的那一周,菲奥娜至少每天要来一次荒原。现在她正坐在议会山上的一张长椅上,悠闲地看着过往路人。
有些路人是她在荒原上散步时遇到过的熟面孔,有遛狗的,有跑步的;有些明显是当地人,他们通常会一边与伴侣或者孩子津津有味地聊天,一边走过每一个熟悉的交叉路口;有些明显是游客,抓着地图,冥思苦想地想要在下方昏暗的风景中找到一个地标;有些人则难以归类,他们的步伐说不清是无目的的漫步还是有意识的远足。
杀死苏珊·布兰佳的凶手会属于哪一类呢?菲奥娜好奇地想。她忽然警觉起来,追问自己怎么催生了这个想法。虽然有意避开了经过凶案现场的小路,但她经常到荒原来,为什么现在才冒出这个想法?
菲奥娜向两个方向扫视小路,深信自己看到的某个人或某样东西在潜意识中促使她想到了凶案。不可能是那对三十多岁的夫妻,也不可能是那个带着拉布拉多犬的中年男子。她困惑地四处张望。
他蹲在大约五十米开外的山谷里,离小路约有六米,乍看上去像个穿着轻质运动短裤、T恤、跑鞋的慢跑者,但他不像是在大口喘气——通常艰难地跑上斜坡的人都会如此,也没有眺望远处的风景,而是在看着两个玩滑轮的女孩。她们在一个宽广的路口转着圈,尖叫笑骂着。
当两个女孩离开时,男子的视线被一片灌木遮挡,看不见她们的身体。他站起来,回头看小路上有没有别人过来。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引起他人的注意。此时有一对少男少女步入视野,两人手臂交缠,女孩把头靠在男孩的胸口。男人立刻变得更加警惕。他把手插进口袋,再次蹲了下去。
菲奥娜看着男孩和女孩离开自己的视线,然后站起来,朝那个男人走了几步。她故意盯着他,同时拿出手机。当意识到菲奥娜的意图时,他立刻直起身子跑下斜坡。这条斜坡通往一条贯穿浓密灌木丛的小路。
菲奥娜放下手机。她无意报警,只是装装样子。再说她能报告什么?一个喜欢偷窥年轻少女的男人,但没有做任何有威胁性的事,也没有过于脱离常规。即便是他的突然逃跑,也可以解释为是在跑步过程中休息后的继续。
尽管他的行为可以被粉饰成无害之举,但这足以引起菲奥娜的警觉。她并不是怀疑那个陌生男子是凶手,他很可能只是一个腼腆的偷窥者。但这让她想到,杀死苏珊·布兰佳的凶手肯定也在作案前彻底侦查过杀人的区域。他步行过来,而不是骑车,观察这一带的每一个细节,规划着逃跑路线,选择作案对象。他可能是个惯犯,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兴趣,但菲奥娜还是有所怀疑。
她好奇地想那凶手今晚会在哪里。想要再次杀人的冲动会在他体内越发强烈,她估计。他现在走在什么地方?会做怎样的侦查?会如何选择下一个作案地点?是回到荒原,还是选择一个附近的场所?是否熟悉这座城市,可以把作案地方移到更远的地方?他心中作案地图的边界在哪里?
无法回答的问题涌入大脑,撕碎了她在劳累的一天之后在荒原找到的宁静。是时候回家了。
“你应该去享受一下生活,可怜的姑娘。”她对自己嘟哝道。
她刚推开前门,便听到电话铃作响。菲奥娜急忙穿过厨房,在电话响起第四声时抓起了话筒。“喂?”她说。
“卡梅伦博士吗?”声音中带着手机特有的微小回声。
“是贝罗卡尔警长吗?”菲奥娜犹疑地问。
“是。抱歉,这个时候打扰你。我们有了一些进展,我认为应该通知你。”
“没关系。你们找到马吉尔了吗?”她一边说,一边甩开她的夹克,拿起便笺和放在电话旁边的笔。
“没有,但是我们找到了他可能藏身的地方。”
“这听起来是个好消息。”
“是的,多亏了你的建议。”
“他住在坟墓里?”
“并不是。城市北面有一座大型公墓,所以我们说服当地警察去那搜查。没有迹象显示有坟墓被打开过,也没找到马吉尔,所以那些警官认定我们是彻底疯了。但是我的其中一个手下——他是那种被我太太称为‘斗犬’的警官,他今天早上回到那儿去了。”
“他找到什么东西了吗?”
“是的。那里有个小棚子,曾经被用来存放工人的工具。它已经空了几年,但我的手下发现钉在窗户上的木板松动了。他走到里面去,发现有异常,里面有食物、水、睡袋和一些衣物。我们觉得那就是马吉尔的住处。我们把在里面提取的指纹和在马吉尔公寓提取的指纹做了比对,两者完全一致。”
“所以,你们确定他曾经待在那里。”
“是的。我现在派人盯着公墓,但他恐怕不会再回来了。棚子里的水果已经开始腐烂。他一定是看见了当地警察的搜索,决定不再回去。”
“你们一定失望极了。”菲奥娜说,“差一点就逮到他了。”
“功亏一篑,对不对?我认为逃亡中的他会极度危险,你认为呢?”
