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扭头望过去,脸色微变。
拿银子的人姓阎,狄青是认识的。而阎姓那人的身边,可不就是害他入狱的圣公子?狄青怒火上涌,一把就揪住了圣公子的衣领,叫道:“你还有脸见我?”
圣公子慌了神,忙道:“狄青,莫要动粗,有话好商量。我……有苦衷,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狄青握拳要打,可见圣公子一副可怜相,心中一软,喝道:“你不知道我为你坐了大半年牢吗?你莫要告诉我,这段日子出了京城,不知道我的事情。”
旁边有一人喝道:“你先放手!”
狄青斜睨过去,见圣公子身边多了一人。那人黝黑的脸庞,人在中年,很有几下子的样子,冷笑道:“怎么的?心中有愧?怕我打你,所以带保镖来了?”
圣公子摇头道:“哪里,哪里,这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李用和。和我一块儿逛逛京城而已。”
那黑脸的人听圣公子这么说,脸上突然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可随即低下头,不让人看到他的脸色。
狄青并没有留意那人的表情,可手已松开了些。当初的事情,虽由圣公子而起,但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唯一让狄青不满的是,当初圣公子没有站出来。可八王爷都站出来了,他狄青还不是被关了半年,圣公子站出来,有什么作用?
一想到这里,狄青气平了许多,但觉得圣公子并不仗义,啐了口道:“你也不用解释了,事情过去那么久,你是你,我是我了。”
他转身要走,圣公子早就抢过那块玉,递到狄青面前,真诚道:“狄青,我知道这块玉补偿不了什么。但我真的很抱歉,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狄青盯着那玉半晌,哂然道:“那我不是要多谢你了?”
圣公子脸色微红,轻咳道:“阎先生,我记得你怀中有本书?”
阎先生脸色微变,讪讪地从怀中取出一书盒递过来。圣公子道:“狄青,这本书送给你。”
狄青没有接,见圣公子满面愧疚,倒也心软,道:“玉我收了,书就不必了。”
圣公子将书盒硬塞到狄青手上,舒口气道:“我看你也挺窘迫的,这书你用得着。”
“你给我这本书,还不如给我点银子。”狄青叹口气道:“我又不考状元,要书干什么?”话未说完就感觉手中的书盒很有些分量,狄青忍不住翻开一看。
一道淡淡的金光泛将出来。
狄青一凛,几乎以为脑海中金龙再现,定睛细看,才发现书盒中竟是一层层金叶子。这个书盒中,竟装了几十两的金子!
大宋金贵,这几十两金子等于数百两银子,狄青当个十将二十年所得的俸禄,或许才能勉强赚到这些金子。狄青捧着金叶子,半晌才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岂是个贪财的人?”
圣公子赔笑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狄青本待还给圣公子,转念一想,把盒子揣在怀中道:“唉,盛情难却,原谅你了,下不为例。我有事,先走一步。”他心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圣公子突然冒头找我,多半还有事要我办,上次去竹歌楼,入了大半年牢狱,这次说什么也不和他打交道了。金子嘛,不要白不要。
圣公子见狄青离去,忙叫:“狄青,我还有事。”他一叫,狄青溜得更快。
阎先生骂道:“这小子不地道。”
圣公子跺脚道:“唉,我还准备给他讨个官做……”话未说完,狄青又出现在圣公子面前,笑道:“哎呦,圣公子,我最近耳朵不好使,刚才没有听到你找。你方才说什么?”
狄青不是耳朵不好使,而是太好使。他已跑出半条街去,偏偏听到圣公子为他求官的话,不由怦然心动。
狄青本不是贪财贪官的人,可人总是会变,他知道杨羽裳不以他的身份为意,但是羽裳的家人呢?会不会因此看不起羽裳?狄青正是有了这种念头,这才重新奋发向上。他感觉圣公子有些权势,说不定真的能给他搞个官做。
阎先生冷哼一声道:“你不是有事吗?”
