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苍茫,有苍鹰飞过,徘徊在渺渺天际,俯瞰众生。繁霜凝树,叶舞残黄,又入了初冬季节。
延州东北二百余里的古宽州之地,少了初冬的冷意,却多了些热火朝天的氛围。
宽州本是废弃的古城,在近一年的修建中,平地高城起,城名青涧!
自从朝廷下旨,让种世衡为鄜州判官,负责修青涧城一事后。青涧城周边的百姓,无论是羌人亦或是汉人,均是欢呼雀跃,主动前来搬石抬土,挖壕垒沟。
以往金明寨以北,多是羌汉混居,可每逢战事,大宋总是避而不出,坚守金明寨,如此一来,北面居住的百姓可就倒了霉,屡次受战争波及,苦不堪言。这次建城在金明寨以北,众人无不都当这地方是百姓的福祉,是以踊跃前来帮手。
黄昏日落,有一拨军士正挑沙入城,有挖护城河的百姓叫道:“葛都头,大伙累的要死,过来讲讲狄指挥的事解解乏吧。”
天虽冷,那葛都头却袒露着健壮的胸膛,额头竟还有汗水。闻言卸了河沙,问道:“昨日我讲到哪里了?”
有一红脸的汉子接道:“狄指挥大战铁鹞子,攻破后桥寨,怒战罗睺王的事情,都讲了十七遍了……虽说每次编造的都有不同,可毕竟听多了,你讲点新鲜的吧?”
葛都头哈哈大笑道:“你们真难伺候,我不讲吧,你们非要听,听了还不能重样,不重样了还嫌我编造。狄指挥虽说又回了塞下,但眼下战事没有,我难道要编个故事给你们听吗?”
有人道:“怎么没有,昨晚城头鼓声比雷声还要响,天明的时候,就见到城外一地羌人的尸体,到底怎么回事?你身为军中要员,总得说来听听。”
葛都头被人吹捧,摸摸络腮胡子,笑道:“我猜你们肯定要问这事。也罢,我就给你们说说。其实我们这城建好了,高兴的人不少,眼红的人也不少。米擒族就挤破脑袋都没有进来,这才兴兵来犯,不想狄指挥掐指一算,知道他们昨晚会来,早早的在城外埋伏,一刀就斩了米擒族的首领米擒大浪。”
众人均是惊呼,“那狄指挥,不是和神仙一样了吗?”
葛都头也不脸红,大咧咧道:“谁说不是呢……那些人见到狄指挥杀过来,都不敢接战,丢下百来具尸体落荒而逃。青涧城有种老丈才能建起来,可若是没有狄指挥,只怕早丢了呢。”
有人不解道:“米擒族要入城,就让他们来好了。”
葛都头道:“你懂什么,他们不给钱,种老丈如何肯让他们进来?”众人一阵哄笑,远处走来一人道:“葛振远,你又在说我的坏话。”
来人拖个草鞋,踢踢踏踏的走过来,脑门发亮,脸有菜色,正是种世衡。
葛都头当然就是葛振远,青涧城新建,种世衡主城事,狄青负责守卫,而葛振远、廖峰、司马一帮人等,均被从新寨调到了青涧城。
种世衡见众人在歇息,不满地嚷嚷道:“你们怎么都停下来了?快点做事。我告诉你们,能进这个城,一要做事,二要送钱。又没钱,又不干活的人,若再被我看到,都给我滚蛋!这里不养闲人的。”
葛振远吓得忙道:“都去干活,都去干活!”众人一哄而散。葛振远挽袖子要走,种世衡拉住他道:“狄青在哪里?”
葛振远道:“他在城北五里外的折柳亭。”
种世衡嘟囔道:“他跑那么远做什么?”
“他离的远,可能怕你要钱吧。”葛振远丢下一句后,一溜烟的跑掉了。
种世衡摇摇头,拖着草鞋向城北而去,赶到了折柳亭时,有些气喘。狄青正坐在亭中,远望西北的方向,听到脚步声,向种世衡望去,若有期待道:“种老头,什么事?”
狄青又到了塞北。
狄青离开汴京后,先奔延州报道。范雍见了大为头痛,心道这小子有毛病,别人都是费尽心思往京城走,这小子火烧屁股一样的赶来延边。不知道朝廷什么心思,范雍索性报于朝廷,将狄青云骑尉的官衔提到武骑尉,这种提升,只涨俸禄,不涨兵权。朝廷准了后,狄青仍以延边指挥使的身份,协同种世衡镇守青涧城。
狄青暂得清闲,全力去查叶喜孙的下落,可这人如鸿飞渺渺,再也没有出现过。
种世衡擦了下额头的汗水,叹口气道:“没啥事不能找你吗?”
