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关河令第一章 关山

我要去西北!

狄青立在赵祯面前时,肯定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赵祯有些诧异、还有些疲惫、也有些伤感。这几日来,听说西北将乱,禁中侍卫多请命前往西北,赵祯尽数应允了。

或许赵祯也早就想派人前往西北一战了。他虽没有见过元昊,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元昊一直惦记着他,甚至不惜派人为乱宋境,刺杀于他。

此仇不报,他寝食难安。但听到狄青要去西北,赵祯面色一黯。最近那几个当初宫变救护他的侍卫,都提出去西北,赵祯岂能不知那些人的心思,那些侍卫只怕搅入宫争,被人猜忌。只是他真的想要教训元昊,因此这些禁军精英要去,他也就准了。他还准备备军西北,希望能让元昊知道,一些事情,早还迟还,迟早要还的。可狄青难道也是和那些侍卫一般的想法?狄青本不应该这么害怕的。

赵祯沉吟了许久才道:“狄青,你不必去西北的。其实那些人去西北,本也没有必要,我只信得着你们。”

狄青见赵祯犹豫,又看到他那孤零零的神情,想起当初那个软弱无助的圣公子,心中一软,不过转念想起羽裳,只能抛开一切。沉默半晌才道:“我们去西北,不是怕圣上、太后猜忌,而是真的想要去。男儿习武,逢国有急,岂能不赴?”

“王珪他们,是朕最信任的侍卫。但你和王珪他们又不同的。”赵祯感慨道,“狄青,他们是我的臣子,但你是我的兄弟。真的,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的,自从你在夜月飞天面前,宁可性命不要,也要帮我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以后……我也可为狄青做一切的。”

赵祯眼中满是诚恳,甚至不再自称朕。

见狄青不语,赵祯问道:“你还记得在孝义宫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狄青当然记得,他记得当时赵祯脸色苍白的对他说,“狄青,你一定要帮朕,我求求你。若这件事成,朕就和你是生死弟兄,永不相弃!”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赵祯要去玄宫取什么,但看起来,只是一本天书,就已拯救了赵祯。他还记得,赵祯伸手一划,对他道:“朕若亲政,要做个千古明君!若朕掌权,定会重用你,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这本是他和赵祯之间的约定,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若知道,最终是个这种结果的话,他宁可什么都不做,他宁可远远地离开京城,甚至宁愿从未见过杨羽裳。他不想当霍去病、不想当李靖,他只想和杨羽裳在一起。

狄青想了太多太多,终究什么都没有说。望着赵祯感慨的眼眸,想着还在昏迷的杨羽裳,狄青只是道:“圣上,臣不记得了。臣和王珪他们,本没有什么不同的。”

赵祯微愕,转瞬看到了狄青眼中的悲凉,明白过来,怅然道:“你不记得,朕记得的。朕说过的话,答应的事情,从来不会忘记!”

走下龙椅,走到狄青的身边,赵祯目光诚挚,说道:“你执意要去边塞,我不会拦你。但这些年来,朕很寂寞,从未有过真心的兄弟,见到你们这些侍卫称兄道弟,很是羡慕。朕真的希望你可留在朕的身边。”他还试图做一下挽留。

狄青低声婉拒道:“请圣上成全。”

赵祯望着狄青那忧郁的脸,心中突然一动,已有了打算,暗想狄青眼下伤心,不过是一时冲动,我让他散散心,然后再想办法调他回转好了。想到这里,赵祯点头道:“好吧,你要去西北,朕就成全你。你想要做什么官?”

狄青道:“臣只想和王珪他们一样就好。”

赵祯看了狄青半晌,道:“好,朕今日就和兵部说一下。你可以去延州。”

狄青才待告退,赵祯又道:“狄青,你记得,朕说过的话,不会不算。你若真在边陲有所作为,朕定当重用你,为朕收回失去的疆土!还有……你记得,如果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朕,朕很喜欢和你说说话。至于别的事情,你不用考虑太多,自有朕为你做主。你还带着朕的那面金牌吧?”见狄青点头,赵祯肃然道:“你有那面金牌,就要记得,有朕在你身后!”