狄青厚着脸皮道:“圣公子有事,我总得看看能不能帮忙了。”
圣公子不以为忤,眼中有了笑意,说道:“狄青,你帮我挡了难,我付你银子,送你玉,已算两清了。”
“所以我要官,就要帮你再办事,对吧?”狄青听懂了圣公子的言下之意。
圣公子认真点头道:“好,这买卖可做,成交!”
狄青道:“别忙,你先说让我做什么事,然后再说为我讨什么官。我总要掂量下。”
圣公子道:“我让你再带我去竹歌楼!”
狄青扭头就走,可没走两步,又停下了脚步,因为圣公子又道:“我可以为你讨个殿前散直的官!”
狄青良久才转过身来,盯着圣公子道:“你不骗我?”
圣公子一字字道:“绝不虚言。”
狄青有些犹豫,他无法不动心。原来散直已属皇上亲兵之列,直接负责大内的安全,比起一个军营中的十将,地位高出太多。一个行伍之人,想当散直,不但要熬个十数年,还要有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凭空落在狄青脑袋上,他接还是不接?
阎先生见状,冷笑道:“你莫想着再装捕神了,若见张妙歌,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狄青挺起腰来,昂然道:“你脑袋被门板夹了,我却没有。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的本事。”
众人一路向竹歌楼走去,圣公子想笑,强自忍住。阎先生的脸比李用和还要黑,原来他有些胖,一个脑袋是梯形的,倒真像被门板夹过一样。
狄青虽说得自信,其实心中没底。上次他骗了凤疏影,想再骗她一次,难若登天。但富贵险中求,若不搏一下,这辈子什么时候能出头呢?狄青寻思中,已近了竹歌楼,才待入内。圣公子突然脸色变了下,闪身躲到一旁。阎先生、李用和二人也是做贼一样,和圣公子躲在一起。
一公子模样的人从竹歌楼走出来,上了辆马车,扬长而去。狄青见到圣公子盯着那公子,眼神很是怪异,忍不住问,“圣公子,你认识他吗?”他只见到上马车那公子剑眉星目,一表人才。那公子一举一动,平和温雅,绝非马公子之流可比拟。
圣公子咳了声,这才恢复了脸色,喃喃道: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眼中露出少有的冷意,自语道:来得好呀。
狄青不解道:“你都能来这里,还有谁不能来呢?”
圣公子摇摇头,岔开话题道:“进楼吧。狄青,你可有办法了?”
狄青也不答话,进了竹歌楼后,急中生智,拦住一婢女道:“我是狄青,你叫凤疏影出来。”
那婢女听到“狄青”二字,吃了一惊,慌忙去了后堂。不多时,凤疏影已走了出来,阎先生一旁冷笑,只想看狄青如何出丑。狄青光脚不怕穿鞋的,才待说出腹稿,不想凤疏影脸上已堆满了笑容,说道:“哎呦,这不是狄公子吗?好久不见,你可算来了。”
狄青反倒怔住,一时间又把话儿咽了回去。
凤疏影笑道:“妙歌姑娘一直念叨着你,说你若是来了,就不要让你等,径直去见她就好。你可一定要赏脸,去看看妙歌了。”
阎先生发黑的脸都变绿了,搞不懂到底怎么回事。
狄青也不明白,可这时候他当然不会拒绝,微笑道:“凤老板,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心中却想,这楼上莫不是埋伏着刀斧手,等我上去,好把我砍成肉酱?不然张妙歌和我才见过一面,也不像发花痴的样子,为何想要见我?
凤疏影像是看出了狄青的疑惑,赔笑道:“狄公子,不过现在妙歌楼上有人,你暂时不能前去。”
狄青心头一跳,故作平静道:“是谁?”