狄青笑了笑,“我只怕耽误你赚钱了。对了,昨晚斩了米擒大浪,马儿装备兵刃都收回来了吧?”
种世衡道:“你还怕我漏下什么吗?”
狄青又笑,心中却是叹了口气。原来狄青镇守青涧城后,有羌人投奔,也有羌人过来捣乱。这段日子,狄青毫不手软,有来捣乱的,杀无赦。每次战后,狄青管杀不管埋,将收拾战利品一事交给种世衡。种世衡素来是死人都要扒下层皮来,做这种事情,当然最好不过。
种世衡斜睨着狄青,突然道:“狄青,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些奇怪呢?”
狄青皱了下眉头,问道:“哪里奇怪呢?”
种世衡道:“我们建了这个青涧城,党项人肯定视为眼中钉。过来捣乱不足为奇,但他们都知道你在这里,这段时间,来捣乱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昨天晚上,米擒族来的都是骠骑,最少能有千人!”
“这不挺好吗?来的多,杀的多,你赚的也多。”狄青淡淡道:“我不主动杀人,可他们送上门来给我杀,我也不会拒绝。”
种世衡长叹一口气道:“你小子最近只想着什么香巴拉、叶喜孙了。我都说了,这些事情,我来给你打探。你一个人再厉害,还能比老汉我的消息灵吗?你小子在领军方面有天分,对敌方面更是勇猛,不应该这么糟蹋才能的。”
狄青忍不住的笑,“所以呢,你以后若有什么话,直接和我说好了。我懒得你和绕来绕去的兜圈子。你是不是想说,党项人最近对青涧城的攻击力量加大,有意再攻西北了?”
种世衡嘟囔道:“你总算说了句明白话。我就是怕这个呀。狄青,你记得吗,开春的季节,党项人的使者贺真曾去向范知州求和。这之后,西北安静了许多,可很多羌人熟户,纷纷要来归降投靠,范知州禀告朝廷,朝廷令范知州自行处理,结果范知州把很多羌人都安居到金明寨的三十六分寨了?”
狄青点头道:“我当然记得。范知州还想安排些人手到青涧城呢,不过我们推说城没有建好,一直没有答应。”他神色中也有分忧意,“种老头,你怕这些人有问题吗?”
种世衡忧心忡忡道:“这些人有没有问题我不清楚,但我这几天,总感觉心惊肉跳的。大批羌人涌入了金明寨,用脚趾头想想,都有问题,偏偏范知州觉得羌人不足为惧,不以为然。朝廷为了安抚羌人,又重开了榷场,但这时候,党项人屡次试探进攻青涧城,只怕真的又要进攻西北了。”
狄青也有些皱眉,暗想你我明白这些有什么用?能看守青涧城,已是范雍的恩惠了。他无奈道:“可你我联名上书给范知州,请他当心。他虽没有说什么,只怕也嫌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种世衡沉吟许久,问道:“上书给范知州看来是没用了,他根本不会听我们的建议。狄青,前段时间,我让你径直给天子上奏,有回信了吗?”
狄青摇摇头,苦笑道:“你太高看我的能力了。我奏折是发出去了,但两府一直没有回音。这种越级上奏的事情,本是官场大忌。若是被范雍知道了,你我都没好……我只怕……奏折还被两府压着呢。”
种世衡搓着手,在亭中走来走去,突然止步,脸上现出少有的慎重,问道:“狄青,老汉冒昧的问一句,你和天子的关系到底如何呢?”
