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方往上看,陡峭山侧上的两个女人宛如一对斜向划过绿色屏幕的光标。她们从威河谷地开始攀爬,快速地穿过老铁路沿线的树木,来到了光秃秃的山坡上。她们攀爬到了她们所能到达的最高处。熟悉地形的菲奥娜走在前面找了一块突出的可以歇脚的岩石,然后等着卡洛琳气喘吁吁地爬上最后十八米。她带着深情款款的微笑俯视她的同伴。
当妹妹莱斯利还是一名圣安德鲁斯大学的本科生时,菲奥娜不但了解妹妹的学业,也了解她的生活,其中一个发现就是莱斯利的性取向。妹妹莱斯利在被杀时,正处在初恋的甜蜜中,但是这初恋的性质和她的死一样让父母难以接受。但菲奥娜并没有对和妹妹同床共枕的人是女人这件事感到惊讶。虽然莱斯利没有亲口告诉她,但菲奥娜能从她谈论好友卡洛琳·马修斯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二。
由于她们的恋情没有公开,菲奥娜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和卡洛琳共享悲伤的人。共同的悲伤自然而然地浇筑起了她们的友情。十二年后的现在,每当卡洛琳到伦敦,两人都要见上一面。她们也定期地打电话和发电子邮件联系,一年至少有三次相约到皮克区散步。
卡洛琳留在了圣安德鲁斯大学,现在是一名数学讲师。和菲奥娜一样,她也已经走出了阴影。但对两人来说,莱斯利的死是一股永远渗透在她们感情生活中的悲伤暗流。
卡洛琳爬上山顶,面颊绯红,气喘吁吁。她瘫倒在菲奥娜身旁的岩石上,呼吸杂乱而又急促。“哦,天呐。”她喘着气说,“我太缺乏锻炼了。夏天过得太失败了,我几乎就没出去爬过山。”
“听起来你也没去健身房。”菲奥娜说道。
卡洛琳做了个鬼脸:“茱莉亚开始在午餐时间上健美操课,所以她才不会去什么健身房。我们都工作缠身,如果我把仅有的两个空闲的夜晚花在健身房里,她会生气的。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要早起,在上班前去健身,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没能做到。”
“如果能适应的话,你会感觉好很多。”菲奥娜打开帆布背包,拿出水瓶。
“菲奥娜……”卡洛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恼怒。
菲奥娜大笑:“抱歉,你是对的。我不是你妈。闭嘴吧,菲奥娜。”她伸出一只手,卡洛琳轻轻地拍一下她的手腕。这是她们在共享悲伤时期养成的老习惯。
菲奥娜抿了一口水,然后把水瓶递到卡洛琳面前,卡洛琳摇了摇头:“如果在这种温度下喝水,我会在五分钟内想去方便。我目测方圆一公里之内都没有厕所。”
“只要别脱水就好。”
“菲奥娜!”这次变成了吼叫,“你不是我妈!”
“抱歉,这都是跟男人住在一起害的。尤其是那个男人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平行世界里。”
“想必在那个世界里有个人总是记得帮他把干洗的衣服拿出来,到饭点时把饭送到他面前。”
菲奥娜咧嘴笑了笑:“这些事他不会忘,只是有时候他沉浸在作品里,一抬头看钟才发现十分钟前就应该去接我了。”
“话说回来,他最近怎么样?”
菲奥娜把水瓶塞进包,背上去站了起来,说:“一如既往地难相处。”
卡洛琳在呼吸恢复平稳后站了起来,好奇地看着她。菲奥娜可不喜欢在背后说基特坏话。“听起来他不服你的‘管教’。”卡洛琳一边谨慎地说,一边走到她的身后。她们正位于一条横跨山间的狭窄小道上,下方是“欢水谷”的壮丽曲线。
“可以这么说。”菲奥娜闭上了嘴巴,眼睛盯着身前的地面。
“你想跟我谈谈吗?”
