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爷离开长春宫后,见赵祯心事重重,当先告辞。赵祯神色漠漠,也不多言。八王爷出了皇宫,上了马车,直接回转王府。
马车悠悠而行,因为八王爷并不着急。没有人会留意八王爷。很多人都知道,八王爷是个半疯,没病的时候可能送你一把宝刀,可有病的时候,很可能就拿起送你的刀宰了你。八王爷有病,宰了你也是白宰。所有人对他都是能躲就躲,能不惹,就不惹。
幸好,八王爷也很少招惹别人。他下了马车,回转府邸,一路上都很安静。他的客厅中,有个极大的屏风,上面浓墨重彩,画的一塌糊涂。那是八王爷的手笔,所有人都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但那是八王爷的客厅,就算他画一坨牛粪在上面,来人也只能看着。
客厅没人,只有面屏风。八王爷亲自烹茶,倒茶,然后喝了口茶。他的举止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疯子,因此很难让人相信,当年竹歌楼前的那个疯子,就是他。可若不是疯子,堂堂的一个王爷,烹茶为何要自己动手?
“赵祯已信你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空旷的客厅中,突然传来另外一人的声音。
八王爷连手都不抖一下,慢慢地抿了口茶,“他现在好像也没有谁可以信了。”他在望着屏风,似乎那屏风上的画,是丹青妙手。声音是从屏风后传来,屏风后原来有人。
“可他如何会信你?”那声音有些温和,有些卑谦,又带了分嘲讽。
八王爷叹口气道:“他一直觉得,我既然到开封府救了狄青,就应该和他站在一起。他还年轻。”
那人笑了起来,“是呀,他还太年轻,什么都不懂。他也没有谁能够相信了,所以还希望拉拢你。我就知道,只要你和他说太后病了,和他说太后惊梦,他就一定能编出个好故事。可我也没有想到,他编的故事如此精彩,太后竟然信了。”
说到这里,那人语气中也有分不解,喃喃道:“可烧焦的山,寸草不生,融化的石头……这个谎言到底有什么深意?为何太后听起来,竟很错愕的样子呢?赵祯到底是真的做梦了,还是在说谎?”
当初赵祯说梦的时候,太后床榻前的人屈指可数,但屏风后那人却如身临其境。
八王爷摇摇头道:“我只会做梦,不会解梦。”
那人叹口气道:“无论如何,赵祯已经准备出京。他不出汴京,没有人会拿他如何,但他出了汴京,就不要再想回来了。”那人语气中已有了怨毒之意,又带了分释然。沉寂片刻,那人喃喃道:“他那梦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多深究了。”
八王爷淡淡道:“我只奇怪一点。”
“奇怪什么?”那人好奇道。
八王爷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会再来第三个人,你为何一定要坐在屏风后和我说话?难道你觉得,屏风后的茶,比我新烹的要香吗?”
那人哈哈一笑,已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屏风后不但有茶,还有小点。方才那人一直就坐在屏风后,喝着茶,吃着点心,看起来,比在自己的府上还惬意。
走出那人,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嘴角带着温和的笑,脸上带着卑谦的神情。那人竟是赵允升!八王爷仍在喝着茶。赵允升走过来,坐在八王爷面前,给八王爷满了一杯茶道:“皇叔,你可知道,赵祯为何去永定陵呢?”他和赵祯一样,本是同根生,都叫八王爷为皇叔,也都姓赵。
八王爷摇头道:“我没有问,也不必问。”
“为什么呢?”赵允升皱起了眉头。
八王爷叹口气道:“因为我只想活着,而你……”他目光在赵允升脸上一扫,没有多说下去。
赵允升笑了,“皇叔,你真是个聪明人。”
“聪明的人,不会受人摆布。”八王爷脸上已有痛苦之意,“聪明的人,也不会整日惶惶难安。”他端茶的手,蓦地颤抖起来,好像用尽全身的气力,这才压得住惊惧,“允升,我眼下只能求你。”
赵允升惬意的叹口气道:“赵祯以为你是和他一起的,却不知道,你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我合作。只有我,才能保住你的性命。没有我的话,太后很快就会找个缘由,赐死你!”
八王爷没有说话,可手还是不停地抖。赵允升抿了口茶,突然问,“但我一直不知道,太后为何会那么恨你?看起来恨不得你死!”