狄青回想汴京的情景,半晌苦笑道:“这个吗……伴君如伴虎,你应该知道的。他或许能听我的话,但人总是会变的,是不是?”上次回返汴京,狄青和赵祯虽有冲突,但终究言归于好,可狄青心中早知道,赵祯再也不会是圣公子了。
一个人坐的地方高了,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
种世衡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惋惜道:“我本来想让你亲自回京,对圣上说说这里的严重性的。唉……看来这条路行不通了。”
种世衡看似圆滑,其实可说是老谋深算,更因官场浮沉,知道其中的厉害。他心中暗想,“这段日子来,京中变化极大。听说天子不忙于西北备战,反倒因为郭皇后刁蛮,一直在忙于废后一事。吕夷简被贬出京不久,就被重新启用再入两府。当初都说郭皇后与吕夷简不和,天子要废后,吕相全力支持。而范仲淹、欧阳修等人才被重用,就因为反对天子废后,又被贬出了京城。此事看似不起眼,但由此可见天子的性格很是反复呀。老汉我本希望狄青能在天子面前说说眼下延边的急迫,但天子反复,路途迢迢,狄青也不见得有用。但若不指望狄青,西北大战不日即起,范雍无能,整日安于享乐,以目前的情形,百姓又要受苦了。”
这些话,种世衡不好对狄青多说,正沉吟间,狄青问道:“种老头,你说为我打探香巴拉和叶喜孙的消息,可有眉目了?”
种世衡摇摇头,随即想到了什么,“找不到叶喜孙,但查到了姓曹那人的底细了。”
狄青精神一振,当初八王爷不肯说出曹姓之人的来历,狄青本以为这人也很神秘,不想种世衡很有些方法,居然能寻到那人的根底。
如果真知道曹姓那人的来历,说不定会对寻找香巴拉也有帮助。狄青心中暗想,“种世衡就算是个骗子,也是个很有能力的骗子。”
“曹姓那人叫做曹贤英,他本是归义军中曹氏的后人。”种世衡道。
“归义军?那是什么军?”狄青不解道。
种世衡摸摸头顶,叹口气道:“你不要整天只想着杀人,没事多读读书,多读读史书,就知道归义军是什么人了。”
狄青心道,“我也读书,可就喜欢读一本《诗经》。”心中有些酸楚,狄青还能笑道:“知道你有学问,不然我怎么会请你办事呢?”
种世衡有些得意,又摸摸发亮的脑门,简略道:“唐安史之乱时,唐帝无力平叛,只能召陇右、河西诸军援助京城。结果陇右、河西兵力虚空,反被吐蕃人趁虚而入,占领了陇右。自那后,陇右、河西以及沙州、瓜州大部分疆土,多数沦陷在吐蕃人手上。但后来汉人张议潮率众起义,重夺河西十一州,奉表还唐。唐天子无以为报,封张议潮部为归义军!这就是归义军的由来。本来归义军是姓张的,但后来归义军内讧,力量削弱,又被吐蕃人击败。后来归义军几经反复,由沙州望族曹仁贵重振旗鼓,再败吐蕃,而归义军实际上也就改姓曹了。”
狄青心道,“这个出身,也没什么稀奇,为何八王爷秘而不宣呢?”
种世衡又道:“不过曹氏掌权后,势力已渐渐衰败,地盘不停地被吐蕃、回鹘、高昌等国吞并,到前朝曹氏子孙曹宗寿统领归义军的时候,归义军只死守在瓜州、沙州两地了,因此当地人又叫曹宗寿为瓜州王。本朝时,曹宗寿之子曹贤顺统领瓜州,本一直对我朝称臣,但几年前,元昊击败高昌、回鹘,曹贤顺见党项人势大,已举州投降了元昊!曹贤英是曹贤顺的族弟,和曹贤顺多半意见不和,这才逃到延边。”
狄青听完这些,怅然若失道:“那曹贤英为何会有香巴拉的地图呢?可惜他死了,不过……”蓦地想起了什么,振奋道:“曹贤英虽死,但我们可以找曹贤顺打听情况!”
种世衡目光中露出赞赏之意,拍拍脑门道:“你小子在这种事情上,还够聪明,不枉我对你说了这些。不过呢……我倒有个另外的看法。”
狄青忙道:“老丈请说。”他一有事请教,种老头就变成了种老丈。
种世衡没有嘲讽,反倒目露沉思之意,说道:“自从你说了香巴拉这个破地方后,我也开始多方面留意。我记得你说邵雍有个谶语,说香巴拉在西北,因此你才执意要到西北?”
原来狄青知晓种世衡颇有能力,为全力寻到香巴拉,也将邵雍当年的谶语和种世衡说了。
狄青点头道:“是啊,按照谶语所言,香巴拉应该在西北……”蓦地灵光闪动,狄青失声道:“归义军曾统领的地盘又在我们这里的西北。我在延州左近打探不到香巴拉的消息,难道说……香巴拉在曹家的势力范围内吗?”
种世衡一拍大腿,点头道:“你说的正是我想的。曹贤英为何能有香巴拉的地图,会不会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如果是祖上流传下来的,那几乎可以肯定,这张图和河西十一州有关!”