“他——我气死了。”菲奥娜激动地说,“几天前我们大吵了一架。他收到了一封死亡威胁信,居然拒绝去报警,说那只是一封普通的骚扰信。我就不敢那么笃定。那封死亡威胁信让我不舒服,而且是在朱·山德出了那样的事以后……”
“那不是一个独立的案件吗?”卡洛琳说,“我在苏格兰媒体上看到的所有报告都说‘是’,警方认为这是他找错了‘玩耍’的对象。任何同性恋圈子之外的人都不会有危险。”
菲奥娜怒视着地平线:“那只是一种可能。我们不知道朱·山德有没有收到死亡威胁,因为我们只知道警察告诉我们的东西。我知道,如果我说朱的被杀是因为他的作品而不是生活,你会觉得牵强,但那的确是一种可能性。既然是一种可能性,那么基特就应该更严肃地对待。”
“你们就为了这事吵架?”
“从那以后,就没怎么说过话。”
“基特想必也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卡洛琳说。她趁着小道分成两条平行路时,走到菲奥娜的身边。
“我想他知道我是出于关心才这样的。”菲奥娜冷淡地说。
“但是重点不是这个,对不对?”
菲奥娜没有回答,而是专心致志向前迈步,装模作样地俯视着河流,看它们汇聚到平静的堤坝中。
“这不仅仅是基特的事,菲奥娜。这还是莱斯利的事。”
菲奥娜停下了脚步:“这和莱斯利一点关系也没有。”
卡洛琳在她前面几步的地方停下来,转身牵起了菲奥娜的手:“你不用在我面前伪装,菲奥娜。你非常害怕失去他,因为你已经失去了莱斯利,你知道所爱之人被杀是什么滋味。因为你的恐惧,所以你把最小的危险都放大到威胁生命的程度,也使你自己变成了保护欲过剩的奶妈。”卡洛琳停了一下。见菲奥娜不说话,她又继续说道:“我理解这种现象,因为我自己也经历过。我把茱莉亚都快逼疯了。如果她去市区时没有开车,我就会去接她。她说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菲奥娜,你必须告诉他你为什么那么重视那封信。如果他说没事,那也许真的没事。他了解自己的事。你必须让他知道你不是在没事找事,告诉他你这样做是有正当理由的。”
菲奥娜低着头,端详着她那磨损的靴子:“也许你是对的,我应该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她迎上卡洛琳坚定的目光,“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卡洛琳把菲奥娜拉过来,紧紧抱住她:“我知道。”
菲奥娜抽身出来,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等到家后,我会和他谈谈,我保证。好了,我们现在是站在这儿等着被冻死呢,还是去酒吧喝一杯?”
卡洛琳假装思考了一会儿:“我想,我还是选酒吧吧。”
菲奥娜从地铁站出来,向达特茅斯公园山前进,一心想要和基特重归于好。她以短得足以破纪录的时间回到他们住的那条街。她现在满心渴望,早已做好了道歉和解释的准备。
然而,当打开门听到基特喊“我们在楼上”时,她的心一沉。不管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他和谁,她都没有心情接待。
菲奥娜丢下背包和夹克,解开鞋带,甩掉靴子。她估摸着如果有客人,那基特应该会准备好红酒。所以,路过厨房时她拿了个杯子就走上二楼的客厅。
台灯亮着,在宽阔的房间里洒下温暖的光晕。基特坐在他最喜欢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酒杯。如果他是独自一人的话就完美了,但他的客人是菲奥娜最不想见到的人。
乔治娅蜷缩在沙发上,地毯上是她踢掉的系带凉鞋。乔治娅是她那个时代的传奇。她在二十五年的职业生涯中出版了超过三十部小说,获得了“犯罪小说女王”的称号。她是第一批作品成功改编成电视剧的作家之一,这也奠定了她在畅销榜上的位置。她是媒体的宠儿,无耻地利用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在报纸、广播和电视上露面。男人们拜倒在她的挑逗和慷慨之下,而大部分女人——包括菲奥娜在内,都非常厌恶她。
在柔和的灯光下,乔治娅可以装作是四十岁出头的人,菲奥娜感到惊讶因为她知道这女人年近六十。“菲奥娜,亲爱的。”乔治娅用喉音说。
“没想到会见到你,乔治娅。”菲奥娜边说着边转过身,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她走到基特跟前亲吻他的脸颊。“你好啊,亲爱的。”她说的同时,暗暗希望她的动作和语调能够表达出她要讲和的意愿。
他用一只空闲的手搂住她的腰,拥抱她。和卡洛琳在山上待一天似乎化解了她的敌意,这让他松了一口气。“那么,你今天过得开心吗?”他问。
“我们运气不错,碰上了好天气。”菲奥娜一边说一边坐到他椅子的扶手上。“我们走了十六公里,风景美极了。”
乔治娅惊讶道:“十六公里?我真的想不出你是怎么做到的,菲奥娜。你难道不想和这位美妙的男士一起待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吗?”