凤疏影皱了下眉头,“这人……狄公子多半不认识了。不过他肯定一会儿就会下来,小怜,带这三位公子去听竹小院等吧。狄公子,我就失陪了。”
凤疏影说完,匆匆离去,心中暗想,这种人还是由妙歌打发就好。求佛保佑,千万不要让马家知道我和狄青打过交道。她固然怕马家,但这次让狄青去见张妙歌,却是身不由己。
狄青等人自然不知道凤疏影的念头,心中都有些奇怪,难信事情竟如此简单。
阎先生皱眉道:“这里只怕会有圈套。”
那黑脸的李用和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有古怪。”
圣公子折扇一摆,在二人脑袋上敲了下,笑骂道:“你们也太过疑心了,狄青是英雄,张妙歌是个美女,自古美女爱英雄,有什么多疑的?”他胆小起来,比老鼠还谨慎,可胆大起来,看起来就像吃了豹子胆一样。
众人已跟随小怜到了听竹小院。听竹小院前,雪压竹挺,万花千草凋零,而竹叶如箭,破寒傲雪,让冬日满是勃勃生机。
圣公子赞道:“不出来,怎么能见到这种美景?”
狄青无心欣赏,眼珠一转,说道:“圣公子,你要我办的事情,我已为你做到,还望你莫要忘记自己的承诺。你上去就可见到张妙歌了,我就不去了。”
圣公子忙拉住狄青道:“你方才没有听到吗?人家说只想见你。你好歹也得陪我上去,等人家不逐客再说。”
狄青为了升官大计,只能勉为其难地等候。阁楼处有了声响,一人迈步轻飘飘走下来,那人嘴大、头大、鼻孔朝天,很是怪异。狄青一见,失声道:“他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那人却是吐蕃僧不空。狄青暗想,这张妙歌的生意真红火,连不空都来捧场。可不空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是听张妙歌弹琴?总觉得不太可能,但想到郭遵的警告,狄青不想多事,低下头来。
这次不空少了排场,也没有穿喇嘛的衣服,看起来除长相怪异些,倒也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阎先生一旁道:“你都能来,还有谁不能来?”
方才狄青就用这句话回了圣公子,阎先生好像一直看狄青不顺眼,借故讽刺。
圣公子问道:“狄青,你认识这人?这人是谁?”
狄青皱眉道:“我……不认得。”
圣公子哑然失笑,还待再说,不空已经过众人的身边,望了圣公子一眼。圣公子只觉得那双眼中,有着说不出的魔力,竟然忘记了说话。不空见到圣公子时,眼中露出丝讶然,但脚步不停,转瞬去得远了。
圣公子摇摇头,回过神来,又记起张妙歌,一把拉住了狄青,热切道:“该我们了。”
狄青苦笑,只能和圣公子入楼。等到了帘前,风吹帘动,声脆若冰。掀开珠玉帘子,阁楼内暖暖如春。张妙歌慵懒地坐在琴前,见四人上楼,娇弱道:“妾身有恙,恕不起身相迎了。”
张妙歌身着浅绿绣罗裙,闲散一坐,柳腰身段尽显。她脸上不过是淡淡的妆粉,如闲花淡春,额头上饰有梅花妆,给那慵懒闲柔的外貌中带来了丝惊艳之气。
圣公子忙道:“妙歌小姐可曾看过大夫?我倒认识几个良医,你若是喜欢,我一会儿就让他们过来为你诊病。”
张妙歌摇摇头,轻拨琴弦唱了几句,“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无他人?”曲调平平,并无当日初听的那种潋滟。
圣公子并未听过这曲子,只觉得声调绵软,峰回路转,不由大声喝彩。
狄青听了却是一怔。若是几个月前,狄青绝对不懂张妙歌唱词的含义。但这段日子来,他没少翻诗经,记得这几句应该是诗经中的话。意思好像是,你要是思念我的话,就要不辞辛苦地提着衣裳过河来找我,你要是不想我的话,难道就没有别人爱我了吗?
这四句诗本是一女子对情人的大胆表白,张妙歌突然唱出来,狄青听起来未免有些不伦不类。这里哪有张妙歌表白的对象呢?
