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暮,新月未上。
狄青路过街铺的时候,记起杨羽裳曾说过最喜欢吃洗手蟹,于是顺手买了几只螃蟹,用油纸包了放在怀中。到了杨家后,狄青犹豫片刻,走到正门前,敲了几下。有管家出来开门,皮笑肉不笑道:“狄官人,来此有何贵干呀?”狄青认识这个管家姓刁,和杨念恩是一个鼻孔出气。
狄青道:“不知羽裳可在?”
刁管家道:“我家小姐是在,可是老爷吩咐了,若是狄官人还没有拿到券凭,以后就尽量少来吧。不过今日老爷宴请罗公子,狄官人若是喜欢,虽见不到羽裳小姐,大可一起喝两杯。”
狄青怒气上涌,本想拂袖离去,可转念一想,浮出微笑道:“难得你们如此好客,我就勉为其难,和杨老丈、罗公子喝上几杯吧。”
刁管家不想狄青如此,可话说出来了,反倒不好拒绝,嘟囔道:“见过脸皮厚的,却从未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狄青道:“刁管家说的谁?唉,在下脸皮就薄得很,要不是你相邀,我还真不好意思前来呢。”刁管家为之气结。
狄青和刁管家到了堂中,见酒宴已摆开,席间只有杨念恩和罗德正二人,杨念恩见刁管家领着狄青前来,不由大皱眉头,心道自己早就吩咐过,能不让狄青进府,就不让他进来,这倒好,还把人领到眼前来了。
狄青先发制人,拱手笑道:“哎呀,杨老丈,罗公子,相请不如偶遇,又难得刁管家一番客气,在下不请自来,还请莫要见怪。”
罗德正今日前来,已取了券凭,心道狄青来得正好,当要好好羞臊他一番。故作大方道:“狄官人说的哪里话来,在下可是欢迎之至。可惜的是今日杨姑娘身子不适,倒让狄官人无功而返了。”
狄青知道罗德正嘲笑自己做不了正事,才待反唇相讥,堂外有人道:“狄青,你来了?”那声音娇脆中满是喜悦,正是杨羽裳到了。
狄青大喜道:“羽裳,你怎么出来了?听说你身子不适,我还准备请王神医给你看看呢。”
杨羽裳盈盈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倦,不想见外人罢了。”言语中对罗德正的轻慢之意,不言而喻。
罗德正脸色不悦,杨念恩忙道:“罗公子,喝酒喝酒。”
杨羽裳到了狄青身边坐下,轻声道:“狄青,今日当差,一切可还顺利吗?”
狄青道:“也没什么,不过绕着大内走几圈罢了。”
杨羽裳微笑道:“我倒没有去过大内,听说那里金碧辉煌,颇为壮观呢。”
狄青道:“在我看来,麦秸巷那树梅花要好看得多了。”
杨羽裳知道狄青是想说,只要有她杨羽裳的地方,哪里都是皇宫。心中欣喜,垂下头去。
罗德正不解其意,讥讽道:“麦秸巷有梅花吗?狄官人,你初到大内,可曾见过圣上?在下不才,倒有幸和圣上见过一面呢。当然,有本事的人才能见到皇上。”
杨念恩艳羡道:“想天子九五之尊,寻常人哪里见得到呢?听说罗公子的义父不但常见天子,还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红人呢。”
狄青诧异道:“还不知道罗公子的义父是哪个?”
罗德正傲然道:“我义父姓罗,眼下身为东头供奉官,说起来你下狱被审的时候,还见过我义父一面呢。”
狄青心中微凛,暗想原来罗德正是罗崇勋的义子,怪不得这么嚣张,和阎文应那个死太监一样的讨厌。太监生不出儿子,可还要传宗接代,所以就收义子,看来只要和太后沾边的人,个个都不是东西。
罗德正见狄青不语,只以为压住他一头,得意笑道:“狄官人,可想起我义父是哪个了?”
狄青笑道:“原来阁下是东头供奉罗大人的义子,怪不得看着眼熟。阁下子承父业,可喜可贺呀。”
狄青这么说,当然是讥讽罗德正也是个太监。杨羽裳听了,有些脸红,又有些好笑。
罗德正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喝道:“你说什么?”