“两者并不矛盾,乔治娅。”菲奥娜说,“我喜欢运动。”
“我一直都比较喜欢室内运动。”乔治娅说。
菲奥娜没有生气:“那么,你过得怎么样。乔治娅?我听说你有点担心你的人身安全。”
乔治娅的表情立刻变得悲伤起来:“可怜的朱啊。真是太惨了,他的死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个巨大的损失。”
“我没想到你也认识朱。”菲奥娜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尖酸刻薄。
“我了解他的作品,亲爱的菲奥娜。看到这样的青年才俊英年早逝,真是说不出的悲伤。”
菲奥娜忍住想呕吐的冲动。“但是,朱的死不应该成为你感到危险的理由吧?”她问。
“这就是乔治娅来这儿的原因。”基特插话道。他不希望菲奥娜因为两个女人间的拌嘴最后不得不离开房间,毕竟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当然,亲爱的。当基特说他也收到了一封可怕的信时,我立刻就觉得必须来一趟。你也知道,他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当他告诉我你的反应时,我意识到我是你的盟友,亲爱的。”她用她那涂满化妆品的脸给了菲奥娜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乔治娅收到一封和我差不多的信。”基特说,“给菲奥娜看看——它们肯定出自同一个人。”
乔治娅从沙发旁的临时茶几上拿起一张折起来的纸。她把纸举到前方,菲奥娜只得站起来从她手中接过那张纸。菲奥娜走到另一张扶手椅上坐定之后,才把它打开,仔细阅读。纸张和字体看起来和给基特的信一样,文体也很相似。在她的记忆中,其中有些句子一个字都不差。
乔治娅·莱斯特,你自称犯罪小说女王,但你实际上只是剽窃和保护主义的女王。你的名声全都建立在从别人那里偷取的赃物上。你不信任应该信任的人,你的谎言夺取了原本属于他人的东西。
你的作品是他人作品的苍白倒影。若没有他人的创意供你吸食,你将变得一文不名。你煞费苦心地确保消除一切公平竞争。当你可以提供帮助时,你却一脚踩在那些比你高贵得多的人的脸上。你嫉妒那些才华远胜于你的人。你是吸他们血的吸血鬼。你知道这些都是事实。摸一摸你那肮脏的灵魂,你将无法否认从我这里夺走的东西。
现在是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你只配得上我的蔑视和憎恶。如果只有杀了你才能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那也只能如此。
时间由我来定。我相信你一定会夜不能寐。你根本就不配安睡。我会高高兴兴地来参加你的葬礼。我会在你的骨灰中如凤凰一般涅槃重生。
菲奥娜小心翼翼地把纸折起来。毫无疑问,这封信和几天前搅得她不得安宁的那封信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你什么时候收到的,乔治娅?”
乔治娅慵懒地摇着一只手:“两个礼拜前?我不敢肯定。我上周二从多塞特郡回来时,它就混在其他邮件里。”
“你有没有采取什么措施?”