狄青第一次有些明确了香巴拉的范围,越想越靠谱,心思飞转道:“或许……香巴拉就在瓜州或沙州?你方才也说了,归义军死守这两州,是不是因为这两州,本身就有什么玄奥。”长吸一口气,狄青心潮澎湃,“会不会香巴拉就在这两州呢?”
种世衡倒还沉静,半晌才道:“有可能,倒也不见得一定在瓜、沙两州。那两州若真有香巴拉的话,曹贤英没有能力去寻说得通。但曹贤顺想必也知道这秘密,没有道理放着所谓的仙境不去寻找,而投靠了元昊呀?”
狄青方有些眉目,又被浇了盆冷水,知道种世衡说的很有道理。
“或许香巴拉在别的州吧。因此曹家人虽有地图,但无能力去探寻。”种世衡又下了一个判断。
狄青点点头,起身远望西方道:“那现在该怎么办?”他其实很想立即赶赴瓜州打探下消息。
种世衡道:“怎么办?你当然是留着守城。不是说好了嘛,你安心守城、帮我打仗搞生意,我全力帮你找寻香巴拉。大家各不相欠,还能将各自的优势发挥到最好。”
狄青又坐了下来,竭力的平静心绪。
种世衡见狄青片刻就能镇静下来,暗自点头,心想狄青变化越来越大,也愈发的稳健。他听到这消息,还能沉得住气,就已有了大将之风。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如何能控制住千军?
眼珠转转,种世衡想起了一事,说道:“对了,狄青,咱们这段日子,赚了不少钱。说好了,有你一份的。”说罢有些疲惫的笑。
狄青知道只有他想不到的方法,没有种世衡赚不到钱的门道。
这些日子来,种世衡择选入住百姓,提前抽佣,私贩青盐,着实赚了不少。狄青听有钱分,摇摇头道:“当初虽说好了,但我并不需要。你若愿意,把我那份用在建城上面吧。”
种世衡抚掌笑道:“君子一言,莫要反悔!”
狄青并不多言,心中却想,“种世衡这一年多来,真的太辛苦了。”
狄青这段日子,和种世衡朝夕相处,早知道种世衡不过是外表吝啬,这人平日骗吃骗喝,但账目极为分明,若是花自己的钱,整日更是肉都舍不得吃一口,只捡些菜叶充饥,因此这才总是脸有菜色。
朝廷虽说同意建青涧城,可范雍拨款总不利索,又借口金明寨花销很大,因此青涧城建城所需款项,总不能及时到位。
若非种世衡拼命的赚钱,又从牙缝中省钱,青涧城怎能会这么快建起来?
狄青忍不住想起两个月前的一件事,心中还是忍不住的感慨。
那时建城正到最紧张的时候,青涧城突然出来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城中打不出水源。挖井竟然挖到了岩石层!
这个问题在不打仗的时候,算不上问题,因为可以取城外的延河水。但若真的开仗,被人围了城,城中无水,不战已败。当时青涧城人心惶惶,能沉得住气的只有狄青和种世衡,种世衡一夜白发,脑门头发掉了数百根,第二天种世衡决定,继续打井,挖一簸箕石头上来,赏铜钱一百文!
城兵连挖三日,比鏖战还艰辛,终于在第三天打出井水。
满城皆欢。
种世衡白花花的银子用出去,头一次没有叫痛,却落了泪。
虽然种世衡一直叫嚣着,要做大买卖,就要舍得投入。但自那一天开始,狄青才算更深刻的了解种世衡这个人,他才宁可被种世衡骗。又有谁知道,那秃头、烂鞋伴随一张菜色的脸下,有着怎样的一种情怀?
种世衡见狄青望着他出神,忍不住摸摸脸道:“我脸上开了花?”
狄青振衣而起,笑道:“那倒没有,不过你这么辛苦的帮我打探消息,我总要请你吃顿好的。”
种世衡口水流了下来,不迭点头道:“你小子有良心……”跟着狄青向城池走去,种世衡道:“狄青,我其实一直有个计划……兵不在多而在精,我这些年来,着实认识了不少有志之士,不如我们把他们都编入厢军中让你指挥,有些人性格可能怪些,但我想你能镇得住他们……”话未说完,有马蹄声传来。
有一骑飞奔而来,狄青本以为是军情紧急,见到来人的一张马脸,又惊又喜道:“张玉,怎么是你?”