狄青故作诧异道:“罗公子,我说错了什么?阁下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想必终究有一日会和大供奉一样,名扬天下啊。”
罗德正心中极怒,一时间却无从辩驳。杨念恩忙道:“喝酒,喝酒。对了,听罗公子说,这券凭有些眉目了?”
罗德正尽了一杯酒,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拍在桌案上道:“今日我已取到券凭,只要杨伯父在上面签字画押,我再拿去求义父盖个印,杨伯父就可以正式做这个生意了。”
杨念恩大喜,说道:“还是罗公子爽快。”
罗德正道:“比不上一些人口头上的功夫了。其实杨伯父,有些人就仗着一张不错的脸,花言巧语骗女人的心罢了,杨伯父可千万要小心。”罗德正说的有些酸溜溜的,若有期待地望着杨羽裳。
狄青脸上虽刺字,额头有疤,但狄青本来就神色俊朗,再加上沉浮多年,神色沧桑,仪表更有让人心动的魅力。罗德正也知道自己若论相貌,比狄青差了许多,是以出言点醒杨羽裳,只希望她迷途知返。
杨羽裳看也不看罗德正一眼,纤手只是摆弄着衣角,低语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狄青这些日子,苦读《诗经》,比考状元还努力,知道这是《诗经》中的一首《木瓜》,后两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首诗本说男女之间两情相悦,已不重礼物的价钱,但求情意永好。杨羽裳这时候念这首诗,当然是安慰狄青,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狄青见杨羽裳虽垂着头,可嘴角带着一弧靓丽的浅笑,甚是娇艳,不由看得痴了。
罗德正不知书,却以为杨羽裳终于被他的真心所打动,暗想我这券凭就是木瓜,杨羽裳就是琼琚,她多半看出了谁是真心,想以身相许。又见杨羽裳修长的脖颈白若美玉,罗德正心中火热。
杨念恩已接过了券凭,眉开眼笑道:“罗公子,喝酒喝酒。”
罗德正见狄青不语,不知道他沉醉在柔情之中,只以为他无话可说,不肯放弃羞辱他的机会,说道:“狄官人,这次我带了券凭来,不知道狄公子带了什么来?可又是一些铜臭吗?”
狄青心中叹气,回道:“可惜在下的老子完整无缺,没有个太监的爹呀……”
罗德正脸色大变,不等再说,院门陡响,有人高叫道:“杨念恩可在?”
刁管家听院门拍得震天响,慌忙去打开院门,见院门处站着两人,一人稍瘦,一人矮胖,都是官家的服饰,迟疑问道:“两位官人有何贵干?”
稍瘦那人道:“我是榷货务的监官,这位是榷货务的副使。”刁管家听了大惊,心道榷货务本属太府寺的一个衙门,负责掌管盐、茶交易一事。老爷为见这两人,着实下了不少功夫,但终不能见,这两人怎么又会来这里?
刁管家将二人请入府中,快步到了杨念恩身前,说明了那两人的身份,杨念恩也是惊喜交集,不知道二人的用意,快步抢出,躬身施礼道:“两位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稍瘦的监官道:“你叫杨念恩?”见杨念恩连连点头,又问,“你认识狄青吗?”
杨念恩大惑不解,回头望向狄青,说道:“他正在老朽的府上,不过……不是老朽请来的……”他说话留有余地,只怕狄青惹祸。
监官道:“那就对了。杨念恩,圣上有旨,宰相有令,令榷货务快些将你的券凭办妥。喏,这是你的券凭,签两份名字吧,我们赶着拿回去交差。”原来赵祯有旨,吕夷简当下就把事情办了。皇帝和宰相都关注的事情,这些榷货务的官员哪敢怠慢,由监官亲办此事,趁夜赶来。
杨念恩不明缘由,又惊又喜,忙道:“好,好。”他画了押,对监官道:“两位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还请喝杯水酒吧。”
副使道:“我们实在没空,这酒就免了吧。”
狄青走过来施礼道:“两位大人辛苦了,在下狄青,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监官上下打量着狄青道:“你就是狄青?不简单呀。日后……”嘿然一笑道:“说不定还要你来关照我们。狄青,以后你若有事用得着我们,直接去榷货务说一声就好了,不用烦劳圣上了。”
狄青赔笑道:“两位大人辛苦了,狄某感激不尽,以后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也请吩咐就好。还不知道两位大人贵姓?”