狄青点点头,默默地转身离去。

赵祯重重地叹口气,心想我都说到这种程度,狄青若真想升迁,只要说一句,轻而易举的事情。但狄青终究没有说。

狄青是聪明还是傻?他为了个女人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赵祯转念又想到,当初王美人离开自己的时候,自己不也这般失魂落魄,想再过一段时间,狄青应该会好转。到时候再让他回京城也不迟。

龙椅上放缓了身躯,赵祯神色中多少带了些疲惫。望着狄青消失不见,他的眉头又锁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宫殿森森,阳光照进来,却照不到赵祯的身上。

狄青临出宫门的那一刻,忍不住回头望了眼,目光尽处,那个龙椅上的人,坐得那么高,显得如此远。

狄青没有再看,才走了不远,迎面就有个人走过来。狄青止住脚步,望着那人道:“伯父……”

那人正是八王爷。八王爷仍是憔悴,双目充血,见到狄青的那一刻,挤出了点笑容。向四周望去,见没有人留意,低声道:“狄青,不幸中的幸事,太后答应我的请求了。接下来,你……你准备怎么做?”

狄青错愕,难以相信太后会答应这么疯狂的要求,他并不知道八王爷和太后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可知道八王爷没有必要骗他,犹豫道:“伯父,我才得到个消息,说香巴拉可能在西北,我向圣上请命去西北。戍边的同时,打探香巴拉的下落。”

本以为八王爷会有不同的建议,没想到八王爷点点头,怅然道:“狄青,说实话,对于能否找到香巴拉,我没有一成的把握。”

狄青心头一沉,听八王爷又道:“可这世上很多的事,绝非你有把握才会做,对不对?唉……我只信苍天不会这么无情,也信老夫苦心不会白费,更信你狄青对羽裳的一片情。羽裳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就好。”

“我还想再看一眼羽裳。”狄青犹豫良久,终于又道。

他终究还是不舍的。

八王爷摇头道:“狄青,不能了。实不相瞒,此事极为重大,我在昨夜,就把羽裳送往玄宫了。”

狄青忍不住地心酸,想着许久再也见不到杨羽裳了,喃喃道:“也好,也好……”他不知说了多少个也好,可也冲不淡离别的伤情,但终于还是挺直了腰板,终于缓缓地转过身,才待向宫外走去,突然又止住了脚步。

“伯父,我想再问一句。”

“你要问什么?”

“羽裳在玄宫,可以留多久?”狄青声音已有些颤抖。他想问的是,杨羽裳究竟能不能撑住他找到香巴拉。至于找到香巴拉,能不能救治杨羽裳,他根本不再去想。

八王爷脸色变得凝重,反问道:“你信不信我?”

狄青涩然道:“当然信了。”

八王爷缓缓道:“这世上,有奇迹的,只是在于你肯不肯去信。在我看来,羽裳甚至能比你我活得更久。你莫要忘记了,你本身就是个奇迹,你本不能杀了赵允升等人的。”

狄青心头一亮,蓦地信心大增,点头道:“对,你说的对,我知道了。”他本身的确是个难解之谜,但八王爷提及这点,难道也知道了什么?

狄青不再多想,向八王爷深施一礼道:“伯父,羽裳靠你照顾了。”心中在想,“羽裳,我一定会回来!”

霍然转身,狄青大踏步离去,长枪般的身躯,挺得笔直。

八王爷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想对狄青说什么,终于还是叹口气,喃喃道:“羽裳,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你回来!一定!”

