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关河令第三章 公道

狄青出了两刀,一刀反斩了夜月山,第二刀横砍了夜月火。

横刀狂歌。

刀是寻常的刀,歌是狂放的歌,使刀的人舞动的是横行的歌。热血高歌中,单刀出鞘、刀若游龙,“呛啷”声响后,饮血归鞘。

耳边还余清音,空中还有分潋滟。

狄青霍然扭头,向叶喜孙望去,脸色微变,叶喜孙竟已不见。

叶喜孙居然趁狄青和夜月山、夜月火激战的时候逃走了。

狄青眼角狂跳,无法抑制的跳动,他也没有去控制,他知道,他根本没有办法制止眼角的跳。

每次发力,他激战的越酣畅,眼角就会不由自主的跳,跳得厉害的时候,甚至都要把他脸上的肌肉都能带动。

当年他在曹府的时候,就有过这种迹象,他没有想到,杨羽裳昏迷后,他脑海中龙腾不在,可惊人的潜力却不再失去,但也让他每次用力的时候,都有如斯的症状。

这让黑夜中的他,看起来有如煞神般。

狄青身形飞转,已到了树下。

火仍在燃,熊熊大火,照的树下也明亮起来。夜月火的火弹,真的十分霸道,狄青想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惊悚。

可他战起来的时候,直如拼命,根本顾不上害怕。

火光中,他见到大树的西方有几滴血,心中微动,已顺着血迹追下去。

叶喜孙是谁?为何夜月山、夜月火这样的人都要追杀他?夜月山他们向叶喜孙要什么东西?敌人的敌人,虽说不见得是你的朋友,但狄青对叶喜孙并无恶意。叶喜孙为何要逃?他怕狄青抢他的东西?

狄青困惑重重,只想追上叶喜孙再说。

叶喜孙重伤后,肯定跑不出多远。

奔行数里后,除了当初的树西的几点血迹外,再无其它痕迹。狄青心中微动,缓下了脚步。

风翻落叶,苍穹森森,饶是狄青听觉敏锐,可也发现不了附近有人踪出没。

陡然间跺脚,狄青骂道:“好你个老狐狸,竟骗了老子。”他身形展动,又顺原路奔了回去。等到了叶喜孙当初依靠的树下后,火势已熄。狄青抬头望了大树一眼,见黑夜中,看不出究竟,吸了口气,纵身跃上去。

树上无人,只余血!

树枝有被压折的痕迹,也就是说,叶喜孙曾在这里停留过。

狄青已想明白一切,喃喃道:“叶喜孙?这人究竟是谁,也是个人物了!”原来方才狄青和夜叉打斗的时候,叶喜孙故意装作向西逃命,撒了些血在地上,却上了大树。他骗狄青西追后,这才下树从容离去。

以这人的心机,狄青要再追,只怕也追不上了。

叶喜孙重伤后,逃走还是如此从容不迫,心机也算深沉。

这招狄青也用过,当年他就用这招骗过夜月飞天,不想风水轮流转,他竟也被叶喜孙骗了一回。

狄青眼角已不跳,反倒笑了起来,喃喃道:“无论如何,这人和元昊八部的人为敌,岂不是越强越好?”他想到这里,一扫沮丧,跃下树来,才待离去,突然扭头回望了眼。

大树有异,树皮竟被剥了一块。

这本是小事,狄青却不肯放过,凑近了看去,才发现树上用利器刻了几个字。

大恩不言谢,日后容报!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有说不出的孤高狂傲之气。

这人逃命的途中,还有空在树上刻几个字给狄青。他难道早就算定,狄青肯定能回转看到留言?

英雄惜英雄,英雄重英雄,岂不也只有英雄才了解英雄?