来人居然是狄青的京中好友张玉。
张玉、李禹亨二人是狄青在京中最早结识的伙伴,张玉还和狄青并肩对敌,可说是生死之交。
宫变后,经历过当年事情的侍卫均是自请戍边。武英到了环庆路的柔远,王珪去了泾原路的镇戎军,而张玉、李禹亨二人都被分在金明寨中做个指挥使。
众人都在西北,只因各有要务,除了狄青外,都不得擅离。
狄青在青涧城许久,除了守城,就是探寻香巴拉的下落,今日见到张玉,实在是意外之喜。
张玉风霜满面,见到狄青也满是欣喜,翻身下马道:“狄青,你还好吗?”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不知包含多少问候关怀。
狄青记得张玉救过他的性命,张玉何尝不记得狄青为他挡住刀剑?
狄青重重点头道:“死不了。你呢,怎么样?”
张玉见狄青脸上尘霜磨砺,去了当年的稚嫩,多了分刚毅厚重,心中想到,“他多半已能摆脱当年的阴影了。”爽朗笑道:“我也很好。虽说交战百姓受苦,可在金明寨一直闲着,拳头都有些发痒了。听说你这两年来在西北很有些名气,我真的不服呀。都是指挥使,差距咋就这么大呢?”说罢,忍不住的笑。
狄青知道张玉是在说笑,心中暖暖。忍不住道:“你这次来青涧城,有什么事情呢?”
张玉想起了什么,伸手入怀掏出封书信道:“我这次来,是给你送信来了。郭遵郭大人给你的信。”
狄青大奇道:“郭大哥怎么会让你送信呢?”接过那封书信,感觉信倒是很薄,但沉甸甸的坠手。
狄青更是惊奇,暗想这是信吗?就是一锭银子,也不过如此的分量吧?
不等拆开,张玉一旁解释道:“本来郭大人要亲自给你送这封信的,他路过金明寨,找铁壁相公的时候,得知党项人又有出兵的迹象,急急回去布防,知道我和你关系不错,才让我把书信转交给你。”
狄青已拆开了信,抽出信纸,眼前一道金光……
种世衡眼珠子瞪的已经和鸡蛋一样大,叫道:“我的祖宗呀,这是信吗?”
狄青抽出来的,竟是一张薄薄的白金信笺,上面用黄金镶字。这简简单单的一个信笺,就已价值不菲。
信的右下角用黄金嵌出一根针来,而信的正上方,白金封底凸出个佛的图案。
那佛慈眉善目,虽有些像弥勒佛,可肚子没有那么大。
这封信,奢华中,又带着稀奇古怪。那针、那佛都代表什么意思?
而郭遵又什么时候,有这么阔绰的手笔?
狄青顾不得再惊奇,见白金信笺上有九个黄金镶出来的字,定睛望过去。
那九个字是:“要去香巴拉,必寻迭玛!”
狄青怔怔地望着那九个字,一时间迷惑不解。
迭玛,什么是迭玛?
郭遵若只是想说这九个字,让张玉传到就好,但郭遵刻意送给他这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信……恁地这般古怪?
不知许久,狄青这才向张玉望过去,不解道:“张玉,这封信到底什么意思?郭大哥要说什么呢?”他虽不解,但见郭遵竟然还念念不忘为他寻找香巴拉,狄青心中满是感激。
张玉也被那信笺的奢华镇住,脸上满是惊奇,喃喃道:“我的娘呀,早知道是这种信,我传个口信不就得了?这信笺若是换酒喝,这得能买多少酒呢?”他当然是说笑,回过神来,张玉道:“郭大人急匆匆的离去,只让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对了,他还说了几句话,他说事情一言难尽,但他已在吐蕃找到有关香巴拉最重要的线索,等他处理完军情,再和你详细说说。”
狄青心头一震,知道郭遵素来言不轻发,郭遵既然说找到最重要的线索,就绝不会让狄青失望!
张玉却已翻身上马。
狄青见了有些错愕,问道:“你……这就要走吗?”
张玉点点头道:“是呀,铁壁相公是看在郭大人的面子,才让我出来送信。信送到了,我也要赶快回去了,毕竟听郭大人说,党项人可能在这个冬季出兵的,我也是指挥使,要赶回去守寨。本来……禹亨想要送信……我很想看看你,这才抢着赶来。”
狄青心中感激,暗想从金明寨到青涧城,足足有两百里的路程。张玉这般奔波,情深意重,岂是看一眼那么简单?