监官道:“我叫边晓峰,这是我的副手,叫易笛。”
狄青早满了两杯酒,端过来道:“客气的话也不多说,今日敬两位大人一杯,天寒暖暖身子。”
边晓峰哈哈一笑,说道:“也好。”和易笛举起酒杯,与狄青对干了一杯,边晓风放下酒杯道:“狄青,我们还赶着回去复旨,不能耽搁了……”
“那改日有空,一定请两位大人喝个痛快。”狄青笑道。边晓峰点点头,和易笛离去。狄青这才回到席位上,对杨羽裳笑道:“幸不辱命。”
杨羽裳诧异道:“你怎么能请得动榷货务的监官呢?”
狄青笑道:“不是我请得动,而是我对圣上说及此事,他当下吩咐人去办。这事儿我今日才说,没想到今日就办成了。”
杨羽裳道:“原来你也见过圣上了?”
狄青道:“可我却没什么本事,惭愧惭愧。”
罗德正听狄青此言,明显是讽刺自己方才说的“有本事才能见到皇上”之言,一张脸气得通红,桌上那张没盖印的券凭在灯光下看来,已是说不出的碍眼。
杨念恩忙举杯对狄青道:“狄青,喝酒喝酒。”杨念恩并不知晓宫中之事,见狄青竟然能和皇上说上话,明显比那个太监爹要强很多,见风使舵,已对狄青示好起来。
罗德正满是尴尬,伸手扯过那券凭,忿忿道:“杨伯父,在下多此一举了,告辞!”
杨念恩忙道:“罗公子也是一番辛苦,老朽感激不尽,这酒还没有喝好,不如再喝会儿?”
罗德正见杨念恩言不由衷,敷衍的意思浓厚,更是来气,袖子一拂,转身离去。杨念恩等他快走到院门处,这才追上去道:“天色已晚,罗公子回转也是对的。罗公子慢走。”轻轻地关上院门,快步回转,杨念恩又举起酒杯对狄青道:“老朽托大,不如叫你一声狄贤侄如何?”
狄青道:“杨老丈见外了,你想叫我什么都行呀。”
杨念恩道:“我说贤侄你才见外了,你若是看得起我,今后叫我声伯父就好。”
狄青忙道:“杨伯父。”
杨念恩微笑道:“天色尚早,你来得又晚,今天可要多喝几杯,不醉不归!”
狄青心道,敢情这太阳是为你一个人升的?要早就早,要晚就晚。这事儿办成了,就是伯父了,不然就是老丈,是呀,伯父那是实在亲戚,老丈可就隔着老几丈远了。
杨羽裳嗔道:“喝酒也要适可而止,莫要喝醉了,不然怎么回去?”
狄青见杨羽裳关心,心中微甜,笑道:“杨伯父是说笑,大家喝酒就是暖暖身子,还能真喝醉了?”
杨念恩见酒菜已冷,吩咐道:“刁管家,快去叫厨子再整治点佳肴,再把我珍藏多年的雨前茶拿来。”
狄青忙道:“杨伯父,不用麻烦了,我随便吃点就好。”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油纸包,解开道:“羽裳,我给你带来了你喜欢吃的洗手蟹。不过……冷了。”
杨羽裳接过那洗手蟹,低头望过去,良久无言。
狄青突然见到两滴水珠落在那洗手蟹上,杨羽裳竟在落泪,慌张道:“羽裳,你不喜欢吃吗?那不吃就好,我下次不带了。”
杨羽裳缓缓抬起头来,泪眼中满是柔情,说道:“我很喜欢。可是,不急于吃了。”说罢将那洗手蟹再次包好,轻轻放在手旁。
狄青一时间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令羽裳伤心落泪。正无措间,杨念恩一旁催促道:“刁管家,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茶叶呀。”
这杨老爷是个见风舵,刁管家就是棵墙头草,见老爷转了风向,忙快手快脚取了茶叶来。杨念恩亲自烧水,取出素日珍爱的茶具,说道:“贤侄,上次你说的茶道,我事后想想,大有道理。其实那龙团不过是稀缺,喝起来不见得好。这片茶品味最高的在老夫看来,当属福建路南剑州所产的十二绝,但在淮南、江南、荆湖一带,散茶却比较出名,比如说雨前、雨后、龙溪都算是一时极品。老夫这些年倒是收藏了天下各处的名茶,日后若有机会,再和贤侄慢慢品来。”