狄青没有恼怒,抬头望天,喃喃道:“这人真的有趣,可惜不能聊两句。”

天色黝黑,离亮天还早。

狄青打个哈欠,向新寨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将外套反穿,掩去了身上血迹。

仍是深夜,新寨早就关了寨门。狄青并不发愁,因新寨依山而建,他绕着山岭走动,终于寻到处无人把守的地方轻易进入。

一想到自己镇守的新寨如此漏洞百出,自己这个指挥使还要偷偷摸摸的进来,狄青不由苦笑。

等入了新寨中,寒气中,依稀有金柝声阵阵。狄青紧紧衣襟,看各处均静,舒了口气,寻了个僻静的巷子坐下来,他不想打扰旁人,只想等到天明。

天星闪烁,眨眨的有如情人温柔的眼。

银河横断,明亮的好似敌人冷酷的刀。

狄青望着天河如练,月华千里,眼已朦胧。他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月色,不知什么时候,这才抱刀而睡。

刀仍横行,人已憔悴。

风吹过,纷纷坠叶,轻轻的落在那抱刀而睡人儿的身上,满是寂寂。

不知许久,狄青突然听到身侧“咯”的一声响。

狄青微惊,倏然而醒。

天已明,狄青才起,就见到一道白练向他兜头划到。

狄青再惊,无路可退,才待上墙,陡然间松了口气,不再闪动。

“哗”的一声响,他已被浇的浑身通透。原来对面柴门打开,突然泼出了一盆水,那水还有余温,隐带香气。

水幕落尽,现出一双略带诧异的眼眸。那眼眸黑白分明,有如泼墨的山水。

狄青见到那眼眸,心中痛楚,差点叫了出来。红尘烟雨,似水无痕,太多往事他已忘记,但怎能忘却那澄净若水的眼眸?

当年大相国寺前,只此一望,相思一世。

他几乎以为对面站着杨羽裳……

话到嘴边,狄青无言。对面站着一女子,着粗布衣衫,身躯娇弱,肤色微黄,除了那双眼眸外,容颜并不出众。

那女子拿着一木盆,就那么望着狄青,不言不语。

她就那么的盯着狄青,一双眼眸,突然变得有些惊奇。但惊奇掠过,随即变得清明无念。

被那一双眼眸盯着,狄青也有些诧异和不自在。原来他不经意的坐在一家门口。刚才清晨人家起来,倒出盆洗脸水出来。女子没有道歉,狄青反倒拱拱手道:“抱歉,不该坐在你家门前的。”

他转身要走,不经意的看到少女腰间系了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这女子为何腰间系条这种丝带,疑惑只是一闪念,狄青已不再去想,暗自琢磨,先去找廖峰,然后找这里的副指挥使,看看情况。如果阿里会来,怎么治罪钱悟本也是个问题。

这是新寨,他的寨子,他必须做主。

他才待举步,那女子已道:“喂!”

狄青止步,扭头道:“姑娘……什么事?”

那女子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狄青有些错愕,心道这女子也真的出人意表,见个男子就问名字吗?可他已对琐事懒得追究,只是道:“在下狄青。”

“狄青?”那女子皱眉道:“没有听说过。”

狄青心道,“我何必让你听过呢?”可总觉得这姑娘好像有些古怪,具体哪里不对,他一时间也说不明白。

“你等等我,我给你找件衣服。”女子突然道,她快步回转,等出来后,手上已托着件粗布衣裳。

可狄青已不见。

那女子并没有追出去,只是看着空荡荡的巷口,喃喃道:“狄青,你叫狄青?好,很好。”她说的口气很是奇怪,不似少女怀春,更像刻骨铭心。

狄青出了巷口,浑身湿漉漉的全不在意。他刀谱早就记熟,也就不随身携带,封存在个秘密的地方。剩下的物件除了五龙外,也就是银子,还有方蓝色的丝帕。

狄青一想到蓝色丝帕,就忍不住想到了方才那少女的丝巾。摇摇头,狄青将这种联系割断,已到了街头。

长街渐渐喧嚣起来,新寨虽是小寨,可因在延州和金明寨之东,反倒少受烽火波及,倒很有些繁荣。

狄青湿漉漉的走在街头,无视众人惊奇的目光,坦然自若的走到一家馒头铺前,买了两个馒头。

银子也是湿漉漉的,可银子的好处是,就算掉在粪坑中也没人嫌弃。不像某些人,掉在粪坑中只会着苍蝇。

狄青想到这点时候,已开始啃起热气腾腾的馒头。目光闪动,突然见到三人并肩走过来,狄青心中一动,闪身避到路旁。

那三人居然是廖峰、司马和另外一个姓葛的都头。

狄青留意那三人的神色,感觉那三人隐约有些愤慨,没有杀人后的心虚,倒有些奇怪。暗想昨天这三人商量,到底要杀谁?好像昨晚风平浪静,不像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样子。

廖峰三人也买了几个馒头,路上一边走,一边低声地说着什么。

闹市人杂,狄青凝神听去,也听不清什么,只听到,“不能等了……指挥使……这下麻烦了。”

狄青皱了下眉头,暗想这三个人总不是在商量杀我这个指挥使吧?