可狄青终究没有说谢,只是关切道:“天寒了,看要下雪的样子……你路上小心。”
张玉哈哈一笑,摆摆手,拨转马头,已扬长而去。
狄青目送张玉远去,见远川烟稀,人影一点射到天际,渐渐的淡了。
古木苍苍,朔风连寒,狄青吐口气,哈气成霜,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又到了严冬。陡然间感觉脸上微凉,狄青抬头望过去,见到天空不知何时,下了点点的雪屑。
雪儿舞动,如群星繁沓而落,狄青忍不住向种世衡望了眼,一颗心也繁乱难止。
他才有些确信香巴拉在河西十一州,为何郭遵突然言之灼灼的告诉他,要找香巴拉,必寻迭玛?
迭玛到底是什么?香巴拉和吐蕃有关?狄青心思繁沓,一时间又找不到头绪……
张玉快马回转,见雪下的紧,夜晚找个背风的地方歇了会。天明时分,又奔金明寨急行。
大雪倏如其来,染白了万里关河。
山岭如龙,大河如带,塞北的风雪,好一番壮阔。
张玉无心欣赏雪景,只骂老天给他找麻烦,近中午的时候,终于赶回了金明寨。
苍穹下,金明寨龙蟠虎踞,傲视天地。金明寨三十六分寨,有如苍龙逆鳞,随便哪一片都能发出令人胆寒的神威。
张玉先回了令,神色有些阴沉的前往安丰寨。
金明寨有十八路羌兵,三十六营寨,蜿蜒在山岭之中,形成延州西北最厚重的屏障。李禹亨把守南头的前川寨,而张玉负责镇守最北的安丰寨。
安丰寨北几十里,就是汉羌混居的地带。
张玉没有了见狄青时的笑容,心中只是想,“这段时间,也没有见到禹亨,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见狄青的时候,提一句禹亨,只是不想狄青心冷罢了,禹亨并不知道我送信给狄青。自从出京后,也不知道是禹亨态度先冷下来,还是我先瞧不起他呢,唉,如果有空,倒要找他谈谈。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为何还放不下呢?”
原来当年曹府一战,狄青、张玉并肩死战,李禹亨却躲在一旁,张玉每念于此,都是心中有个疙瘩。后来在永定陵,李禹亨依旧胆小,还仗着狄青救他一命。最离谱的就是在宫变中,李禹亨在乱战中,没有奋力厮杀,反倒是靠装死躲过一劫。
张玉因此对李禹亨变得冷漠,到了塞下后,二人关系不因同殿而亲近,反倒变得疏远起来。
每次想到这事,张玉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将近安丰寨的时候,突然听到寨北阵阵喧哗,张玉微凛,急问寨兵道:“何事?”
寨兵回道:“张指挥,你可回来了。有千余羌人在寨外搦战,你不在,李公子和胡副指挥已出寨迎敌了。”
张玉心中微惊,他知道李公子就是李怀宝,也就是铁壁相公李士彬的儿子。而胡副指挥叫做胡斫,本是张玉的副手,协同张玉镇守安丰寨。
李怀宝出战,胜了还好说,若有事的话,只怕他张玉难脱干系。
张玉想到这里,急急前往寨北,未到近前,就听到远方欢呼声阵阵。张玉举目望过去,见到前方有人策马行来,为首那人长的也算英俊,不过双眸微陷,眼袋发黑,有些睡眠不足的样子。
张玉认得那人就是李怀宝,舒了口气,迎上去道:“李公子,你没事吧?”
李怀宝看了张玉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张玉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问,“李公子因何发笑呢?”
李怀宝笑了半晌,扭头对身旁一青面汉子道:“我会有什么事情?胡斫,你把好笑的事情说给你们指挥使听听。”
胡斫本是张玉的副手,可看向张玉的眼神带着分哂然,讥诮道:“张指挥,事情的确好笑。羌人在寨外搦战,本来趾高气扬的,李公子正巡视到这里,见状大怒,命兵士掌旗出击。不想旗帜才出营寨,那些羌人就扭头跑了……”说罢哈哈笑了两声。
张玉心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李怀宝在我面前显威风来了?羌人见到你们的旗帜就跑,这里好像有点蹊跷呀。”
张玉处事圆滑,见众人都在兴头上,不好质疑,只是淡淡道:“李公子好威风。”
胡斫道:“最威风、最好笑的不是羌人逃命,而是李公子追去,有羌人坠马,见李公子喝问为何不战而逃,你猜他们怎么答?”