八王爷霍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惧,嗄声道:“你莫要问了,我求求你……”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怖,突然用手抓乱头发,掐住喉咙,眼中竟有疯狂之意。他那一刻,就像要疯了。他像是怀着极深的恐惧,在那一刻释放了出来。他经受不起恐惧,只能发狂。
赵允升吃了一惊,但安坐那里,竟动也不动。面对个疯子,赵允升的表情突然变得冷静非常。他不再温和,不再卑谦,一双眼眸,有如鹰隼。
八王爷突然抓住桌上的茶杯,那茶还烫,他竟浑然不觉,一口气喝了下去,将那茶杯摔在地上。赵允升眼中也充满了惊诧之意,霍然而起。八王爷喝了茶,反倒像是好受一些,他喘息若牛,盯着赵允升,嘶声道:“你走!快走!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赵允升盯着八王爷片刻,霍然转身,才待离去。厅外有个老汉急匆匆地赶来,正是王府的赵管家。赵管家对赵允升视而不见,匆匆地跑到八王爷的身前。
八王爷嗄声道:“药……药……”
赵管家赶紧递过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八王爷接过那瓷瓶,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瓷瓶里装满了黑色的液体,瓶塞一拔,厅中竟满是奇异的香气。
香气如麝。赵允升鼻翼忍不住动了下,脸上露出古怪之意。
八王爷喝了药,突然长舒了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倒了下去。那地上还有些碎瓷,他倒了上去,身躯已被割出了血,但浑然不觉。
八王爷竟然睡了。赵管家望着八王爷,苍老的脸上,突然有了种难名的悲哀。那浑浊的眼,已蕴含了泪水。他轻轻地为八王爷包扎伤口,全神贯注,好像根本不在意赵允升的存在。
赵允升终于走了,他没办法再留在这里,他虽然知道八王爷间歇性地发疯,但不知道发作起来,竟这般恐怖。夜幕四垂,王府中也随着夜坠入黑暗之中。
八王爷躺在地上,赵管家蹲在旁边,二人就那么呆在厅中,有如幽灵。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夜色里,还有只幽灵浮了出来,坐在墙外的高树上,冷冷地望着二人。许久,那幽灵才摇摇头,从树上一跃而下。轻如落叶,随风没入黑暗之中。
狄青望着落叶,心中满是不舍。他就要离开京城了,虽然他知道,他肯定不会离开太久,因为赵祯是不会离开汴京太久的。但他怎舍得和杨羽裳分别?
他喜欢杨羽裳的温柔,喜欢杨羽裳的浅笑,喜欢杨羽裳的凝眸……
只要能在杨羽裳身边,他就算整日什么都不做,也满心欢喜。杨羽裳亦是如此。热恋的情人,就算是一个眼神,都比蜜甜。
可狄青不能不走,清晨,日头未升,他已赶到了杨羽裳的家中。杨羽裳竟像一夜未眠,早早的等在门前,她像早知道狄青要来。心有灵犀的情人,很多话根本不用多说,就已明了。
狄青本有满腹话说,可见到杨羽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又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心的情人,本就说不出那些甜如蜜的话来。真心虽淡,但经得起风浪,虚情越甜,就越不能夹杂着苦涩辛酸。
杨羽裳纤手拉拉狄青的衣领,又为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狄青身上本没有尘土,狄青动也不动,等杨羽裳终于望过来的时候,狄青才发现那眼眸中也满是不舍。但杨羽裳什么都没有说,她本期冀心爱的男子振翅高飞,一个有大志的男儿,岂不应该傲啸四方?