心中微动,狄青已悄悄跟过去。

几人三前一后,向西方走去。廖峰三人突然进入个巷子,倏然不见。狄青微凛,加快脚步赶过去,只见到长巷空空,并无人影。狄青怔了下,才待加快脚步穿过长巷,陡然间止住脚步,抬头向巷墙上望过去。

墙上轻飘飘的纵下三人,已将狄青夹在中间。那三人正是廖峰三个,原来他们已发现狄青跟踪,引狄青入巷,断了他的后路。

狄青笑笑,抱刀在怀。

他镇静非常,廖峰三人反倒狐疑不定,廖峰喝道:“你小子跟着我们做什么?”

狄青道:“这条巷子你买下来了?难道我不能走吗?”

廖峰一怔,一时间无言以对。葛都头摸着大胡子,上下打量着狄青道:“昨天我见过你。”廖峰陡然也想起来什么,叫道:“不错,昨天你和种世衡在闲扯,我在酒肆见过你。”

狄青心道,“原来那个秃顶老头叫做种世衡,那个无赖,倒有个雅名。”反问道:“你见过我又如何?”

廖峰又无话可说了。

司马都头最是阴沉,问道:“你要去哪里?”

狄青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们?”他存心想要激怒这三人,看看情况。廖峰果然被他激怒,喝道:“别的事情我管不着,可你在新寨贼头贼脑的,本都头就管得着。小子,你才来的是不是?你认得我是谁不?”

他正得意间,狄青已截断道:“我当然认得你,你不叫廖峰吗?你姓司马,你姓葛……”狄青手指从三人鼻尖划过,一字字道:“我还知道,你们在商量杀人,哈哈。”

狄青笑声才起,就听“呛啷啷”几声响,廖峰三人已拔出刀来,脸上已露紧张之意。

廖峰嘶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狄青见司马目露疑惑、廖峰急躁、葛都头错愕,心思飞转道:“我还知道,你们等不及了。”

司马笑道:“这位兄弟说什么,我根本……”他话未说完,陡然一刀就向狄青砍来。司马看起来最是阴险,出刀也是突然,旁人都以为他要说话,哪里想到他遽然出刀。

刀光如练,堪堪砍到了狄青的面前。

“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狄青双眸眨都不眨,可也忍不住的惊奇。

狄青没有出刀,为他挡开那刀竟是廖峰!

司马讶声道:“老廖,你做什么?”

廖峰急道:“你又做什么?”

司马咬牙道:“他知道了我们的事情,怎么能不杀?”

“杀错了怎么办?”廖峰苦涩道。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司马还待出刀,可一颗心已怦怦大跳。他方才一刀,几乎要砍到狄青的脑袋上,可狄青竟动也不动。这只能有两个解释,一个是此人是傻子,另外一个解释就是此人艺高胆大。可怎么看,狄青都不是傻子,司马还想出刀,但手心尽是冷汗。

廖峰道:“他若是无辜之人,怎能错杀?丁大哥就是调查错杀一事,这才中了钱悟本的暗算……我们怎么能不问青红的杀人?”

葛都头一旁道:“老廖,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放他走了。他若走了,我们三个都没好下场。”

狄青心思转动,灵机闪动,微笑道:“其实钱大哥早说了,杀几个蕃人算什么,有功大家领好了。昨天我还杀了几个呢,你们要不要人头用!”他这句话倒是试探廖峰等人是否和钱悟本一伙的。

他话音才落,廖峰勃然大怒,喝道:“狗贼!你真和钱悟本一伙的?你良心被狗吃了?”他神色怒急,手腕一翻,挥刀就砍,司马、葛都头几乎同时出刀。

三刀齐斩,刀光乱错,不等斩到狄青身上,三人都感觉手腕一麻,单刀脱手。廖峰等人大骇,纷纷退后。

狄青手上竟抓着三把刀,叹口气道:“你们这种本事还想杀钱大哥吗?”他心中暗想,“看这三人对钱悟本如此痛恨,难道昨天商议的是要杀钱悟本?他们说丁指挥是中了钱悟本的暗算?钱悟本为何要杀丁指挥?”