张玉见胡斫神色傲慢,心中忿然,还能平静道:“我笨得很,猜不出来。”
胡斫嘲讽道:“那羌人说,本以为这里只有个张指挥,这才敢前来。不想李将军在此,他们见到铁壁相公的旗帜,无不胆坠于地,何敢再战?”说罢又是大笑。
众人均笑,李怀宝在马上更是笑的前仰后合,指着张玉道:“张指挥呀,你……嘿嘿……”他再不多说,可轻蔑之意不言而喻。一扬长鞭,已策马离去。
张玉立在那里,心中暴怒,紧握双拳,手指甲几乎要刺入肉中!
李怀宝哪管张玉的心情,他本骄奢,这些年来仗着父亲的名头,在金明寨呼风唤雨,嚣张惯了。羞辱了张玉后,李怀宝懒得再去巡视其余各寨,才准备回去休息,不想有个叫上官雁的手下急匆匆的赶到,“李公子,夏随夏部署来了,他四处找你。”
李怀宝一怔,问道:“夏部署他来做什么?”李家父子在金明寨虽是土皇帝,但李怀宝官职远不及夏随,再说夏随还有个都部署的老子,就算李士彬都不敢怠慢,李怀宝对夏随也一直都是客客气气。
上官雁道:“听说党项人又出兵了,这次全面进犯西北。不但夏部署来了,夏随的老子都部署也来了,眼下正与相公商议如何对付党项人一事。”
李怀宝微惊,随后冷笑道:“无论党项人如何来打。难道还敢打到金明寨来吗?”
金明寨已由李家三代经营多年,号称西北铜墙铁壁。
这些年来,边陲虽战乱时有,但金明寨,始终没有受到过大的攻击。
上官雁赔笑道:“那是,那是。不过……公子总要见见夏部署吧?夏部署眼下正在黄堆寨的宽心堂内。”
黄堆寨是金明寨最为奢华的一个分寨,里面有着最为豪阔的建筑。宽心堂是黄堆寨中最精致的一个地方,里面有最为美妙的歌舞,还有喝不完的美酒。
李怀宝听夏随在黄堆寨,不由微笑道:“你办得很好。带我前去。”李怀宝总觉得夏随和他是一类人,都是酒色不禁,放荡形骸的人物。李怀宝并不想去见夏守贇,都部署自然有铁壁相公接待,至于招待部署嘛,才是他李怀宝应该做的事情。
李怀宝未到宽心堂,就听管弦声起,悠悠扬扬,嘴角不由浮出了丝笑意。
宽心堂主位,正坐着夏随,目不转睛的在望着堂前歌舞。
大堂之中,有一舞女团团而旋,银白色的裙子,飞雪一样的舞动,露出双洁白满是弹性的腿。
夏随的眼珠子,好像都要掉到那舞女的身上。
上官雁本待招呼,李怀宝摇头止住,静等歌舞止歇。李怀宝心道,“夏氏父子位高权重,我爹在招待夏守贇,我一定要让夏随满意而归才好。”
待一曲舞完,舞女蜷缩伏地,裙子流瀑般的垂落,有如黄昏落日的一曲挽歌。
堂中静,静如雪,雪是寂寞。
掌声响起,李怀宝抚掌入内,大笑道:“夏公子,这舞……可好吗?”
夏随像是才见到李怀宝的样子,安坐微笑道:“不想金明寨也有这等歌舞,我就算在汴京,也少见到了。”
李怀宝走到夏随的下手坐下,陪笑道:“夏公子若是喜欢,大可天天在此观赏了。”
夏随目光闪动,轻轻叹口气道:“我倒是想,可我老子不让呀。党项人再次兵出贺兰原,南下攻打保安军,北上围攻土门……西北军情紧急呀。”
李怀宝大笑道:“党项人攻的再急有什么用?有都部署和部署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党项人还不是会同去年一样,铩羽而归?”
夏随客气的笑笑,笑容中好像隐藏着什么,“李公子真会说话,都部署固然可运筹帷幄,但若没有金明寨的固若金汤,还是不能如此安逸了。不过小心些总是好的,因此都部署和我前来,还想看看金明寨准备的如何了。”
李怀宝自傲道:“夏公子大可放心,就算党项人有百万雄兵来攻,也是奈何不了金明寨。有金明寨在,就有延州城在。夏公子多半还不知道今日之事吧?”他不称夏随的官阶,以私交称呼,就是想要拉拢关系。
夏随微有诧异道:“今日发生了何事呢?”