“我要走了。”
“嗯。”
“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嗯。”
“我每天都会惦记你的。”狄青说得很艰难,但这是他说过的最甜的一句话。
杨羽裳盈盈秋波望着狄青的眼,再也舍不得离开,“我也是。”声音虽柔,可其中浓浓相思,已等不到离别。
“你要小心。”
“哦。”
“记得照顾自己。”
“哦。”
“我等你回来。”杨羽裳轻轻依偎在狄青怀中,感受着那热烈的心跳。
春风吹柳,满是离别之意。狄青搂着那温暖的娇躯,突然扳住杨羽裳的肩头,盯着那雾气朦胧的眼,沉声道:“羽裳,我一回来,就会向杨伯父提亲,娶你过门。狄青无财无势,只有一颗真心。”
杨羽裳笑了,眼角带泪,是欣慰的泪。她早在等着这句话,狄青只以为说得早,她却觉得太晚。这个木讷的狄大哥,杨羽裳心中想笑,她望着狄青,虽不舍,但终于狠下心,低声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我不想送人,我更喜欢别人送我。”
狄青用力点头,杨羽裳转身入了朱门,头不再回。咯吱轻响,朱门已掩,狄青一颗心,却随着那升起的日头明朗起来。分别是为了再次相遇,他狄青明白杨羽裳的心意。
不再多说,狄青转身大踏步的离去,过了长街,终于消失不见。他并没有见到,在他离去的时候,朱门又已悄无声息的打开。那黑白分明,有如山水的眸子,就那么痴痴地望,如春风般,追随着狄青的身影,迟迟不肯离去。
春风暖暖,艳阳高照。
这一日,狄青已到了巩县。他在到巩县的时候,才知道赵祯是要去永定陵。
永定陵就在巩县。
巩县离汴京本就不远,如果马快的话,一天一夜就到了。赵祯没有出过远门,也骑不了快马,但他还是尽力策马,两天的时间,已赶到了巩县。
巩县位于西京、汴京之间,北有天险黄河,南邻巍巍嵩山,东有群山绵绵,而洛水自西向东穿过,风景绝胜。
这里素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如今,大宋皇陵却埋在这里。
不只先帝赵恒陵寝在此,就是高祖、太祖等人亦悉数葬于此地。
赵祯凝望青山巍峨,却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不会葬在这里!
众侍卫均是才入选班直的侍卫。这些人基本都是经过郭遵筛选,重义气,知感恩,默默地跟随着赵祯。他们很多人从未想过有这种机会,但机会既然来了,所有人都想抓住。
赵祯此举,虽说不上惊世骇俗,但也让太多人错愕不已。很多人只以为赵祯微服来永定陵祭拜祖先,可狄青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赵祯为何要到永定陵?只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赵祯微服,众人自然也去了侍卫的装束。众人策马而行,倒像是某富家公子哥的亲随,眼下正在游春出猎。
众人由东行来,要去永定陵,先过巩家集。赵祯一直奋力催马,看来恨不得立即到了先帝的陵前,但近了永定陵的时候,反倒放缓了马蹄,神色中,竟有迟疑之意。
众侍卫不解皇上的心意,只是留意四周的动静。眼下虽说天下太平,但小乱不断,弥勒教徒总在汴京、西京左近出没,众侍卫不得不防。
这些侍卫中,要以狄青最受众人尊敬,因为众人都知道,若非狄青提名,他们就算再熬十年,也不见得有今日的风光,是以众人嘴上虽不说,心中却感激莫名。
众侍卫中,若论武技当以王珪最猛。狄青有自知之明,虽众侍卫都推举狄青为首护卫皇上,不过狄青还是请王珪主持大局。王珪出身行伍,文武双全,见狄青推让,也不推搪,领了卫护皇上的主责。他让狄青、张玉、李禹亨三人贴身护驾,又请阎文应和李用和侍奉赵祯的起居饮食。其余众人,有前哨,有断后,错落地分布在赵祯的身边,留意近前之人。这一番布置,已和行军作战无异。不过作战求胜,王珪求的却是把赵祯平安的送到永定陵,再无恙的送回汴京。
赵祯这次来永定陵,除了命新提拔的侍卫跟随外,只带着阎文应、李用和两个旧人。众人都已知道阎文应是赵祯的贴身太监,但却不知道李用和到底什么来头。
李用和是个散直,当初狄青就见过他。此人沉默寡言,少和旁人说话,但赵祯既然信任他,众人当然也要信任此人。
路过巩家集时,赵祯见路边有一酒肆,一路奔波,倒有些饿了,说道:“大伙弄点吃的吧,一路都辛苦了。对了,再来些好酒给大伙喝。”
赵祯说得轻松,可眼中忧郁更浓,狄青瞥见,心中不解。暗想赵祯既然到了永定陵,还忧心什么?