葛都头骇然道:“你是钱悟本派来的?”他自负武功不差,哪里想到三人联手,竟然在狄青手下过不了一招。这人恁地厉害?

狄青脸色一扳,说道:“不错,是钱大哥派我来的。凭你们的本事,杀钱大哥,岂不是痴人说梦?我一招就可要你三人的命,你们信不信?”

廖峰三人面面相觑,虽不想承认,但心中知道这人绝非大话。

狄青突然道:“不过嘛,我可以给你们三人一个机会。”

三人齐声问,“什么机会?”

狄青故作讥诮道:“你们三个人,一定要死一个,不然我无法回去交差。这样吧,你们杀了其中的一个,其余两个就可以走了。”

廖峰等人神色惨变,再望彼此,眼中已有了异样之色。

狄青目光一霎不霎,只等他们决定。生死关头,才显三人本色,他就想看看,这三人是否值得信任。在他看来,司马最可能出逃,葛都头也有可能,那个廖峰最冲动,反倒可能不怕死。

他到新寨,需要的是可靠的手下!他要用最快的方法,找最义气的汉子。

果不其然,廖峰双拳握紧,额头青筋暴起,陡然暴喝道:“你们走!”他话音未落,已向狄青冲去。

葛都头、司马都头一伸手,就已抓住了廖峰。

狄青双眉一竖,就要出手,不想那两人用力一甩,竟将廖峰甩了出去,齐声喝道:“走,给我报仇!”

葛都头和司马竟齐齐的向狄青冲来。二人瞬间就已攻出七拳,踢出两脚,直如不要命了一般。

廖峰虽被摔出,但转瞬翻身跃起,竟也向狄青冲来。

狄青动容,叹了口气,刀光一闪。

葛都头和司马都已怔住,因为单刀不知何时,又被狄青塞到他们的手上。“呛啷”声响,葛都头和司马不由低头望去,见到自己的单刀已归鞘,诧异中带着骇然,不知道狄青怎么会有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法。

廖峰冲过来见到狄青将葛都头和司马的单刀归还,也愣在那里,不解狄青到底什么念头。

狄青已掏出一张纸,抖开道:“我是狄青,新寨的新任指挥使,方才得罪了三位,还请莫要见怪。”

他躬身一礼,是为歉然,也为尊敬。

就算狄青也没有想到,这三人为了同伴,竟都能不要性命。这样的人,他如何会不信?

葛都头望向狄青手上的调令,忍不住喝道:“你玩够了吧?又拿什么来糊弄我们?”

狄青见三人均有怒容,向自己手上望过去,哭笑不得。原来适才他被淋个通透,那调令早就模糊成一团,也就怪不得葛都头不信。

狄青并不着急,正色道:“我的确是范大人才任命的新寨指挥使。今日前来,就是要查丁指挥被杀一事。方才并非戏弄,而是初到新寨,不知道哪个可信。”

司马阴阴道:“你现在知道了?”

狄青听出他口气中的不满,歉然道:“现在我知道了。三位武技虽不高明,但都是顶天立地汉子。狄青此行,颇有收获。”见三人还是带着疑惑,但神色已有些和缓。狄青手一翻,已亮出一面金牌道:“此乃圣上所赐金牌。就算没有范大人的调令,我也有权处置这里的事情。”

三人见到那金牌居然写着“如朕亲临”四个字,不由都是脸上变色。葛都头吃吃道:“我们昨日听孙副指挥说,延州城有文书传来,说新任指挥使狄青是个殿前侍卫,这几日就要来上任,难道真的是你?”