张妙歌听圣公子叫好,微微一笑道:“原来圣公子还是个雅人。那妾身就再为你弹上一曲……”言罢,手腕轻舒,拨弄琴弦。那琴是死的,曲却是鲜活的,跳动不休,回荡在暖阁间,满是灵韵。曲调将歇,张妙歌又低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狄青正无聊得拿出新买的那块玉把玩,听到这两句,心头一颤,忍不住抬起头来。张妙歌秋波飘渺,正荡到狄青的脸上,手上不闲,只是唱着那两句,却不再唱下去。
圣公子不知道这两句的出处,皱着眉头思索。瞥见狄青若有所思,低声问:“狄兄,你说这‘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是什么意思呢?”
狄青嘿然一笑,“我不知道。”
圣公子看出什么,激将道:“我就知你不知,本来还想说你若是知道,为你求官的时候,还可以多加个武骑尉的官衔呢。”说罢故作惋惜地摇头不已。
狄青眼前一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圣公子立即道:“当然。”
狄青心喜,暗想读书就是好,这次又捡了个便宜。原来武骑尉是勋官,勋官是贴职,虽有名无权,但有俸禄领。狄青方才怕麻烦,懒得说,这次凭空得到这机会,当然不肯放过,回道:“这本是《诗经》中《草虫》的两句,下两句是‘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哈哈,你答应我的事情,可莫要忘记了。”
圣公子听这四句合辙押韵,倒不像狄青在瞎编乱造,对狄青倒有些佩服,称赞道:“不想你还文武双全呢?”
狄青大言不惭道:“那是。”
圣公子见张妙歌还在弹琴,突然以手击案,合着节拍唱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妙歌小姐弹得好琴,难得曲意如雪,隐有古风呀。”他对曲律颇有研究,这一唱一和,极其合拍。唱着的时候心中想,张妙歌在思念谁,总不会是思念狄青吧?
张妙歌眼中有丝讶然,手腕一划,曲终韵余,盈盈一笑道:“圣公子文采不凡,妾身佩服。”
圣公子暗叫惭愧,才待谦逊两句,张妙歌已望向狄青道:“狄官人,你手上是何物,不知可否给妾身看看呢?”
狄青见人家客气,不好推搪,说道:“不过是才买的一块玉罢了。”
张妙歌接过玉佩,看了半晌道:“这玉美得很呀。你看这玉上的花纹,绿如波、黄如花、痕如泪。以前我就见过一块类似的玉,曾经起名为眼儿媚,可惜……不见了。狄官人,你真的好眼光。”她赞着那玉,把玩不已,对那玉儿竟是极为喜欢。
圣公子暗道狄青这小子不知哪里好,所做一切偏得女子喜欢。自己风流倜傥,年少多金,张妙歌怎么就不多赞自己几句?这买玉的钱还是我出的呢!
见狄青白痴一样地站着,圣公子捅了狄青一下,说道:“你总该说两句呀。”
圣公子本示意狄青将玉送给佳人,不想狄青却道:“张姑娘,你看完了吗?这玉……该还给我了吧?”他见天色将晚,急着去见杨羽裳,是以催促。
圣公子差点踹狄青一脚,见张妙歌脸色一黯,圣公子忙道:“狄兄,这玉儿你不是花二两银子买的吗?我花二十两买回来送给妙歌姑娘,你意下如何?”
狄青摇头道:“多少钱也不卖!”
圣公子还待再说,张妙歌纤手一伸,已将玉递了过来道:“狄官人,你把玉收好了。”
狄青拿过那块玉,说道:“妙歌姑娘,我还有事,告辞了。”
张妙歌幽幽道:“狄官人不再多留一会儿吗?我其实……”她未说完,狄青截断道:“在下还有要事,不能耽搁了。”
圣公子一旁道:“我倒没什么事。”
张妙歌叹了声,“妾身也累了,怜儿,送客吧。”
圣公子也只能叹息,跟随狄青讪讪下楼。
怜儿送众人下楼,再上来的时候,满是忿然道:“小姐,狄青这人好大的架子,小姐你要留他,他竟然不肯留下。”
张妙歌手拨琴弦,嗡的声响,琴声未绝,已道:“狄青留不留无妨事,我本来是想从狄青口中打探些郭遵的消息,但我觉得,狄青多半也不了解郭遵。那不空倒是个麻烦事,我只怕他还会来找我。”
怜儿低声道:“我们还怕他不成?”