王珪向李简点头示意,李简向那卖酒的老头道:“来两斤上好的酒,再来十斤冯翊的羊肉,若有肥鸡鲜鱼,也上来几盘吧。”
卖酒的老头为难道:“客官,我这是小店,不要说冯翊的羊肉,就算本地的羊肉都没有。”
原来大宋禁杀耕牛,富贵人家都以吃羊肉为贵,而天下以陕西冯翊出产的羊肉最为鲜嫩。朝中的御厨,每年都要从冯翊取羊数万以供宫内享用,李简当上散直没有多久,却已熟悉了宫中的规矩,心道圣上在此,当然务求最好,哪里想到这种偏僻之地简陋非常,有吃的就不错了。
李简有些为难,赵祯反倒并不介意,说道:“有什么上什么好了,只要吃饱。”
卖酒的老头道:“小店只有些卤味,还有些面条可吃。”
赵祯微笑道:“那就上些卤味,一人来碗面就好。”
老头见赵祯如此好说话,心中大喜,一会儿工夫已捧了一坛子酒上来。王珪取出银针试酒,见酒水无毒,这才为赵祯斟酒。斟酒的时候,王珪斜睨到酒肆内还有个伏案而睡的酒客,皱了下眉头。
赵祯带着一帮人来,鲜衣怒马,旁的百姓见状,早就躲避离去,唯独那酒客酣然而睡,全然没把来人放在心中。那酒客伏案而睡,看不清面容,只见他头发黝黑,身形消瘦,似乎还很年轻。这人是谁?若是寻常百姓,恁地有这种胆量?
王珪向几个侍卫使个眼色,那几人点头示意,已装作漫不经心地坐在了那食客的周围,他们倒不是想生事,只是以防万一。
赵祯却没有留意太多,喝了一口酒,只觉得那酒辛辣非常,极为低劣,呛得咳嗽连连,眼泪都流淌了出来,却大声赞道:“好酒!”
他久在深宫,第一次这么痛快的饮酒,心中烦闷,只想图个一醉。但他眼下心事重重,来到永定陵,是为个极大的秘密,又怕无功而返,是以放不开心情。见王珪等人还站着,赵祯说道:“都坐呀,站着干什么!这酒不错,你们也喝些吧。”
王珪道:“圣公子,我等职责在身,不能饮酒。大伙都坐下吃面吧。”赵祯微服私访,还是用尚圣之名。王珪当着外人,也就称呼赵祯为圣公子。众侍卫这才三三五五据桌而坐。赵祯独自饮酒无甚乐趣,才待招呼狄青过来饮酒,突听集市尽头有马蹄声急骤传来。
王珪心中微凛,举目望过去,见到路那头烟尘扬起,有几骑飞奔而来。为首那人玉勒雕鞍,举止轻狂,后面几人则是家丁打扮,众人鞍上各挂着几只兔子和山鸡,看样子像是纨绔子弟野外狩猎方归。
为首那公子哥到了酒铺旁,一勒马缰,说道:“今日打的野物,就在这儿吃了好了。”众家丁都是叫好,可下了马,才发现酒铺坐满了人。有一肥胖的家丁喝道:“你们吃完了就快滚!”
这时有的侍卫点的卤面还没有端上来,闻言大怒,暗想老子在京城吃饭都没人敢撵,你们区区一个巩县的百姓竟也敢对老子如此嚣张?
王珪不想多事,对手下吩咐道:“你们几个挤挤,空出两张桌子来。”那被指到的几个侍卫虽有些不情愿,还是起身挪出两张空桌子。可那胖家丁竟得寸进尺,对赵祯一指道:“你这地方最好,也把桌子空出来吧。”那胖家丁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响,惨叫一声,已飞了出去。
众人皆惊,只见到王珪活动了下拳头,说道:“还有谁需要让桌子吗?”王珪本想息事宁人,可见那家丁竟敢指着皇上的鼻子,如何能忍?
公子哥脸色巨变,见家丁都要上前,止住众人道:“各位哪里来的?”