天有云,浓云若龙,出了汴京,青山似洗,万木啸风,好一派壮丽山河。

塞下秋来,风景迥异。

京城的秋,就算冷,也带着冠盖的鲜艳、鲜花的柔弱、市井的喧嚣,但塞下的秋,一望千里,总带着苍茫的黄、黯淡的灰,还有那流动的青色。

一只大雁鸣叫声中,南飞而去,虽独,但无眷恋之意。千里荒芜中,不时传来羌笛悠悠,轻烟若霜,更增天地间的苍凉之意。

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

本是有些荒凉的西北军州之地,也有繁华的地方,那就是延州城。

延州城,实为西北第一城池。延州城故址本是丰林县,其城本是大单于赫连勃勃所筑,本名赫连城。

后来宋立国,西北有乱,西平王李继迁在西北杀出一片天空。大宋为抵抗横山西的党项人出兵犯境,这才又重修赫连城,改名延州城。

延州城依山而建,有延河横穿,占据地势,易守难攻。

大宋经营许多年后,延州城已成为西北第一大城,更因西北数十里外,有眼下边陲的第一大寨金明寨,号称拥兵十万,延州城有金明寨做盾,看起来已固若金汤。

故西北流传一个说法,寨中金明,城中延州!

羌笛城外悠悠,丝管城内繁急,就算已在寒晚,延州竟也很是热闹。

延州城内,竟也和汴京一样,满是繁华之气。丝管之声,是从延州知州府传出,府上高位端坐一人,肤色白皙,颌下黑须,有双保养的如女人般的胖手,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捋着胡须。

那人华服高冠,正眯缝着眼看着堂中歌舞,可神色间,隐约有丝忧思之意。

舞急歌清之际,突然有兵士入内禀告道:“范大人,狄青求见。”

范大人皱了下眉头,不耐烦的回了句,“不见。”

旁边有一参军模样的人道:“范大人,狄青这一年来,不停骚扰大人的安宁,总是这样,也不是个办法。”那参军黑面黑须,肤色也是黝黑,有如烧焦的木炭,和范大人倒成了鲜明的对比。

范大人想想,叫住了兵士,问道:“耿参军,依你之意,如何应付这个狄青呢?”

耿参军道:“卑职这几天查了下西北各地的边防情况,知道新寨指挥使丁善本死了……”

范大人心中奇怪,打断道:“丁善本正当壮年,怎么会死呢?”

耿参军道:“根据新寨传来的消息,说他是出寨巡视情况的时候,被野蛮的羌人所杀。”

范大人心中微颤,暗想这戍边的官儿不好做,总是打打杀杀,好不晦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回转汴京呢?

范大人叫做范雍,去年还是个三司使,是个优差。可自太后不再垂帘后,赵祯开始亲政,借故说边陲吃紧,就将范雍派到延州任职。范雍眼下为延州知州,又是陕西安抚使,可算是西北第一人,能调动西北的千军万马,若论职位,只比三司使要高。

可范雍很不喜欢这个官儿。边塞太冷、太荒、而且又没有什么油水,就连花儿开得都不艳。范雍没到延州的时候,就已厌恶延州。不过范雍知道,他并没有选择。他在汴京的时候,就一味的巴结太后,天子亲政了,肯定要肃清太后的党羽,他范雍,算是太后的一根羽毛了。

一想到这里,范雍就忍不住地叹气,后悔自己没有什么先见之明,若是和狄青一样,提前巴结赵祯,那就好了……

人生就在选择呀,不经意的一个选择,就可能改变了后半生的命运。范老夫子有些悲哀地想到。

想起自己选择失误,范老夫子歌舞都无心思看了,摆摆手,示意歌舞暂停。又想到,这个狄青,听说是拥天子那派。这一年来,天子亲政,好像也有对西平王元昊用兵的迹象,可天子传下的圣旨为何吩咐说,“狄青有功之臣,不必重用呢?”

原来狄青一年前就到了西北,具体如何安置,当然由安抚使兼延州知州的范雍负责。

范雍到边陲后,就把众殿前侍卫分到各处,他分派王珪、武英、张玉等人的时候,没什么迟疑。可处理狄青的时候,很是挠头。

因为这个狄青是天子钦点,三衙派出的殿前侍卫!