张妙歌只是抚琴,轻轻叹口气,可琴声不再含情脉脉,反倒有种寒雪的彻骨之气。
狄青等人下了楼后,圣公子埋怨道:“狄青,你蠢到家了。张妙歌喜欢这玉,你为何不送给她呢?”
狄青皱眉道:“我还喜欢银子呢,你没事为何不送给我些?”
圣公子微愕,不等答话,狄青已道:“你欠我个散直加上武骑尉,可记住还给我!人在京城混,最要紧的是个‘信’字,我等着你的消息。”说罢扬长而去。
圣公子本待召唤狄青,不想一人突然走了过来。李用和一直沉默,见状已挡在圣公子面前,喝道:“你做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只是望着圣公子道:“这位公子印堂发黑,只怕最近会有血光之灾。”圣公子一凛,已认出来者是从竹歌楼下来的人。狄青认识这人,他却不认得。
阎先生呵斥道:“胡说八道,你是谁?”
那人双手结印,含笑道:“小僧法号不空!”
圣公子愕然,失声道:“你就是不空?”
不空双眸盯着圣公子的眼睛,问道:“公子认识小僧吗?”他对这个圣公子,态度竟然比对刘太后还要温和。声音虽是铿锵有如钹响,但收敛了傲气。
圣公子摇头道:“我……我一直没有见过你。”蓦地想起什么,问道:“我闻大师预事神准,难道说……我真的有危险?”
不空暗中闪过丝诡异,转瞬隐去,叹道:“小僧和公子相见,就是有缘。方才竹歌楼相见,就觉得圣公子命中有难,是以才在外等候。”
阎先生又惊又怒道:“你这番僧,恁地乱说,圣公子怎么会有难?”
不空摇摇头道:“既然这位先生不信,小僧告退。”他转身要走,却被圣公子一把抓住。圣公子神色古怪,眼中亦是露出了惶惑之色,嗄声道:“高僧莫走,我信你,还请你帮忙寻求破解之道。”
圣公子本是从容,但此刻神色隐有极大忧虑,竟像对不空所言深信不疑。看起来,他果真有所担心,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阎先生、李用和互望一眼,脸上也露出了极重的忧意……
狄青没有圣公子的忧心,几乎是身轻如燕的到了麦秸巷。圣公子为他求得官也好,求不着也罢,他怀中那块玉总是片真情。有时候,真情岂是官位和金子能够衡量的?
到了杨府朱门前,狄青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有些自惭形秽,心道若有人开门,自己如何开口?犹豫片刻,走到上次进院的侧门处,狄青敲了敲,不闻动静,有些失落。徘徊了片刻,狄青正准备离去,侧门咯吱一声,竟然开了。
月儿从门口探出头来,啐道:“只是这道门,就难住你了?”
狄青汗颜道:“我总不能撞破了门进去吧?月儿姑娘,你家小姐可在吗?”
月儿点点头,道:“她还在,不过有了点问题。”
狄青着急道:“她病还没有好吗?”
“哪能好的那么快?”月儿撇撇嘴道:“她这几日偶感风寒,一直没有好利索呢。不过今天的难题可不是病,而是另外的事情,就看你能否帮忙了。”
狄青立即道:“刀山火海,无有不从!”
月儿终于露出点笑容,“不枉我家小姐如此对你了,跟我来吧。”说着带着狄青从侧门走入,竟直奔前堂,狄青疑惑道:“月儿姑娘,我们这是去哪里?”
月儿道:“去见我家老爷。”
狄青一惊,止步道:“见你家老爷?”
月儿蹙眉道:“怎么了,你难道想一辈子都和我家小姐偷偷摸摸的?”