王珪不答,只是冷哼一声,缓缓坐下。公子哥心中大恨,强笑道:“在下打扰了,你们慢慢吃。”说完竟上马离去,众家丁将那胖家丁扶上马,也跟随公子哥离去。
众侍卫痛快中又有些诧异,暗想这公子哥如何看都不像好相与的人,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走?狄青倒是常见这种阵仗,立即道:“这些人多半去找帮手了。”
众侍卫都道:“就算来了千军万马,我们还怕他们不成?”众人说话的时候,都望向赵祯,暗想皇上在此,还有这些侍卫,若真的退缩,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王珪向赵祯施礼道:“圣公子,在下不得已出手,还请圣公子恕罪。眼下如何来做,还请圣公子定夺。”
赵祯本来心中烦闷,见王珪小惩恶奴,心中痛快,淡淡道:“吃完饭再走吧。”那恶公子虽去找帮手,赵祯也正想看看手下侍卫的本事,心道我在宫中逃得多了,难道到了这里还要躲避?
王珪已明白了赵祯的用意,吩咐道:“吃饭。”他慢慢地挑着面条,用意明了,就是要等那恶公子复返。众侍卫亦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时突然有人打个哈欠道:“唉,天地如盖轸,覆载何高极。日月如磨蚁,往来无休息。日月穿梭,求静不得,凡人想求安稳也是难了。”
众人望过去,只见伏案而睡那人伸个懒腰,已站起身来。那人额头宽广,双眸明亮,颏下短髭。他衣着寻常,不过粗衣麻布,但随意站在那里,却有着说不出的出尘之意。
王珪见了那人,已放松了警惕。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有种淡然的态度,不但不把赵祯带领的这些侍卫放在眼里,甚至不把天下万物放在眼中,任何人面对那人时,都很难兴起敌意。偏偏那人的眼中,深邃的有如无底的湖水,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
那人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落在赵祯身上,微有惊奇,喃喃道:“你自顾不暇,为何偏生惹这么多闲事呢?”
赵祯心头一跳,感觉那人竟看穿了他的心事,一时间手足冒汗。那人却已移开了目光,就要离去。陡然间身形顿了下,王珪心中凛然,如虎卧高岗,只怕那人突然发难。他虽觉得那人平和,但职责所在,怎能不防?
只见那人缓缓转身,目光从张玉、李禹亨二人身上掠过,已定在狄青的身上。他对众侍卫均是只看一眼,但看狄青的时候,却上下打量了许久,目光隐有惊奇之意。
狄青被他看得发毛,勉强笑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那人喃喃道:“既往尽归闲指点,未来须俟别支梧。不知造化谁为主?生得许多奇丈夫!”他说的声音很轻,狄青却听得清楚,一时间不明白那人所言何指。
那人拱拱手道:“兄台高姓大名?”
狄青茫然道:“狄青。”
那人喃喃道:“狄青……狄青?”蓦地眼前一亮,轻呼道:“你就是狄青?”他目光从狄青额头扫到脚下,五指却在不停地屈伸。
狄青不知道这人练的哪门子功夫,暗自戒备。那人五指陡顿,长长叹口气道:“狄青,你当为天下英雄。”
赵祯和众侍卫听了,都很不赞同。若说狄青是人中丈夫,他们还算同意,但“天下英雄”四个字,怎是狄青能够担得起的?
狄青哑然道:“先生说笑了。”
那人眼中已有了怜悯之意,又道:“可惜你命中多磨。”
狄青心头一震,失声道:“先生此话怎讲?”
那人又看了眼狄青,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但苍天终究不会那么无情。你好自为之。”他说完后,缓步离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片刻的功夫,已消失不见。
众人都觉得那人危言耸听,王珪见那人离去,松了口气。狄青也一头雾水,莫名地心惊肉跳,突然想起一事,向那卖酒老汉问道:“老丈,你可知道方才那人叫什么名字?”
卖酒老汉道:“哎呀,你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吗?那他怎么会给你们看命?”
张玉冷哼道:“他是谁?总不成是皇帝吧?”
卖酒老汉赔笑道:“他倒不是皇帝,但他是个神仙。他叫邵雍,算命很准的……”老汉不等说完,狄青和赵祯就异口同声道:“什么?他就是邵雍?”
赵祯满是错愕,心道听说邵雍极具仙气,解梦精准,断命如神,不然赵允升也不会说要请邵雍解梦。自己一直想要见邵雍一面,哪知失之交臂。邵雍果然名不虚传,一眼就能看出他有极重的心事……
狄青心中激荡,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人竟是邵雍?
他当然听过邵雍的名字,是从郭遵口中得知。邵雍是陈抟的隔代弟子,也是预言五龙之人。只有邵雍才知道五龙的奥妙。
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本是邵雍的谶语。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只有邵雍才知道!