狄青心思全绕着“羽裳为何要哭,我说错了什么?”这想法转着,闻言心不在焉地敷衍道:“那多谢老伯父了。”
杨念恩见狄青无心品茶,只觉一番俏眼儿做给了瞎子看,可有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贤侄,只知道你最近才要升为散直,还不知道你竟还能和圣上说上几句。今日这事儿,可真多亏了贤侄你了。”
狄青回过神来,“其实我就是侥幸,帮了圣上几次。圣上对我不错,这才将我升为散直。后来我想起伯父一事,随口对圣上说了,正赶上圣上心情好,就让人去办。”
杨念恩肃然起敬,他一直以为狄青有后台,但肯定本钱不厚,哪里想到狄青的后台竟是皇帝!有榷货务的那两个大人撑腰,自己做生意还不是一帆风顺?一想到这里,杨念恩心中乐开了花儿,暗想女儿眼光果然不凡。见狄青频频向杨羽裳望去,杨念恩明白过来,以手扶头道:“人老了,酒也喝不多了,才喝几杯就有些头晕。羽裳,我先回房休息,你陪狄贤侄再坐会儿。”说罢起身告辞。
狄青认识杨念恩这么久,终于发现杨念恩也有善解人意的时候,客气地送杨念恩到厅前。等杨念恩和管家都已不见人影,狄青忙问,“羽裳,你不舒服么?那回去休息吧?”
杨羽裳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不想见罗德正,这才推托说身子不适。狄大哥,难为你了。”她叫声狄大哥,情致绵绵,脸上又有些发红。狄青心中激荡,低声道:“羽裳,我不过是随手之劳。再说为了你,再难的事情我都会去做。”狄青和旁人斗嘴,少落下风,但在杨羽裳面前,总是木讷,说不了什么场面话,但言语句句发自内心,态度恳切。杨羽裳听了,心中感动,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二人沉默无言,均是享受那静谧温馨的时光。
厅外的天空孤云高远,一阵北风吹过,带下树上寂雪,那雪花空中飞舞,如花碎影裂,狄青望见,只是想,“比起这孤云碎雪,我狄青可是幸福多了。”见风儿吹到厅中,杨羽裳打个寒战,狄青不敢抱住杨羽裳,只伸出手去,握住杨羽裳的纤手。
杨羽裳娇躯一颤,手却任由狄青握着,终究没有抽回去。狄青只觉得触手滑腻冰冷,关切道:“羽裳,这里很冷,你还是回去吧?”
杨羽裳轻轻靠过来,依偎在狄青怀中,低声道:“狄大哥,这样……不就暖和了?”脸上有些羞涩,可眼中满是狡黠的笑。
狄青醒悟过来,轻轻地搂住杨羽裳的纤腰,鼻端有处子幽香传来,沉沉幽幽,只觉得飘在云端,就算做皇帝,也不如今日的幸福。感慨道:“羽裳,我是个粗莽的汉子,不懂别人的心思。我若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你莫要怪我。”
杨羽裳轻笑一声,却不说话。狄青只觉得那轻笑的样子,如飞雪盈盈,惹人爱怜,忍不住问道:“羽裳,你方才为何要哭?唉,我这人很笨,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为何会喜欢我。”
杨羽裳不答前问,低声道:“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不讲理由。若真摆得清清楚楚,那和我爹一样,是做生意了。”
狄青哑然失笑,“你不满令尊吗?其实他也没什么,不过是想着做生意罢了。你先前不是说,你家在江南,本来是个大家族,你爹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在京城奔走,又没有太多的关系,其实也不容易。”
杨羽裳低声道:“其实……其实……”她望着那包洗手蟹良久,才下定决心道:“其实我并非我爹亲生的。”
狄青吃了一惊,“杨念恩不是你爹,那你爹是谁?”