李怀宝又把羌人见旗坠胆于地之事一说,得意的笑。夏随精神一振,拍案道:“想不到铁壁相公威名如斯,既然如此,我还担心什么?”
李怀宝笑道:“正是如此。夏公子在这里,什么都不用担心……”
夏随突然摇头道:“唉……我只担心一事。”
“夏公子担心什么事呢?”李怀宝有些错愕道。
夏随面露苦意道:“我只担心这里好酒太多,我会醉死在这里。”
李怀宝恍然大悟,知道夏随是在开玩笑,大笑道:“夏公子真会说笑。上官雁,去把最好的酒拿来,今夜,我和夏公子不醉不归!”
酒如水一般的流淌,舞如风一般的旋急。
酒色之中,时间总是如流水般的飞逝。
夜幕已垂……夜色渐深,可宽心堂前热闹更盛,舞女转的更急,如风卷狂雪。
夏随看了眼天色,眼中闪过分诡异,终于伸了个懒腰,喃喃道:“到时候了。”他看起来喝的很多,但眼中竟没有半分酒意。
李怀宝早就醉了八成,听不清夏随说什么,大声道:“夏公子,你还要什么?尽管说来。这里有的,我就会为你取来。”腆着脸,望着堂前的舞女,李怀宝淫邪笑道:“我看夏公子好像很喜欢这个擅舞的妞儿,不如今晚,就让她陪你好了。”
夏随不望舞女,突然道:“李公子,我父子对你李家如何呢?”
李怀宝又笑,趁着酒意,重重的一拍胸膛道:“恩重如山!”
李怀宝这句话倒非违心,因为在不久前,元昊曾投书信、锦袍和金带在宋境,约李士彬反宋,但这书信不知为何,竟然落在了夏随的手上,此事也被范雍所知。
造反之名,本是大罪,但夏守贇、夏随均认为这是元昊的反间计,又对范雍说李家父子和党项人有世仇,绝不会做这种事情。范雍听夏守贇的建议,将此事不了了之。
就因为这件事,李家父子对夏家父子很是感激。
夏随轻轻地叹口气,缓缓的起身,走到了李怀宝的身前,问道:“那我父子现在有件很为难的事情,不知道你是否肯帮忙呢?”
李怀宝晃晃悠悠的站起,用力点头道:“好,你说。夏……公子,你……你……就是要我的脑袋,我都双手奉上。”说罢,笑嘻嘻的以手做捧头状,向夏随面前一送,又是哈哈大笑。
他已醉的不行,站立不稳之际,突然听到“呛”的一声响。
李怀宝还没有醒悟,忽感脖颈一凉,只觉得全身飞起。向下望去,只见夏随手持单刀,刀上有血,正对着一个无头尸身。
李怀宝蓦地醒悟,“我……”不待多想,他已再没有了知觉。
夏随一刀就砍了李怀宝的脑袋,鲜血飙飞,染红了一堂的春色!
管弦骤停,夏随已厉喝道:“继续弹下去!”管弦之声再起,舞女跳跃不停,团团凌乱。
堂中的上官雁竟还是毫无慌张之意,可脸上已有青色。
夏随扭头望向上官雁道:“是时候了。这里的张玉还算个角色,你去收拾他后,按计划行事。”
上官雁施礼退下,夏随缓步走到宽心堂外。
雪正冷,天苍地白。
夏随伸手抓了一把雪,擦了下刀身的血迹。刀身一泓亮色,映青了满脸的狰狞。夏随擦完刀身后,又等了会,方才不慌不忙的从怀中取个竹筒,晃燃了筒捻。
“通”的一声大响,蒙蒙的夜空中,遽然出现了一朵绚烂的花朵。那烟花如花朵般千丝绽放,璀璨夺目,耀亮了金明寨的上空。
很快的功夫,远远处竟有一道道烟火跟随冲天而起,明耀了暗暗的夜。
烟花散尽后,夜空寂寂,火光四起,整个金明三十六寨,陡然沸了起来……
夏随望着那火光汹汹,没有半分的惊奇,只是喃喃笑道:“金明寨……铜墙铁壁?好一个铜墙铁壁!”他的笑声冷冷中,还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堂中歌舞未休,管弦繁急,似乎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闹剧。可那白裙激荡,如雪花一样的飘扬,似乎为李怀宝舞着一曲挽歌,又像是给金明寨的下场,拉开了冷酷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