邵雍今日又对他狄青另眼相看,难道已猜到他和五龙有些秘密?邵雍为何说他命中多磨,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机,可推知他的后事?五龙到底有什么神奇?为何他狄青神力突有,转瞬又消失?
狄青思绪如潮,一时间心乱如麻……
赵祯已道:“王珪,速派人请邵先生回转。”
狄青才待要请缨,王珪已道:“李简、武英,你们二人前去寻找。”
李简本是郭遵的手下,做事老练,武英年少老成,可堪大任。王珪掌控这些禁军,早就将这些人的秉性熟悉。他本待让狄青前去,但见他失魂落魄,只怕误事,因此没有吩咐。
李简、武英二人应令,骑马向邵雍离去的方向奔去。
王珪没有狄青想的那么多,只是想着邵雍方才所言,“狄青,你当为天下英雄!”忍不住又望了狄青一眼,见狄青神色恍惚,皱了下眉头。
陡然间,远处马蹄声响,有六七匹马儿当先奔来,后面又跟着十数人,看其装束,应是巩县的衙役。
王珪见这些人气势汹汹,来意不善,又见为首那人正是那恶公子,心想要来的还是会来,低声喝道:“保护圣公子!”众侍卫稍向内靠拢,王珪却挺身站出去,心中琢磨,这要脸不要命的公子不知是什么来头,竟差使得动衙役?
那帮衙役见到王珪屹立当场,虎踞龙蟠,大有威势,不由都缓下了脚步。那公子一指王珪,喝道:“就是他打伤了我的家丁,还要打我,幸亏我跑得快,你们快把他拿下!”
那些衙役上前一步,为首的衙役头顶微秃,一挥铁链,喝道:“你们竟敢打钱公子的人!真是不要命了。若是识相,束手就擒,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王珪冷冷道:“若是不识相呢?”
秃顶那人一怔,喝道:“大胆狂徒!如此嚣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珪本戴斗笠遮住刺青,闻言摘下斗笠,冷笑道:“你可知道王法何在?”
秃顶那人一见到王珪额头上的刺字,心中一寒,颤声问道:“你……你是禁军?”
王珪冷笑着解开衣襟,露出大内服饰,缓缓道:“我不但是禁军,还是殿前侍卫,你还要我去衙门走一趟吗?”
秃顶那人慌忙单膝跪地道:“卑职不知大人身份,请大人恕罪。”
王珪质问道:“有身份就不用秉公处理了?”
秃顶那人手足失措,忙不迭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他左右为难,钱公子来头是不小,可对方竟然是殿前侍卫,他一个巩县的衙役,就算向天借胆,也不敢得罪王珪。
钱公子见状傻了眼,王珪冷冷地望了他一眼,问道:“巩县县令何在?”
那秃顶衙役忙回道:“大人,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追究了。”
王珪道:“我倒是不想追究,但若不追究,王法何在?”
钱公子本有退缩之意,见王珪抓个蛤蟆竟要捏出尿来,斗胆喝道:“禁军又如何?难道禁军就没有错处?我爹在太后面前都能说得上话,区区一个禁军算得了什么?”
赵祯向狄青低声道:“这人是何来头?”
狄青终于回过神来,也搞不懂钱公子的来头,暂时放下疑惑,索性喝道:“你爹是谁?这里有你爹吗?”
众侍卫轰然而笑,钱公子大怒道:“小子,有种就站出来!”
狄青讥笑道:“我可没你这样的种。”他有皇帝撑腰,暗想这小子的老子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用怕。
钱公子大怒,呛啷一声拔出长剑,就向狄青刺来。王珪见状,伸手就抓住钱公子的手腕,随即用力一拗,倒剪了他的手臂。钱公子虽会耍个两下子拳脚,可哪里是王珪的对手?他头一歪,见到路的尽头处又有三骑向此行来,不由大喜高声呼道:“爹爹救我!”
三骑上之人,一人面白无须,一人面白长须,另外一人脸色黝黑。面白长须那人听到钱公子叫喊,慌忙催马过来,急问道:“发生何事?”