范雍虽觉得狄青比他的地位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此事既然和天子有关,他就不敢怠慢。不过圣上在狄青的调令上,亲笔写了一句,“狄青有功之臣,不必重用!”这让范雍很费解。

赵祯写这句,其实就想让狄青在边陲走一圈,不必担当什么职位,若厌倦了边陲的事情,就再回京城任职好了。赵祯对狄青,还是很有感情的。

狄青虽是赵祯的臣子,但赵祯心中,还希望当狄青是朋友。

赵祯的心事没有在调令上写出来,倒把范雍范大人为难得够呛。范雍左思右想,只好找各种理由,给狄青加俸,但不让狄青担当边陲具体的职位,这种处置方法,让狄青这个有功之臣死不了,又没什么危险,算不上重用,范雍也就可以给朝廷交差了。

范雍把对狄青的处理办法又上奏到了朝廷,天子亲自回道:“准!”

范雍洋洋得意的时候,又有点诚惶诚恐,不解赵祯为何对一个低贱的殿前侍卫这么看重呢?

狄青转瞬就在边陲一年,整日游手好闲,范老夫子也不理会。但最近党项人好像要过肥秋,不停在边陲出游骑掳掠西北百姓,造成边陲吃紧。这个狄青隔几日就来请命一次,希望能到边陲最前的地方去作战。

范雍哪敢派这个供养的狄大老爷前去最危险的地方?因此百般推搪,不想狄青不依不饶,范雍很是不耐烦。

想耿参军说的也有道理,范雍沉吟道:“丁善本死了,和狄青有什么关系呢?”

耿参军道:“丁善本是新寨的指挥使兼寨主,他死了,新寨就缺人统领了。范大人若把狄青派到那里当差,他以后就不会天天烦扰大人你了。”

范雍拍案笑道:“好主意,快去把狄青叫来。”

河北塘泺,陕西堡寨,可说是大宋边防特色。

大宋北防契丹,因失幽云十六州,北疆门户大开,导致契丹兵马动辄南下。眼下大宋虽说与契丹和好,但总提防契丹人反复、长驱直入,是以根据河北地势低、湖泊多的特点,将大小湖泊加以疏通贯穿,甚至部署船只水上巡逻,限制敌骑。

而陕西之地,却无河北河流湖泊的特点,时刻被党项铁骑威胁,自太祖之时,就开始以县为基础,修建堡寨以防西北铁骑,到名将曹玮知秦州之时,甚至修建了三百多里宽深达近两丈的堑壕,和堡寨相互呼应,抵挡西北的铁骑。

这修建堡寨、挖掘堑壕的事情,到赵祯即位后,也未停过。这就导致大宋西北边陲,堡寨难以尽数,接连蜿蜒,有如移动的长城。

新寨在延州东数十里外,因为西北有金明大寨和延州城顶着,因此新寨地理位置不算扼要,范雍也不看重那地方。如今新寨年久失修,不过千余厢军把守,把狄青派到那里当个寨主,一来没危险,二来算不上重用,俸禄再给加点,支走狄青,讨好天子,岂不是一举两得?

范雍想到这里,笑容如水上泡沫般浮起,可见到狄青哭丧一样的走进来,又忍不住板起了脸。

狄青容颜憔悴,胡子拉碴,身上还有些酒气。但狄青还是狄青,那风霜尘土并没有让他失去俊朗,反倒让他身上,带有一股难洗的沧桑动人之气。

更让人心动的是狄青那双眼。那眼眸中,有些不屈、有着执着、有着伤情、有着惆怅。那亮如天星的一双眼,偶尔的眨眨,自有一股苍凉凌厉之意。

狄青如把刀,只是被破旧的刀鞘包裹,但隐隐间,刀锋已现。

没有谁知道狄青这一年来,如何度过,只有狄青自己明了。

范雍不看狄青的眼,只注意到他衣冠不整的样子,心中虽厌恶,还能和颜悦色道:“狄青,本府已想到要安排你去哪里了。”

狄青倒有些诧异,问道:“不知大人要将卑职派往何处呢?”