狄青笑道:“狄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不必冒充的。”他神色自有傲然。

众人已信了几分,再看狄青的眼神已截然不同。司马迟疑道:“那你今日……”

狄青肃然道:“实不相瞒,我初到这里,就发现此处颇有怪异。昨晚我已查明钱悟本为取军功,居然杀蕃人取功……”

葛都头醒悟道:“因此你刚才那么说,就想试探我们是否和他同流合污了。”

狄青点头道:“正是如此。但不想一试之下,竟试出三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三人听狄青夸奖,都有些惭愧。廖峰苦笑道:“我们这些人,百来个绑起来也不如指挥使了。”

狄青正色道:“廖都头,你此言差矣。真正的汉子看的是胸襟,绝非看功夫。你们三个能为彼此舍命,这点就让狄某钦佩万分。”

廖峰三人见狄青口气诚挚,态度亲和,方才的恼怒都已不见。又都想,“这个指挥使说得不错,他初到这里,当求快刀斩乱麻,找到最值得信任的人。若是拖拖拉拉,又不知道有什么变故。他这番辛苦,不也是为丁大哥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三人尽数释然。廖峰最急,说道:“指挥使,你也不用客气了。只要能给丁大哥报仇,别的都不用说了。对了……你查到了什么。”他已对狄青的功夫佩服的五体投地,语气中满是期待。

狄青皱了下眉头道:“我昨日才来,只是偶然知道些事情……”他遂将阿里的事情说了遍,只是没有说及叶喜孙的事情。

葛都头一旁道:“这就是了。我也听说昨天钱悟本被刺的事情,那个红衣女子我以前见过,应该叫做卫慕山青,她和她哥哥卫慕山风算是卫慕族的首领。听说卫慕族因为得罪了元昊,被驱逐到了横山东,他们一直在忽耳坳呆着,算是熟户,和我们相安无事的。前段日子,卫慕山风气势汹汹的带人来寻仇,结果和我们打一场,我们一直以为他们无理取闹,没想到是我们理亏在先。”

狄青皱眉道:“先不说阿里的事情,为何你们认为是钱悟本害了丁指挥呢?”

葛都头叹气道:“这件事由司马都头说吧。”

狄青忍不住问道:“还不知道两位贵姓?”

葛都头道:“免贵,卑职葛振远。”

司马都头道:“属下司马不群。其实这件事,我们本来都是猜测,若不是狄指挥使你说及。我们还不能肯定钱悟本行此恶事。钱悟本这厮很鬼,丁指挥虽隐约猜到些钱悟本的勾当,但一直没有证据。前段时间,卫慕山风寻仇后,丁指挥就和钱悟本吵了一架,我在旁听了,丁指挥是指责钱悟本不该胡乱杀人领功,引发和羌人的矛盾,不过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之后丁指挥出去巡视,钱悟本跟随,哪里想到,只有钱悟本回来了,他说丁指挥被人羌人偷袭,死在外边了。丁指挥为人仗义,对我们三个很好,我们觉得丁指挥死的蹊跷,因此一直在调查此事。我们要揪出钱悟本,一直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廖都头甚至想要出手,和钱悟本一命换一命。”

狄青想起昨天廖峰所言,点点头道:“但昨天我听你的口气,好像找到些线索。”

司马不群一振,惭愧道:“指挥使好尖的耳朵,我的确找到了线索,有人亲眼见到了是钱悟本杀了丁指挥。”

狄青一震,问道:“是谁见到此事?”

司马不群道:“是华舵。”

狄青记得华舵这个人,皱眉道:“他如何知道钱悟本杀人一事呢?”

司马不群道:“这事说来凑巧,他那天从金明寨回来的路上,正逢拉肚子,躲在草丛中方便的时候,见到丁指挥和钱悟本到来,因此目睹了此事。”

狄青沉吟道“他亲口对你说的?”

司马不群道:“华舵这人最是胆小。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他神神秘秘,无意中听他醉酒后说什么,‘莫要杀我’然后我就留意他,得知他好像知道些丁指挥的事情。昨晚我和老廖,振远就去逼问他,终于明白了真相。不过事情还有些蹊跷。”

狄青皱眉道:“既然钱悟本杀了丁指挥已证据确凿,还有什么蹊跷呢?”