钱公子叫道:“爹,这帮不知哪里来的盗匪,竟然挟持我,你定要为我……”话未说完,啪的一声大响,钱公子满眼金星,却是被父亲重重打了个耳光。
钱公子糊涂间,见父亲已跪倒在一公子面前,颤声道:“臣接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众衙役正疑惑时,见巩县附近跺下脚,地面都要震三颤的钱大人,竟然对那公子称呼圣上,不由大惊,纷纷跪倒。秃头衙役更是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出来。钱公子的一张嘴都可以塞进个拳头进去,眼前一阵发黑,做梦也想不到,他得罪的竟然是皇帝!
赵祯笑道:“原来是孝义宫使呀,我听令郎之言,一直在琢磨,他爹到底是谁,让他这般嚣张呢?”
长须那人额头冒汗,五体伏地,连声请罪道:“臣该死,臣管教不严,理当受罚,请圣上严惩!”
原来长须那人叫做钱惟济,本是巩县孝义宫的宫使,也就是个祠禄官,没什么实权。钱惟济本人没什么可说,但他哥哥钱惟演曾任枢密使,钱惟济跟着水涨船高,也有了些权势。钱惟演这人极擅钻营,当初和刘太后之兄刘美攀亲,一路坐到枢密使之位,后来朝臣极力反对,说是外戚不掌兵权,刘太后无奈,这才解了钱惟演的兵权。
赵祯本厌恶刘太后的亲戚,可想到还要用此人做事,和声道:“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钱惟济早将儿子拎到赵祯面前,又是一脚重重地踢过去,流泪道:“请圣上重责犬子。老臣虽就这一个儿子,可是……他既然得罪了圣上,老臣也不敢求情。”
赵祯叹了口气,说道:“钱宫使,以后莫要让令公子再惹是生非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他暗想,入永定陵,还需要这个钱惟济指点,饶了他儿子,也能让此人尽心做事。
钱惟济有些难以置信,连忙叩头道:“谢圣上。”钱公子也是喜出望外,连连叩头。
赵祯对那面白无须之人道:“文应,宫中准备得如何了?”
原来和钱惟济一道快马赶来的两人,正是阎文应和李用和。
赵祯虽是微服出巡,但祭拜先祖仍要按照规矩行事。大宋皇帝每次祭陵,均要在孝义、永安、会圣选一行宫沐浴斋戒,然后才行祭拜之礼。
赵祯微服至巩县,早就让阎文应到孝义宫找宫使先行准备,且反复叮咛不让这些人声张扰民。钱惟济听得圣上莅临此地,哪敢怠慢,是以急急到此,不想儿子嚣张无状,竟冲撞了皇上。
阎文应道:“回圣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圣上前往。”
赵祯才待前行,武英已赶回来道:“圣上,一时间找不到邵雍邵先生。李简还在寻找,臣先回转禀告情况。”
狄青有些失神,暗想自己真的命运多磨,好不容易见到邵雍,却不识真身。
钱惟济听到“邵雍”两字,脸色微变。忙问,“圣上有何事?不知道臣可有效劳的地方?”
赵祯将方才的事情简略说了,钱惟济立即道:“还请圣上起驾孝义宫。臣会派人寻访此人,一有消息,立即禀告圣上。”
赵祯无奈,点头道:“好,那你派人去找,我们走吧。”他当先上马,钱惟济忙在前面领路,众侍卫簇拥,众人已向孝义宫的方向行去。
要到孝义宫,得先过卧龙岗。卧龙岗气势恢宏,东靠青龙山,正照少室主峰,有卧虎藏龙之势。赵祯过岗之时,远望群山巍峨,心中默默祈祷道,“求父皇保佑孩儿,早亲政事。孩儿定当励精图治,不负天子之位,保天下太平。”
赵祯之父——真宗赵恒就葬在巩县的卧龙岗中,皇陵形胜地佳,地势高于太祖太宗之陵,名曰永定。永定陵周边,松柏苍天,青绿滴翠,林木森然,如枪戟耸刺。
赵祯要进陵园前,必须沐浴斋戒三日,因此并不入陵园。在钱惟济领路下,赵祯抄近路斜斜地进岗,到了孝义行宫之前这才下马。
王珪环视孝义宫,见这里的守陵侍卫不过数十人,而孝义宫极大,只怕防备不周,对钱惟济道:“钱宫使,圣上这次微服出京,侍卫人手并不太多。这护卫圣驾一事……”
钱惟济忙道:“这点尽可放心,我已通告巩县张县令,让他调动县中人手前来护卫,此时已兼程赶来,守住卧龙岗要道,一般人不得出入。圣上叮嘱此行要严密行事,因此我不敢让他们到宫前护驾。”
王珪虽见钱惟济考虑周到,还是不敢大意,将跟随的侍卫分为三拨,按在京城大内轮换的次序进行守宫。
等安排妥当,王珪这才对狄青道:“狄兄,听说我之所以能到殿前,还是因为狄兄向圣上举荐的缘故?”