一年了,转眼间狄青在边陲游荡了一年有余。他每次想到这里,都是忍不住的心痛。范雍不让他任职,反倒让狄青无官一声轻,全力寻找香巴拉的秘密。

可他走遍了延州,关于香巴拉的所在,还是一无所获。

他甚至觉得,这不过是个美丽而又残酷的传说,但转念又想,真宗、八王爷、太后和郭大哥都信香巴拉,绝非无因,他狄青不能放弃,他一定要坚持找下去。

羽裳,你等我!

那承诺,此生不变。

范雍向耿参军望去,咳了声。耿参军会意,一旁道:“狄青,月余前,新寨指挥使丁善本被羌人所杀,那里危险,缺人统领。范大人因此派你前往新寨任指挥使兼寨主,你要好好做事,莫要堕了宋军的威风。当然了,若能给丁指挥报仇,那是更好了。”

范雍一旁忙道:“边陲之事,以和为贵,狄青,你也莫要惹是生非。若是引发和羌人的冲突,可莫怪本府事先没有吩咐。”

狄青心道,羌人砍的不是你的脑袋,你当然以和为贵了。游荡一年,他寻找香巴拉的心还坚定,但觉得总要换个办法,凭自己摸索只怕不行。

想到这里,狄青躬身施礼道:“卑职谨遵大人的吩咐,先行告退。”

他倒是说走就走,转眼没有了影子。范雍暗想,我调令还没有出,你着急去死吗?可懒得和狄青交谈,吩咐道:“耿参军,你快去办妥此事吧,以免狄青屁事不懂,和新寨军发生误会。”待耿参军离去,范老夫子一示意,歌舞再起。

耿参军出了知州府,见狄青正在府外站着,黑脸上露出丝笑意。

狄青上前施礼道:“有劳耿参军了。”

耿参军笑道:“郭大人已对我说了情况,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狄青,新寨虽小,但人若是龙,终有用武之地。只盼你……莫要辜负了郭大人的心意。”

狄青点点头,再施一礼,转身离去。

原来耿参军本叫耿傅,和郭遵曾是旧识。自宫变后,京中变化极大,郭遵也自请出京到了西北,眼下为延州的西路都巡检使,负责延州的安危。他知狄青已不想这般游荡,这才请耿傅想办法。

因此今日狄青求见,耿傅这才一旁建议,倒与范雍一拍即合。

狄青在延州又留了一日,第二天一早,耿傅就将调令文书径直给了狄青。狄青接了委派文书,当天出发,新寨离延州城不过数十里,狄青黄昏时就到了新寨。

新寨是依山修建的堡寨,狄青到了新寨,见碧山倚暮中,大雁一行在晴空飞翔,忍不住地向东望了半晌。

他披着晚霞进了新寨,见寨门敝旧,防御工事大多破旧不堪,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这种防御,若碰到重兵攻打,当然抵挡不住。可狄青转念一想,新寨西有延州城,西北有金明寨,这地方有如鸡肋,不废弃就不错了,还能指望谁重视此地?

狄青轻易的进了新寨,也无人留意。

眼下虽说党项人时有骚扰,毕竟还是小摩擦,因此新寨根本没有战意,甚至可说是防备稀松。

狄青并不急于去寨中的官衙,只是骑马在寨中游荡,见到路边搭着间简陋的竹棚,勉强能遮风挡雨。竹棚里面摆了些桌凳,斜挑出一面青色的酒旗,就算是家酒肆了。

边陲多简陋,这样的酒家倒随处可见。

狄青下了马,入了酒肆。他并非想要借酒浇愁,而是知道这种地方,无疑是探听消息的最好所在。

但这一年来,他不知道走过多少酒家,踏破了多少鞋底……消息他是知道不少,但没有他需要的东西。

狄青落座后,微觉失望。

酒肆中,坐着几人闲饮,都是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酒肆尽头,坐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端着酒碗的手有些颤抖,见狄青进来时,好像吃了一惊,但见到狄青的脸后,舒了口气。

狄青目光锐利,早将那年轻人的神色看在眼中,心中难免有些奇怪。他看出那年轻人不是醉,而是怕,他怕什么?