狄青忙道:“那倒不是,可是现在去见,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月儿问道:“你再准备,还能准备出来个大将军、节度使出来吗?”
狄青苦笑道:“不能。”
月儿嘴一扁,“那不就得了,你既然无法准备得更好,眼下唯一能说动我家老爷接受你的只有两个条件了。”
狄青虚心道:“姑娘请讲。”
“这第一个条件当然就是真诚。你必须要让我家老爷知道,你对我家小姐赤诚一片。”
“这个……真心我有!”
月儿见狄青手足无措的样子,噗嗤一笑,继续向前走道:“有没有呢,要到时候才能知道。这第二件呢,是你必须让老爷看到,你这个人是个有本事的人!”
狄青心中叹气,知道月儿的条件并不过分。试问哪家的老爷,会把女儿嫁给个碌碌无为的人?但他狄青,又有什么本事?狄青心乱如麻,试探问,“那你家老爷有何爱好呢?”
月儿回答的干净利索,“做生意的人,当然爱钱!”
二人说话的功夫,已近了前堂。远远望去,只见堂中坐着三人,杨羽裳正向堂外望着,若有期待,见狄青和月儿赶来,嫣然一笑,晕生双颊,垂下头来。
狄青远远望见杨羽裳的笑容,心中柔情激荡,暗想这番无论如何,总不能让羽裳失望。
堂中除了杨羽裳外,主位上端坐着一老者,花白的胡子,紫铜色的脸庞,颇有几分威严。狄青暗想,这想必就是羽裳的父亲了,不过和羽裳并不相像,好在也不像。
老者下手处坐着一年轻人,屁股下好像有钉子,没有个安稳。年轻人手上带着个硕大的绿玉戒指,油头粉面,虽和老者一问一答,但目光不时的向杨羽裳飘去。老者发现有客前来,不由诧异,远远问道:“小月,何事?”
小月支支吾吾道:“老爷,有客拜访。”她毕竟是个丫环,虽全心为了杨羽裳,也不敢触怒杨老爷。
杨老爷怫然不悦,暗想自己正在待客,这个月儿怎么如此不知规矩,还领人到这里?见狄青已到面前,又瞥见狄青面上的刺青,杨老爷微有心惊,起身拱手道:“这位官人,不知来此有何贵干呢?”
狄青片刻之间已定下了对策,径直说道:“在下是来找杨伯父的。”
杨羽裳又惊又喜,没想到狄青如此直接。杨老爷却皱起了眉头,心思飞转,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狄青只在杨羽裳面前木讷,对旁人可一点都不含糊,眼珠一转,已想到了说辞,说道:“杨伯父……”
杨老爷连忙道:“老朽杨念恩,你看得起我,就叫我声老丈,伯父可是不敢当。”
杨羽裳垂头不语,嘴角始终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一旁那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本把狄青当作空气,可见狄青把他当做透明的,忍不住道:“你到底谁?莫要穷套近乎!”
狄青转头望向那人道:“你又是谁?为何到杨老丈家,可是想要偷鸡摸狗吗?”
那人怒道:“你说话客气些!”
狄青反诘道:“不客气又如何?”
那人一滞,见到狄青脸上的刺字,冷笑道:“我何必和你一般见识?”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子低等军人,烂命一条,我没必要和他拼命。
杨念恩慌忙圆场道:“官人,这位小哥叫做罗德正,此次前来,是和老朽谈些私事,绝非偷鸡摸狗之辈。”
罗德正自感弱了气势,怒道:“杨伯父,何必对他废话?”
狄青道:“伯父不敢当,你还是叫声老丈吧。”他把话题接过来,反倒占了罗德正的便宜。
杨羽裳忍俊不禁,噗嗤一笑。
罗德正霍然站起,拍案道:“你敢占我便宜?”
狄青诧异道:“哪里哪里。我是见杨老丈谦逊,这才替他说出,你难道不叫他老丈,要叫兄台不成?”