狄青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王珪沉吟道:“在下和狄兄素无交情,却不知道狄兄为何要举荐我呢?”
狄青正色道:“正是因为你我素无交情,我才更要推荐王兄。数载磨勘,王兄不怨不忿,为人耿正,一级级的升到副都头的位置,我狄青若不举荐这种人才,那举荐哪个呢?”
王珪凝望狄青良久,才道:“狄兄,这次我等得圣上提拔,无以为报,当求尽心保圣上平安。圣上若是少走动,我等压力自然轻些。我知道狄兄和圣上交好,不知能否在这三日,就守在圣上房前,顺便规劝圣上莫要随意走动呢?”
狄青笑道:“这有何难?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王珪舒了口气,深施一礼道:“那有劳了。”
王珪本以为劝皇上静心并非易事,因此请狄青帮手。不想赵祯三日内,竟不出宫半步,赵祯一直都在寝室中,谁也不知道他想着什么。
转瞬已过去两日,孝义宫平安无事,众侍卫虽百无聊赖,可心中欢喜。狄青更是祷告一直平安,然后早点回去见杨羽裳。
第三日晚,明月初上,破云弄影。狄青照常在殿前守卫,他坐在殿前,抬头望过去,见皎月上隐约有暗影起伏,暗想,“古老传说,这月宫上有吴刚伐桂,终日艰辛,难见意中人一面。我也像吴刚一样,许久不见羽裳了,她还好吧?她一定会好的,这有什么疑问呢?唉。”狄青不由自责,又想,“我这般想着羽裳,她这时候当然也在想着我。只是她多半又会念着什么相思的诗句。那会是什么呢?”
他正想拿出《诗经》看看,突然见前方远处花丛好似晃动了下。狄青微凛,定睛望过去,见到花丛如初。本待过去看看,转念一想,别中了对手的调虎离山之计。说不定是风吹花动,再说,宫外要道也有侍卫把守,谁又能潜到这里?
狄青安坐不动,见到那月儿渐渐地过了中天,撒下清冷的光辉,嘴角浮出丝微笑,心道这月儿照着我,也照着羽裳,她可安睡了?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响起,狄青恢复警觉,低声问,“崇德。”
对面答道:“延庆。”
狄青舒了口气,问道:“谁?”
张玉笑道:“是我。”
崇德、延庆都是京城大内的宫殿,王珪以此为口令,大内宫殿无数,贼人就算混进来,也绝不知晓如何应对。
张玉道:“狄青,圣上睡了吧?”
狄青回头望去,见到赵祯的房间还亮着灯,说道:“圣上多半还未休息,他这几日总是很晚才睡。”
张玉叹口气道:“他这个皇帝当的,也真累呀。”
狄青低声笑骂,“难道你我在这里当值就不累了?好啦,别多管闲事了,打起精神来。”张玉前来,却是和狄青换班,当值守卫。
狄青交代了几句,还是惦记着方才的事情。他缓步向那花丛处走去,突然听到扑的一声响,不由一惊,手按刀柄望过去,只见一道黑影顺着墙角跑出去,看外形倒像个兔子。狄青暗自好笑,心道“原来是个兔子,倒把老子吓了一跳。”才待离去,突然目光一凝,已望在花丛之间。
这时候月光正明,照在花丛之上,暗香浮动中,狄青注意到有两截被踩断的花枝。狄青蹲下来,看了花枝良久,心想,“方才一定是有人躲在这里,若是野兔,绝对踩不断这花枝。是谁躲在这里?他又是如何能到得了这里?目的何在?”狄青惊疑不定,突然伸手在花丛中一抹,从花枝上摘下条布来,那布条似绸非绸,色泽灰暗,好像是来人不经意间,被花枝刮破了衣服。
狄青此时已确定一点,这里的确有人来过!来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