狄青并没有多想,也懒得去管闲事,才待叫些酒菜,就见有两个汉子走进来。左手的那个汉子紫铜脸色,仪表堂堂,右手那汉子一蓬浓密的大胡子,眉毛却是悉疏,但难掩风霜之意。

狄青瞥了眼,心中想,只有边塞之地,才多有这种粗犷的汉子,看他们的服饰,应该是这里的守军。

那两人落座,紫铜脸的汉子一拍桌案道:“伙计,先来两斤酒,半斤羊肉。再来十个炊饼。”

伙计对那紫铜脸的汉子笑道:“廖都头,今日不当差吗?”又对那虬髯汉子道:“葛都头好。”

狄青心道,“新寨是小寨,按说领军的人就是指挥使、副指挥使和都头、副都头,这两人都是新寨的都头,应该是我的手下。”

廖都头骂道:“废话,我当差怎么会喝酒?快点把酒菜上来,我还有事。”他目光闪动,从狄青身上掠过,有些诧异,暗想在新寨的人,他熟悉非常,怎么会有这般人物?

狄青戴着毡帽,已掩住了脸上的刺青,紫铜脸的汉子见狄青衣着敝旧,腰间随意挎着一把刀,难掩孤高落寞之气,一时间也看不出狄青的来头。

廖都头才待起身,就被身边的葛都头拉住,低声道:“莫要多事,我们……还要做事。”他后面的话说的声音极低,带分神秘之意。

廖都头冷哼一声,从狄青身上移开目光,也低声道:“过了这多天,多半不成了。依我说,不如宰了他就好,你我联手,还怕不能奈何他吗?”

葛都头道:“唉……那厮很鬼,你我就算杀得了他,以后还能在新寨呆吗?这里人杂,先吃酒,莫要多说了。”

两个新寨都头说话的声音很低,狄青耳尖,竟听到了。

他其实也不是刻意偷听那两人谈话,只是这一年来,不知为何,他拥有的神力不但没有像以前般昙花一现,反倒益增,耳力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锐,因此无意间,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心中微凛。

狄青拿着筷子拨弄,并没有向两个汉子的方向望过去,心中想到,“这两个都头竟要杀人,他们要杀谁?没想到这两人看似仪表堂堂,私下竟做这种勾当。”

若是换做以往,狄青就算不冲过去质问,多半也形于颜色,可这时的狄青,只是唤道:“伙计,来两斤酒,一斤羊肉。”心中暗想,一会跟着他们看看就好。若那两人真的随意杀人,也不能饶了他们两个。

他一抬头,就见到那喝酒的白脸年轻人低头要出去,店伙计过来招呼狄青,发现那白脸年轻人要走,叫道:“华副都头,要走了?酒钱二十文。”

伙计这一招呼,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在那年轻人的身上。

那白脸年轻人见到两个都头进来后,就扭过头去。廖、葛两都头都像有心事的样子,并没有留意那人,这下抬头望去,廖都头脸色阴冷,身形一晃,已拦到了那白脸年轻人的身前。问道:“华舵,你小子偷偷摸摸的,要做什么?”

狄青心中奇怪,暗想原来这白脸的也是新寨的一个官儿,叫华舵,是新寨的副都头。

这三人都是新寨的人,可看起来,怎么像是行如陌路?

华舵身子还在抖,陪笑道:“廖都头,我……没有偷偷摸摸。”

廖都头喝问道:“你没有偷偷摸摸,见到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打吗?”