杨羽裳眼中盈泪道:“我也不知道亲生爹爹是谁,我娘她是改嫁到的杨家。”
狄青见杨羽裳伤心,无以安慰,只能用手轻抚杨羽裳的秀发,但觉得那秀发也是冷的,丝丝如冰。
杨羽裳道:“听我继父说,我娘生了我后,就和我生父被迫分开,嫁到了杨家。我继父本来就认识我娘亲,一直等待着我娘,所以很是开心地接纳了我们母女。但我娘嫁到杨家后,一直郁郁寡欢,因为伤心,没过几年就过世了。”
狄青伤心道:“原来……你比我还可怜。我最少还有个大哥照顾,你继父他……”
杨羽裳低声道:“你大哥对你很好,我继父对我也不错。我娘死后,他也很伤心,对我百般疼爱。当年我娘过世的时候,请求他照顾我,但必须让我自己择选夫婿,我继父一口答应。继父并不逼我嫁人,至于陪罗德正说话,也不过是他们生意人的手段罢了。当年我在江南的时候,家族中不少人对我有意,但我都不喜欢,继父也不强迫。后来我觉得心烦,他正巧要到京城做生意,所以就带我来到这里,再后来我就遇到了你。”
狄青歉然道:“那日我撞到你,真的是无心之过,你莫要见怪。”
杨羽裳微笑道:“难道到了如今,你还要和我这般客气吗?我当时见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那时很难过,撞到我,绝不会是登徒子所为了。狄大哥,你当初为何要那般紧张愤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可以对我说吗?”
狄青遂将当初的一切说了一遍,杨羽裳听完,感慨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当日如此焦灼。可惜害你的那个人,我们始终找不到。你们本来没有纠葛,但却不得不性命相搏,人怎么就这么可笑呢?”
狄青沉默良久才道:“我再见他,还是要抓他,不为别的……只为那些无辜的百姓。”
“那……你千万小心。”杨羽裳握住狄青的手,并不反对,轻声道:“你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牵挂着你。”
狄青缓缓点头,说道:“我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都有羽裳照顾我,关心我,我也要照顾她一生一世!”
杨羽裳抓紧狄青的手,嘴角露出丝甜甜的笑,“我知道,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狄大哥,不知为何,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忘不了你,或许这就是缘分吧。”说罢羞涩地低头,抓住狄青的手却紧紧不放。
狄青心下感动,低声道:“我见到你以后,也一直在惦记你。我这些年一直被人误解冤枉,又郁郁不得志,那时候你为我辩解了两句,我都听在心中。就因为那几句话,我终究对你念念不忘。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再遇到你,也没想到,你竟也喜欢我。”
杨羽裳道:“那我们也算同病相怜了。你问我方才为何要哭?其实那洗手蟹,我幼时常吃,那时候是娘亲为我所做,我一直记在心中。我以前随意和你说过喜欢吃洗手蟹,不想你牢牢记在心上。我看到你拿出洗手蟹,突然想起娘亲,也想告诉娘亲一句话,所以忍不住就哭了。”
狄青问,“你想和娘亲说什么?”
杨羽裳秀眸含泪,嘴角含笑,柔声道:“我想告诉娘亲,‘娘亲,你放心吧,我终于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疼爱我的人,他叫狄青!’”杨羽裳满是柔情,望着狄青,脉脉不语,可那心意浓得如雪,那情意缠绵入骨……
狄青心中震颤,紧紧地握住杨羽裳的手,低声唤道:“羽裳……”
杨羽裳轻声应和,“狄大哥……”
二人四目交投,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关怀怜惜之意。北风虽冷,可厅灯如春,暖暖如融,二人突然觉得不必再多说些什么。那轻怜蜜意的话儿已是多余,因为他们已明了了彼此的一颗心。
相望良久,狄青突然想到一事,遂问道:“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那令堂就从来没有和你讲过令尊的事情吗?”