杨念恩大皱眉头,慌忙岔开话题道:“德正贤侄,方才你说带了点茶叶过来,老朽倒想看看。”
罗德正见杨念恩对他客气,心意稍平,取出个锦盒,双手递上道:“还请伯父品鉴。”
杨念恩随手接过,笑道:“还不知道是哪里的茶叶呢?”他本是个茶商,岔开话题,是不想狄青和罗德正争吵,对于一般的茶叶,还真不放在眼中。
罗德正微笑道:“此茶乃建溪的龙团茶。”
杨念恩一惊,忙打开锦盒,见正中放着一茶团,色泽光亮,上有建溪独有的金龙标志,不由喜道:“哎呦,这份礼可就贵重了,太贵重了!”
狄青看不出这茶团有什么贵重,不想出丑,只好藏拙沉默。狄青虽想低调,罗德正却不想放过他,轻蔑道:“这位官人,你可知这礼重在哪里呢?”
狄青回道:“我看轻的很。”他话一出,杨羽裳和月儿都是大皱眉头,狄青知道说错了话,眼珠转动,想着应对之策。
罗德正哈哈大笑道:“轻的很,哈哈,你若还能找出比这重的礼来,我就……我就……”
“你就磕头管我叫爷爷?”狄青挑衅道。
罗德正气得满脸通红,杨念恩解围道:“官人说笑了,这礼不重,可也着实不轻。要知道天下产茶圣地就在福建建溪,而这龙团茶更是建溪茶中极品,一斤茶叶,不过能做二十团龙团茶饼,价值黄金二两呢。更何况,这是宫中用茶,有钱也买不到。”
狄青故作不屑道:“二十团茶叶才值黄金二两?价钱也算稀松平常了。”他当然知道这价钱不稀松,而是高昂的要命,他一年的俸禄,也还没有黄金二两。但这时候,狄青当然不肯掉价。
罗德正气急反笑,“某人真的胡吹大气,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二两银子?”
狄青笑道:“不瞒你说,在下虽说贫寒,但随便买个几百团……这什么了?哦,龙团是吧?买几百团龙团也不是问题呀。”
罗德正怒道:“你若是能买几百团……我就……我就……”
“你就磕头管我叫爷爷?”狄青问道。
罗德正气得发疯,拍案道:“好,只要你能当场拿出五十两金子,我就磕头管你叫爷爷,可你若是拿不出来呢?”他见狄青是个寻常禁军,衣着敝旧,绝不信狄青能拿出金子来。
狄青心中好笑,故作犹豫道:“说笑而已,何必当真呢?”
罗德正见狄青退缩,更有了底气,喝道:“谁有功夫和你说笑?你若拿不出来五十两金子,就莫要胡吹,滚出去吧!”
狄青故作恨恨道:“若我拿出来金子又如何?”
“你拿不出又如何?”
“我拿出来又如何?”
杨念恩见二人“鸡生蛋、蛋生鸡”一样的斗气,只怕争到明天都没有结果,忙道:“两位莫要争了,来者是客,和气生财。老朽手上虽无龙团,但正巧有些江南的早春茶,待老朽为二位烹茶消消火气。”
罗德正道:“杨伯父,不是我削你面子,只是这人太过嚣张,我若是不教训他一顿,他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今天我是赌定了。”
狄青霍然站起,喝道:“好,我若当场拿出五十两金子,你就叫我爷爷,我若拿不出来,我就从这里滚出去,以后再不登门。”
杨羽裳脸色微变,低呼道:“莫要意气行事。”狄青背对杨羽裳,手掌摆了摆,杨羽裳见狄青胸有成竹的样子,反倒不解,因为她太了解狄青,知道狄青绝不是有钱之人。罗德正见狄青中计,哈哈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今日就请伯父做个见证。”
狄青道:“绝不反悔?”
“当然!”
狄青哈哈一笑,伸手掏出圣公子送的那本书丢在桌子上道:“那你就赶紧叫爷爷吧。”
砰的一声响,书盒震开,黄灿灿的金叶子蹦出来几片,夺人眼目。
罗德正怔住,已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