司马犹豫道:“根据华舵所说,丁指挥当初对钱悟本说,‘你妄杀蛮人,领取军功,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钱悟本当时说到,‘杀几个蛮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想丁指挥突然道,‘那须弥善见长生地,五衰六欲天外天一事,你认为是大是小?’钱悟本一直都在笑,但听到丁指挥说出那句话后,突然尖声道,‘你……你还知道什么?’然后他突然就对丁指挥出手。”

狄青心中困惑,喃喃地念着,“须弥善见长生地,五衰六欲天外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中却想,“本以为只是杀蛮取功之事,这么听起来,好像还有别的内情?”

司马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狄青道:“然后呢?钱悟本就杀了丁指挥?”

司马恨恨道:“以钱悟本的身手,绝非丁指挥的对手,不然丁指挥也不会单独找钱悟本说话了。据华舵说,钱悟本打不过丁指挥,本要逃命,不想铁冷、屈寒骑马赶到,一下马就抓住了钱悟本。”

狄青微愕,随后叹口气道:“他们有诈。”

司马不群伤感道:“若是狄指挥在,肯定不会让他们奸计得逞。但丁指挥没有防备,还以为这二人过来帮手,走过来正要追问钱悟本什么,钱悟本三人一同出手,当场就将丁指挥杀了。”

葛振远一旁忿忿道:“可恨铁冷、屈寒二人悄悄出寨,偷偷回转,事后还说,丁指挥被杀的时候,他们二人正在寨中喝酒。若不是昨晚逼问华舵说出此事,还不知道这两人也参与了此事。”

廖峰急道:“狄指挥,现在怎么办?只要你说一声,不用你出手,我们三人就宰了他们给丁指挥报仇。”

狄青摆手道:“莫要冲动,这件事不能一杀了事。但你们放心了,我定会解决此事。”他沉吟片刻,问道:“方才听你们说,这寨中还有个孙副指挥,他对这件事怎么办?”

葛振远撇嘴道:“孙节为人太稳了,说已上书对范大人奏明此事,要请范大人定夺。”

廖峰怒道:“范大人也不理事。我们听说又要派个指挥使下来,因此怕此事不了了之,就合计找个机会干掉钱悟本那小子。善恶终有报,天不报,我们来报!”

狄青终于明白了原委,安慰三人道:“你们放心,今日我们就报。但钱悟本还有余党,我们不能错杀,但也不能漏过,最好一网打尽。”眼珠一转,狄青已有了主意,低声道:“你们先按我的吩咐去做……”他低语几句,三个都头连连点头,脸有振奋之意。

三人听完狄青的吩咐,向狄青拱拱手道:“那狄指挥……你自己留心。”

狄青点点头,出了巷子后,找个人问了官衙所在,大摇大摆的走过去。

到了指挥使办公的官衙,狄青才想入内,门外有两个寨兵拦住,有一个寨兵长的像风干的茄子,呵斥道:“这里不是要饭的地方!”

狄青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装束,的确也够狼狈,伸手掏出调令,只是一展,随即收拢,叱道:“新寨新任指挥使狄青在此,还不让路。”他调令上字迹早乱,可他自有解决之道。

两个寨兵都有些发愣,不待多言,狄青又喝道:“副指挥孙节呢?叫来见我。”

狄青虽穿的破烂,可毕竟一直在殿前,自有威严。两个寨兵见他强硬,反倒软了下来,那茄子样的寨兵对旁边的兵士使个眼色,那人会意,已奔了出去。

茄子样寨兵赔笑道:“狄指挥,孙副指挥昨天听说你要来,清早就到寨西去等了。我让人找他,你在这晒会太阳?”他倒会打算盘,不敢质疑狄青,可也不敢放狄青入内,施的是拖延之计。

见狄青点头,那寨兵忙搬个椅子出来,恭敬道:“狄指挥,请坐。”

狄青也不介意,大咧咧的坐下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兵士回道:“属下白安心。”

狄青赞道:“好名字。”心中嘀咕,你爹娘多半操了一辈子心,才给你起这个名字。转念一想,问道:“廖峰、葛振远几个都头什么时候会到?”他当然知道这几人什么时候会到,这么问,先撇清关系,一会方便行事。

白安心见狄青对新寨的都头这么熟悉,态度更加恭敬,“他们很快就会到吧。副指挥知道大人要来,已下令除了当值的军官,今日均到衙中集合。”

狄青心想,“这倒好,正好一网打尽。”随口问道:“钱都头呢?”