杨羽裳摇摇头,从怀中掏出半块玉佩递给狄青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可能是我父亲所留。”那玉正面雕龙,背面刻凤,做工极为精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所有。
狄青道:“为何是半块呢?哦,多半是令尊和令堂当年分手后,只怕日后难识,留作凭证。”
见到残玉清冷,狄青心中涌起同情之意,说道:“羽裳,你放心,无论上天入地,只要令尊还在,我就一定为你找出他来。”
杨羽裳痴痴地望着狄青,良久才道:“这块玉是娘亲留给我的,但她留给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她也一直没有提到我父亲,她临终时也只有说,‘羽裳,为娘不求你找到你爹,只求你找到真心对你的男人,不求你荣华富贵,只求你平安喜乐。’所以我娘请我养父照顾我,让我自己择选夫婿。至于这玉到底是不是日后爹娘相见的凭证,我也不知晓。”杨羽裳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泪水一滴滴掉下来,如断线的珠子一样。
狄青心想,羽裳的娘多半是受到丈夫的蒙骗,所以才如此伤心欲绝,希望女儿找到个真心的男人。不过从这块玉来看,羽裳的娘嫁的多半也是大户人家,哼,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又如何?他们唯独没有情。当然,也可能是羽裳的爹娘不得不分离,这才留玉为凭,但羽裳的爹爹却终究没有出现。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羽裳的爹爹已经死了。当然,这些猜测不便对杨羽裳说。见到杨羽裳如此伤心,狄青忙从怀中拿出那方蓝色的丝巾为杨羽裳擦泪。
杨羽裳哭了会儿,心情舒畅了许多。见那丝巾是自己当初为狄青包扎伤口时所用,问道:“原来你还留着它呢?”
狄青道:“这是你送我的,我怎么会丢呢?”摇头晃脑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送我丝巾,我报之以螃蟹。”说罢搂住杨羽裳,嘴角露出笑意。
杨羽裳陡然醒悟过来,笑道:“好呀,你讥笑我是螃蟹,看我不把你打成木瓜。”说罢轻轻扬手,对着狄青的胸膛擂下去。狄青手一伸,轻轻抓住杨羽裳的手腕。二人呼吸近在咫尺,狄青只闻杨羽裳吐气如兰,忍不住意乱情迷。杨羽裳脸色又红,却是悄然闭上了眼睛。狄青壮起胆子,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一吻,只觉得嘴唇如同在软玉旁吻过,一颗心怦怦大跳。杨羽裳嘤咛一声,再次躲在狄青怀中,不胜娇羞。二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只求此生永留此刻。
良久,杨羽裳将那半块玉佩塞在狄青手上,喃喃道:“狄大哥,这半块玉,你留着吧。我爹虽弃我娘亲而去,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再离开我。只盼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狄青握紧了杨羽裳的手,坚定道:“好,你我天上人间,永不分离。”
杨羽裳心中暖暖,只觉得此生再无所求。狄青却望着那半块玉佩,心想,羽裳的爹爹,到底是谁呢?无论如何,我总要为羽裳找到亲生父亲,这才不辜负她的一片深情。
很多事情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转瞬又到了暮春草长,群莺乱飞的季节,狄青要为杨羽裳寻父一事,却始终毫无头绪。好在杨羽裳善解人意,只劝狄青顺其自然。
这个痴情女子,一颗芳心早就系在狄青身上了,不求狄青大富大贵,只求狄青平平安安。
这些日子以来,杨念恩生意顺达,心情舒畅,非但不再阻挡狄青来见杨羽裳,反倒希望狄青常来。杨念恩见狄青背景似乎深不可测,连皇上都能说动,对狄青也有了几分满意。再说杨母临终前让杨念恩莫要为难女儿,杨念恩心想这狄青算是羽裳自己选中的,难得还有几分本事,这下可算是两全其美了。
这一日,狄青才入了宫中,阎文应已找了过来,冷冷道:“狄青,圣上正等着你。”
不知为何,狄青总觉得阎文应对他有些敌意,暗想,难道以前说他脑袋被门板夹了,这才惹他记恨?可左看右看,总觉得阎文应脑袋被门板夹得更厉害了。
到了赵祯面前,不等施礼,赵祯已道:“免礼吧。狄青,最近八大禁军新入班直的有多少人?”
狄青心算下,回道:“应该有三十二人。”
赵祯喃喃道:“差不多了。”他眼中闪过分古怪,像是期冀,又像是担忧。
狄青心头微颤,问道:“什么差不多了?”
赵祯道:“朕准备微服私访,因此需要你们跟随护驾。狄青,你当然会和我一起吧?”
狄青有些吃惊道:“圣上万金之体,恐怕不易轻离吧?”
赵祯笑容有些讥诮,“一切都有太后,我离开不离开,又有什么区别呢?狄青,你让他们都做好准备吧。”
狄青头一次见赵祯如此决绝,知道自己无法阻挠,只好通知一帮人等。赵祯见狄青离去,在宫中徘徊良久,见阎文应还在一旁立着,皱眉道:“文应,朕想前往先帝陵寝,你可有什么主意?”