乔治娅抚着她太阳穴处的头发:“老实说,我本以为这一定是基特说他经常收到的那种骚扰信。但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我收到的信大部分是来自崇拜者的。你瞧,我的作品和基特相比没那么耸动。但是当基特告诉我他也收到了相似的信时,我确定这件事不容忽视——尤其是考虑到朱的谋杀案。”
“乔治娅认为我们应该报警。”基特说,“观点和你一样。”
菲奥娜焦虑地看着他。她陷入了自己造成的两难局面中。尽管那些信让她大为不安,但她也不愿意让警察和公众把基特和乔治娅联系在一起。如果他们把这些信交给警察,二十四小时内就会有媒体大军蜂拥而至。
但是,当基特收到死亡威胁时是她强烈要求采取行动的。如果她现在要改口,最好有充足的理由。“我同意你们应该严肃对待这两封信。”她谨慎地说,“但我认为即使把这些信拿给警察也无济于事。就像你自己说的,基特,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信上不太可能留下什么法医学证据,对揭露寄信人的身份提供不了什么线索,而且警方没有足够的资源来保护你们。报警只会让你们两个受到不必要的关注,其中就包括一些别有用心的人。”
基特看起来有些困惑:“那天晚上你不是这么说的。”
菲奥娜尴尬地一笑,微微耸了耸肩:“我今天想了一下,觉得自己那天晚上做得太过分了,你是对的。”
基特皱起了眉头:“我能把这句话写下来吗?”
“当然可以。”乔治娅说,她的嘴巴任性地垂下来。“但是我们真的会有危险。你确定要建议我们不要管这件事,菲奥娜?”
菲奥娜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乔治娅。你和基特必须做好一切防范措施。”她挤出一丝笑意,“我听说你想让出版商在签售会上给你配个保镖?就这样开始好了。”
基特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菲奥娜还能保持正常的表情。“你想让我去找个保镖?”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如果你采取明智的预防措施就不需要。晚上不要独自上街。不要独自和陌生人搭话。”她咧嘴一笑,“还有,不要去同性恋酒吧。”
“我不认为这是可以开玩笑的事。”乔治娅气鼓鼓地说。
“是的,对不起,你是对的,乔治娅。但是你必须记住,这个寄信的人不太可能是杀害朱的凶手。”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现在轮到菲奥娜了。“在执法部门中有一种说法:‘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从心理学上来说,写恐吓信的人很少将他们恐吓的内容付诸实际。他们想要的就是制造恐惧,而杀手基本上不会事前宣扬。很明显,那样做会让他们的计划更难执行。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这两封信送去做专业的心理语言学分析。在那之后,如果我认为有什么值得担心的重要理由,我会和你们一起去警察局。”
乔治娅噘起嘴。她如果能看到这暴露了多少嘴部的线条,就永远都不会再做这个动作。“我听从你的专业判断,菲奥娜。不过我必须说,我不是很满意。另外,我会和出版商谈一谈配保镖的事。”
“明智的选择。”菲奥娜一边说,一边努力克制住强烈的笑意。
“好了,”乔治娅说着,提起身边的衣服,优雅地踩进自己的鞋子,“我得走了。安东尼和我要去和文化部部长夫妇共进晚餐,我已经耍大牌般地迟到了一个小时。”
当基特目送乔治娅上车时,菲奥娜夺回沙发,在上面尽情地伸展四肢,让肌肉放松。那些信的确令人不安。但现在她认清了自己的心魔,终于能够客观地审视它们了。她相信,它们并没有构成真正的威胁。
她听到基特跑上楼,然后一屁股坐到她旁边,紧紧搂住她。“我们现在算是和好了吗?”
菲奥娜叹了口气:“我做得过分了。我的脑子总是有莱斯利的影子,有时候我自己都意识不到。”
“谢谢你,菲奥娜。”基特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亲吻她的脖子,“哦,对了,我只是想说,自从和你在一起生活以来,我还从未听你扯过那么大的谎。‘我可以把两封信送去做专业的心理语言学分析。’——你是认真的吗,菲奥娜?”
“乔治娅似乎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是啊,但是乔治娅跟现实社会是脱节的。别忘了,她居然相信我们的警察都很棒,任何针对伦敦警方种族歧视和腐败的指控都是左翼阴谋家散布的谎言。”
“这不是事实吗?”菲奥娜瞪大眼睛,假装惊讶。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菲奥娜。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
“那我只能看看你在袜子里给我放了什么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