白安心已向前望去道:“钱都头已到了。”

狄青扭头望过去,就见到了钱悟本。目光横掠,心头一沉,钱悟本身边跟着屈寒、铁冷二人,那不出他的所料,但钱悟本三人拥着一人,那人却是夏随!

夏随怎么会和钱悟本在一起?狄青算了很多,唯独没想到夏随也会来。

狄青看着夏随,夏随也在望着狄青,目光锐利。

二人四眼冷望,都见到彼此眼中一闪的火花。

狄青和夏随有恩怨的,但如果不是这次相见,狄青几乎已忘记了从前。当年夏随是太后的党羽,为了讨好太后,就曾设局要杀狄青。

后来事过,二人都好像从未有过芥蒂般,但内心当然都会彼此警惕。狄青历经磨难,心中虽恨,竟还能笑道:“这不是……夏大人吗?夏大人到此,难道是要调兵吗?”

狄青知道,夏随也被派到了边陲,眼下的官职还在他之上。

夏随身为延州部署。

宋廷边陲有常定军阶,又派“率臣”来统御各地分属三衙的禁军。率臣都是临时委派,分安抚使、经略使、都部署、部署、钤辖、都监等名目。

率臣虽说辖地有大小区别,但官职均在一个指挥使兼寨主的狄青之上。

不过大宋以文制武,武官难掌重权,因此范雍在边陲最大,身为陕西安抚使,兼延州知州。

西北若不经过范老夫子许可,就算都部署都无权调兵,狄青随口一问,暗示夏随到新寨,若不是调兵,就不过是个过客,自己不用怕他。

夏随目光闪动,淡然道:“狄青,我不过是四处看看。听说你要来新寨,这才前来。”

狄青回道:“我就知道夏大人要来看,这不清早就在衙外等候了。”一拍白安心的肩头,狄青吩咐道:“小白,去准备上好的茶水,本指挥要接待夏部署。”

白安心这次再也不质疑,慌忙去准备。狄青故作大度,伸手做个请的样子,说道:“夏大人,请里面喝茶。”

夏随见狄青远非当年的青涩,暗自警惕,微笑道:“好。”扭头对钱悟本道:“钱都头,最近又杀了多少藩兵呀?”

钱悟本一怔,不等回话,狄青已和夏随入了衙内。

钱悟本早认出狄青就是昨天黄昏在酒肆旁的那人,心中惊疑,不知道狄青的用意。可见到夏随的背影,又来了信心,向屈寒、铁冷使个眼色。

狄青进门过院,到了衙内大厅,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对夏随道:“夏大人,你随意。”

夏随肚皮差点被气爆了,咬牙坐下来,问道:“狄青,你初到新寨……”他本来想用权压狄青,警告他客气些,没想到狄青道:“本指挥虽初到新寨,可也不用听别人吩咐做事的。夏大人是部署,若是调兵之事尽管开口了……”

狄青言下之意明显,别的事免谈。

钱悟本见状,反倒欣喜,暗想狄青不知死活,居然敢和夏大人斗。可笑容才出,狄青已望过来道:“钱都头,你笑什么?”钱悟本的笑容变成纸糊一样,半晌才道:“属下见狄指挥前来,喜不自胜。”

狄青道:“本指挥初到新寨,诸事不知……钱都头你……”

钱悟本以为狄青向他请教,正要说不敢,狄青已道:“钱都头你也不知吗?”钱悟本差点被噎死,只能道:“不知狄指挥何出此言?”

狄青道:“钱都头今天不用当差吗?为何还留在这里呢?”他言语试探,心中一直在想,钱悟本是个普通的都头,为何夏随看起来还很重视他?

钱悟本脸色微变,他今天正应当差,可因夏随前来,不得不陪同。听狄青质疑,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铁冷一旁道:“夏大人这次前来新寨,就是询问新寨防御的情况。因为孙副指挥比较忙,所以钱都头主动请缨作陪,并非疏于职守。”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倒是大义凛然。

狄青望着铁冷脸上的刀疤,说道:“原来如此,那真是辛苦钱都头了。本指挥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钱悟本舒了口气,强笑道:“指挥使客气了。”

狄青喝着茶,淡淡道:“不客气。我素来都是如此,有功就赏,有过就罚……”他说话的功夫,突然听到院外一阵喧哗,心中微动,喝道:“何事喧哗?”