阎文应苦着脸道:“狄青说话虽不中听,但方才说得没错。圣上万金之体,怎能轻易离开京城?臣只怕……太后不许。”
赵祯怒道:“太后不许,太后不许!朕这么多年,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太后不许!你脑袋真的像狄青所言,被门板夹过吗?为何不为朕想个离宫之计?”
阎文应脸色苍白,喏喏不能语。他跟随赵祯多年,第一次见赵祯如此愤怒。正在这时,有宫人匆忙赶到,“圣上,八王爷求见。”
赵祯目光一闪,吸口气道:“有请。”
八王爷进来的时候,仍是干干净净的,他这次穿着的是朝服。走路的时候,目不斜视,到了赵祯面前,本待跪倒施礼。他就算是赵祯的叔父,见到皇上也是要施礼的。赵祯一把扶住了八王爷,目光闪动道:“八皇叔不必多礼。你久在王府,今日进宫为了哪般?”
八王爷轻声道:“臣听说太后病了,因此入宫来问候。正巧路过圣上的寝宫,想着很久没有叩见圣上,很是失礼,是以入内求见。”
赵祯有些错愕,“母后病了?那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呢?”扭头望向阎文应道:“你整日在做什么?”
阎文应惶恐道:“臣也不知,不知道八王爷从哪里知道的?”
八王爷轻声道:“是成国公今晨对我说的。”
赵祯眼中怒火一闪而过,心道我这个亲儿子还不如个养子。原来当年真宗无子,就将赵允升养在东宫,想着万一无后的话,就立赵允升为太子。后来赵祯出生,又过了几年,赵允升才被请出东宫。可刘太后养了赵允升几年,对赵允升极为关爱,屡次提拔赵允升,反倒疏远了亲生儿子赵祯。
赵祯每次念及此事,心中都是极为别扭。听说刘太后病了,赵祯终于露出关怀之意,叹口气道:“皇叔,朕和你一块去看望太后吧。”
八王爷点头道:“那是最好。”
二人前往长春宫,等到了宫前,赵祯突然问道:“皇叔,太后得了什么病呢?”
八王爷道:“听成国公说,太后昨晚惊梦,清晨起来后就感觉不适。”
赵祯又问,“太后做了什么梦呢?”
八王爷沉默片刻才道:“臣不敢问。”他糊涂起来,比疯子还要疯,但这刻清醒了,简直小心的不能再小心。
赵祯像是随意问了句,“成国公为何要找八王爷呢?”
八王爷犹豫下,“他也是问候臣的病情。”
赵祯“哦”了声,见大太监罗崇勋迎过来,吩咐道:“朕听闻太后有恙,带朕前去看望太后。”罗崇勋不敢怠慢,立即领着赵祯、八王爷入内。等到了太后的寝室,罗幔四垂,只见太后隐约躺在床榻上,成国公赵允升正在床榻前。
赵允升见赵祯前来,慌忙前来施礼,赵祯也不理会,径直到了刘太后床前,跪地道:“祯儿听说母后有恙,前来问候。”扭头对罗崇勋喝道:“为何没有太医前来为太后诊病呢?”
罗崇勋不待回答,刘太后已轻声道:“只是微有不适罢了,吾没有让太医来。祯儿,一些小事,本来不想扰动你,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
赵祯急道:“母后有恙,怎么能说小事?”
刘太后截断道:“昨晚我做了个梦……”
赵祯诧异道:“不知道母后做了什么梦呢?”
刘太后声音有些恍惚,“我梦见先帝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只是看着我,他想说什么,但我听不见。他想说什么呢?”
赵允升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后多半是太想念先帝,这才有梦吧?”
赵祯眼中有分古怪,突然道:“母后,孩儿其实这几天也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刘太后颤声道:“你做了什么梦?”
赵祯缓缓道:“孩儿梦见四野黑暗,突然有道光芒刺破云霄透过来,那光芒里,竟立着先帝。可那景象太过玄奥,孩儿被惊醒了,不知是何缘故。”
刘太后沉寂许久,这才低声道:“没有别的了吗?”
赵祯斜睨了八王爷一眼,轻声道:“孩儿只见到四周模糊的景象,不远处好像有座山……”
“有座山?”罗幔后的刘太后霍然坐起,失声道:“是什么山?”她声音中,竟有分惊怖之意。
赵祯忙道:“母后,你怎么了?”