菲奥娜想了一小会儿:“我不认为他会恐慌。到目前为止,他的反应很节制。马吉尔很熟悉这座城市和周边区域,也许还有备选地点。”
萨尔瓦多不置可否地嘟哝:“我害怕的是他会惊慌失措,开始玩命一搏,搞一点轰动的事情出来。他现在走投无路,知道我们怀疑他是凶手。也许现在他最大的希望就是用一种戏剧化的方式来最后一次表明他的态度。”
“你觉得他会搞一次疯狂大屠杀?”菲奥娜问。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事。”萨尔瓦多承认道。
菲奥娜叹了口气:“我没有办法立刻举出一个连环杀手升级为大规模杀人狂的例子。但是话说回来,大部分连环凶杀都伴随着性犯罪,而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案子的凶手有着截然不同的动机。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警长。我只能说你对状况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两人都沉默许久。然后萨尔瓦多说:“我会确保让全城高度戒备。这里是个小地方,我们应该能找到他。”
自我安慰,菲奥娜想,任何处理连环杀手案件的人最后都会走到这一步。“找个熟悉托莱多历史的人好好谈谈。”她提议道,“问问看他们城里有哪些和暴力死亡相关的地点。如果他准备再次作案,不管是凶杀还是大屠杀,他一定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地方。”
“谢谢你的建议。”
“不用谢,我确定你自己早就想到这一点了。请随时告诉我你的进度。”
“当然。晚安,博士。”
“晚安,警长,祝你好运。”
心情沉重地放下话筒的同时,菲奥娜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基特?”她惊讶地叫道。
门关上了,然后传来了爱人熟悉的声音:“嗨,宝贝儿,我回来了。”
他走进厨房,给了她一个令人窒息的拥抱。“我以为你很晚才会回来。我以为你会在活动结束以后和乔治娅一起出去吃晚餐。”
基特放开了她,来到冰箱前。“是有这个计划。只是乔治娅似乎有别的安排。”
“什么?乔治娅觉得和一群堕落的犯罪小说家彻夜喝酒狂欢还不如睡觉美容重要吗?”菲奥娜一边戏谑地说,一边拿出几只杯子。基特正在打开一瓶红酒。
“谁知道呢?她没说。”
“你怎么知道她取消了?”菲奥娜的惊讶显而易见。酷爱博人眼球的乔治娅·莱斯特居然会错过在英国电影学院发表演说的机会,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我的意思是她没有任何表示——既没发邮件,也没给英国电影学院和她的出版商打电话。她的出版商说打她座机和手机都没人接。”基特打开瓶塞,倒出红酒。
“然后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观众不耐烦地等了半个小时,然后那个本来负责介绍她的男人站起来说乔治娅女士身体抱恙,观众可以退票。我们所有人出去喝了一小杯,然后我就回家了。”
“看来是个不解之谜,”菲奥娜满不在乎地说,“你的推理是什么,侦探先生?”
“我们这些去喝酒的人倾向于两种看法。”基特在一张椅子上坐定,准备开始他的长篇大论,“善意的一方是这样想的:乔治娅在多赛特郡有一栋小屋,她公开宣称去那里是为了写作,但事实上,我碰巧知道她去那里是为了离她那个乏味但很溺爱她的丈夫安东尼远远的,和最近‘钓’到的意大利服务生行鱼水之欢,对不对?所以,她就在那儿和帅哥幽会,弄得连时间都忘了,勉强在最后一分钟出了门,结果人在荒郊野外,车子没油,而手机又正好没电了。”
“这算是善意的看法?”
“拜托,菲奥娜。你知道乔治娅这个人。就算是只在公共场合见过她的人,也很难在不说她坏话的情况下谈论她。”
“我迫不及待地想听不善意的看法了。”菲奥娜低声说。
“这种看法是这样的:在朱死后,乔治娅吵着要给她配保镖。她声称自己是‘犯罪小说女王’,现在有个疯子想要她的命,而出版商有责任保护她。当然,我的几个同行认为,这只是一种迫使卡内基书屋给她找男人的方式罢了……”
“哦,嘴真毒。”
“但这可能就是事实。反正,就像你知道的,她威胁说如果他们不找个肌肉男保护她,她就不参加新书的宣传活动。这场演讲实际上就是宣传活动的第一个环节,所以我的几个同行估计乔治娅是决定唱一出‘空城计’来吓吓她的出版商。毕竟英国电影学院不是书店,缺席那里的活动既可以制造话题,又不会影响她的销量。”他讽刺地补充道。
“如果她的目的是这个,那是不是明天一早她的出版商就会答应找两个肌肉男,陪着她在伦敦的书店里转?”
“对。她会给他们打电话装可怜说:‘我真的很害怕,只是想逃得远远地躲起来。’更别提让粉丝失望会让她多么心碎。所以,如果卡内基书屋真的珍惜他们最畅销的作者,当然会给她配一辆防弹豪华轿车和一对保镖……”
“这样做反过来又会得到更好的宣传效果。”
“大家都认为乔治娅肯定没想到这一层。”基特讽刺道。
“这真的是近几年来我听到过的最恶毒的揣测,你们这些人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
基特挤出一个阴郁的微笑:“我真希望他们猜对了。因为他们不知道乔治娅收到过死亡威胁,而且乔治娅真的认为自己可能上了杀手的黑名单。”
“你没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有什么意义?有些人会乱嚼舌头。我在四处打听有没有其他人收到威胁信的时候有意不提乔治娅的名字。如果有她的名字在里面,肯定会有人把这件事卖给某家报纸的每日专栏,所以大家今晚都在拿乔治娅寻开心。”
“你呢?既然知道内幕,你是怎么想的?”
基特把双手贴在脑门上:“乔治娅完全有可能遇到了更糟糕的事情。我只希望大家都是对的,她真的是在耍我们玩。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我就真的应该开始恐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