夏随心中暗道,“给你个棒槌,你当真(针)了。你小小一个指挥使,可看起来知州都不如你威风。”可他只是冷笑,想看看狄青到底有什么把戏。

白安心匆忙走进来道:“指挥使,夏大人,外边有人喊冤。”

狄青霍然站起,皱眉道:“是谁喊冤?”话音未落,廖峰已带着阿里走进来,阿里身旁,跟着那个红衣女子卫慕山青。

阿里和卫慕山青见到了狄青,眼中都掠过分惊喜,他们如约前来,碰到了守候在官衙外的廖峰。廖峰如狄青的吩咐,只对他们说,“狄青要你们进衙内,但一切听他的安排。”

阿里毫不犹豫的进来。

钱悟本霍然站起,喝道:“你们还敢到这里?”说罢就要拔刀,铁冷、屈寒亦是倏然站起,目露杀机。

钱悟本心思飞转,突然转身对狄青道:“狄指挥,昨晚黄昏时分,这个小子刺杀于我。还请指挥使主持公道。”

阿里见到钱悟本时,双眸满是怨毒之意,可竟一声不吭。

狄青瞧了眼钱悟本,故作不解道:“他为何要杀你?”

钱悟本一滞,眼珠飞转,冷笑道:“说不定他是个疯狗呢。”他心中凛然,知道若和阿里纠缠,扯出他们擅杀蕃人取功一事,很是麻烦。

狄青喃喃道:“疯狗只咬疯狗的,钱都头,你当然是人了,哈哈。”他仰天笑了两声,笑声中已无半分暖意,“廖都头,到底怎么回事?”

廖峰上前道:“狄指挥,这个孩子说,他们本是熟户,他的三个大哥,均被这里的都头杀了。”

阿里牙关紧咬,指甲都陷入了肉中,突然跪到了狄青的面前,磕头道:“请狄指挥为我们申冤。”他磕在地面的青砖上,“砰砰”大响,只是两下,额头就已出血。

狄青伸手扶起阿里,目光从在座众人身上扫过。就算是夏随,望见狄青冰冷的目光,都是心中一凛。

“谁杀了你的哥哥,你可还认得?”

阿里咬牙切齿道:“当然认得!”

夏随突然道:“杀几个蛮子,算得了什么大事?”他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均变。夏随看了眼屈寒,淡淡道:“阿里有人撑腰,可你们也不用怕的。”夏随早就看狄青不满,见狄青一来新寨,就要立威,心中怒急,已有了削他威风的念头。

屈寒得到授意,站出来道:“不错,你哥哥就是我杀的,又能如何?”他心想夏随官职远高狄青,有夏随支持,这买卖稳赚不赔的。

衙内已寂。

阿里看起来就要扑过去咬屈寒一口,却被卫慕山青拉住。卫慕山青虽是女子,但也蛮有心思,暗想这里是宋人的地盘,打是不行的。

正在这时,官衙外又走进了一帮人,略有喧哗,看其服饰,都是新寨的军官。

其中有司马不群、华舵一帮人,唯独没有葛振远。来人中为首的军官,面有菜色,衣衫敝旧,上面甚至还有两个补丁。脸有菜色那人见了狄青,快步上前道:“属下孙节,见过狄指挥。”

狄青摆摆手,示意孙节等人退到一旁,只是盯着屈寒,半晌才道:“屈寒,阿里的三个哥哥,真的是你杀的?”

孙节等人才到,一听此言,均是吃惊。

屈寒已箭在弦上,见众人望来,又见到夏随目光阴冷,硬着头皮道:“不错,是我!那又如何?夏大人说了,杀几个蛮子,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众人哗然,狄青微笑道:“对夏部署来说,的确算不了大事。不过对你来说,可是天大的事情了。”

屈寒冷哼一声道:“狄指挥此言何意呢?”

狄青一拍桌案,怒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理公道。狄某身为新寨指挥,遇到草菅人命之事,如何能不理,如何能当作小事?来人呀,将屈寒推出去——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