华舵一震,突然直起脖子叫道:“廖峰,你算老几,我为什么要向你打招呼?我偷偷摸摸怎么了,你管我?你有什么资格?”

廖峰微愕,不等说什么,华舵已怒气冲冲的走出去。廖峰才待拦阻,酒肆外走进来一人,一把抓住了廖峰,低声道:“老廖,别追了,我有些线索了。”

进来那人高瘦的个子,脸上一块青色的胎记,看起来有些险恶。

廖峰微喜,说道:“司马……你查到什么了?坐下来说!”

狄青见那司马和廖峰是一样的服饰,暗想这人原来也是个都头,好家伙,我这指挥使才到,就一口气碰到新寨的三个都头,一个副都头。

不过狄青并不奇怪,因按宋惯例,一个都头能领百来个厢军。新寨虽小,但也有千余兵士,有五六个都头也是正常。

可这些都头、副都头之间,好像藏着什么秘密。听廖峰邀那司马坐下,狄青正合心意,可司马坐下后,只是饮酒,并不说话,廖峰和那葛都头竟也不再说话。

狄青等了片刻,微有诧异,斜睨一眼,暗皱眉头。原来他一眼就看到,司马用手蘸了些酒水,竟在桌上写字,因此没有言语。

狄青心道,廖峰都头有些冲动,那个葛都头外表粗犷,却很心细,这个青面的司马都头心思深沉,做事滴水不漏,算是个厉害角色。

他暗自琢磨这三人的计谋,正想着如何举动,只听到酒肆外有踢踏的脚步声传来。

狄青正琢磨时,并没有去望来的是谁,没想到那脚步声越走越近,竟到了他身边停下来。狄青只见到桌前一双草鞋,破得不像样子,有两个脚趾头都露了出来,脚趾头动动,像是在和他打着招呼。

狄青忍不住的抬头,想看看来的疯子是谁?

如今已入秋,边塞很有些冷意,这人穿双露着脚趾头的草鞋,不是疯子是什么?

这里还有很多空座,这人为何一定要到了他的面前?

狄青抬起头来,又有些发怔。眼前那人正在望着他,那人脸上的肃穆,看起来就算八王爷都稍逊一筹。

不过那人的衣服和八王爷截然相反。八王爷很多时候,都穿着极为干净。

那人穿着补丁摞着补丁的衣服,衣服不但破,而且脏,不但脏,还很油腻。狄青看不出那人衣服原来的颜色是什么,但可以肯定是,他只要拧拧那衣服,攥出的油可以炒盘菜了。

那人头顶微凸,脸有菜色,一双眼睛不大,正眯缝着望着狄青。

狄青确信这人不是疯子,因为疯子绝对没有那精明的眼神,他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其实很精明。

见那人不语,狄青终于开口道:“你有事?”

那人见狄青开口,突然道:“莫动。”他声音低哑,似乎有种魔力。盯着狄青,五指不停的屈伸,神色肃穆不减。

狄青见到那人的五指也和抓了猪油似的,感觉他应该是在算命,但怎么都不能把这人和邵雍的算命联系在一起。

不过他毕竟风浪经历的多了,竟还能沉着望着那人。他这时并没有留意,酒肆中的众人都望着他和那人,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

那人像涂着猪油的手终于停了下来,表情慎重道:“你有心事!”

狄青皱了下眉头,半晌才问,“那又如何?”

“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大难。”那人声音像从嗓子中挤出来一样。

狄青反倒舒展了眉头,心道这不是个疯子,倒像个神棍。他早就对什么灾难麻木,更不信那人的危言耸听。随口道:“那又如何?”

那人眼中似乎有些奇怪,舒了口长气,一字字道:“香……巴……拉……”

狄青霍然而惊,耸然道:“你说什么?”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来人居然一口道破了他的心事。他踏破铁鞋无处寻觅的香巴拉,竟被这人轻易的吐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