刘太后沉默良久才道:“没什么。祯儿,你说下去。”
赵祯担忧道:“母后,孩儿不敢说了。你休息吧。”
“我让你说,你就说!”刘太后声音中竟有分暴躁。
众人皆惊。刘太后垂帘多年,威严自显,心事难以捉摸,但少有如此暴躁的时候。成国公眼中闪过分怪异,见赵祯望过来,垂下头来。
赵祯吃惊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山,只记得山好像都被烧焦了一样,寸草不生。那山上的石头,仿佛都被融化。是的,先帝望着孩儿,好像也要说些什么。可孩儿被惊醒了,竟听不到先帝的嘱托。”说完脸上满是懊丧。
宫中沉寂下来,赵祯说得绘声绘色,本是暖暖的宫中,不知为何,竟有些鬼气森森。罗幔后,死一般的沉寂,呼吸可闻。
刘太后的呼吸似乎变得粗重,赵允升、八王爷屏住了呼吸,都不敢多言。许久,刘太后这才低声道:“允升,你如何看待皇上的这个梦呢?”
赵允升战战兢兢道:“臣不知晓。臣听说有个叫邵雍的隐士,对梦境解析很是玄妙。若有机会,臣当请他前来解梦。”他脸色如土,看来是发现太后的异样,不敢轻易发表见解。
刘太后又问,“荣王,你又如何来看皇上的梦呢?”
荣王就是八王爷,闻言道:“太后,臣只会做梦,不会解梦。”
刘太后叹口气道:“祯儿,你对自己的梦境,有何想法?”
赵祯神色终于恢复了冷静,皱眉道:“梦境不可全信,但总是有些征兆。孩儿和母后不约而同都梦到先帝,想先帝也是想念我们了。母后因梦染病,孩儿甚为忧心。孩儿想也该替母后前往先帝陵寝拜祭了,说不定先帝也会喜欢……”
“你想去永定陵?”刘太后缓缓道。
赵祯低声道:“孩儿也想拜祭先帝了。”说罢向赵允升望了一眼。赵允升脸色有些异样,犹豫片刻,说道:“皇上一片孝心,这主意听起来也是不错。难道说……真的是先帝有灵,这才托梦吗?”
刘太后在幔帐后沉寂许久,叹口气道:“你愿意去,就去吧。我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赵祯眼中闪过一丝喜意,和众人退下。刘太后静静地坐在床榻上,盏茶的功夫,有一人静悄悄地走进来,刘太后也不诧异,问道:“阎文应,你说圣上最近一直想出宫吗?”
阎文应垂头道:“是呀,圣上最近心神不宁,总像做噩梦的样子。”
“他为何这么想出宫?为何一定要去永定陵?”刘太后问道。
阎文应半晌才道:“臣不知。圣上最近,并不是什么事都对臣说的。”
刘太后悠悠道:“阎文应,吾对你如何呢?”
阎文应跪倒道:“太后对臣恩重如山。臣就是粉身碎骨也无能报答。”
刘太后轻声道:“吾让你照看皇上,你一直做得很好。这次皇上去永定陵,你也跟着。皇上有什么举动,你知道怎么做吧?”
阎文应道:“臣一定最先禀告太后。”
刘太后点点头道:“好,你下去吧。吾以后不会亏待你的。”蓦地想起一事,问道:“圣上最近招了一批人入了班直,有什么用意呢?”
阎文应迟疑道:“圣上想要出宫,可又怕出事,这才带些禁军在身边。圣上也知道,眼下班直的人,武技算不上好,因此圣上这才从八大禁军中抽调人手吧。”
刘太后淡淡道:“他如今倒是小心了很多。他若真的小心,怎么会和你私自去烟花之地呢?我还以为,他提拔人手,想要自己做主宫中呢。”
阎文应不敢多言。刘太后最后那句话,含义颇深,他不敢插嘴。
刘太后沉吟片刻,才道:“好了,你退下吧。记得小心行事。”
阎文应退下,刘太后自言自语道:“山?烧焦的山?寸土不生?这怎么可能呢?”她言语中带了分颤抖,似乎还带着惊惧惶惑。
她垂帘听政,手掌大权,可以说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人,那么她畏惧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