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霓裳曲第二章 天王

狄青搏命擒住了赵武德,受伤却也着实不轻。他自知绝不是索明和棍子的对手,这才拼着命硬挨那一枪一棍,制住了赵武德。

众人再望狄青,都是带了三分敬畏。他们早听说狄青好打架,但当初只感觉此人不过是街头混混,哪里想到过就是这个混混,竟然杀了索明,击退了棍子,还当着他们的面擒住了赵武德!

赵武德早就吓得两腿战栗,听狄青威胁,颤声道:“狄青……狄爷……我的祖宗呀,你别杀我。”

狄青冷笑道:“不杀你?给我个理由!”

赵武德想了半天,才道:“我有钱,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你不是要小青吗?你们这些蠢材,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小青带过来!”他为了保命,突然聪明了起来,车管家慌忙前往柴房,狄青见状喝道:“给我准备两匹快马!”

赵武德连连点头答应,又骂道:“你们这帮奴才,快去给狄爷备马。”他虽然想把狄青千刀万剐,可这时候保命要紧,对狄青自是言听计从。

内院嘈杂一片,赵县令知道这里有事,匆匆赶到,见狄青挟持着宝贝儿子,喝道:“狄青!你要造反吗?还不快把人放了!”紧接着脚步声急促,十数个禁军也相继赶了过来,为首一人,正是郭大人。

郭大人见到院中的一切,一扬眉,显然是诧异在这里见到狄青。有禁军就要上前,郭大人一摆手,那些人霍然止步。狄青见状,心中叫苦,暗想这个郭大人的本领极高,再加上这些禁军,自己想要逃脱真的是千难万难。

这时,车管家已带着小青过来,“公子爷,小青带来了。”

小青容颜清秀,见到院中的情形,已明白了一切,哭泣道:“狄青,你怎么这么傻?”她一直当狄青是亲弟弟一样,见狄青如此,只恨自己连累了狄氏兄弟。

赵县令当然知道自己儿子的品行,一见小青发髻凌乱,衣衫不整,早明了事情原委,暗骂这个车管家和猪头一样,竟授人以柄。上前就给车管家一记耳光,骂道:“怎么回事?”说罢连连暗向车管家挤着眼睛。车管家捂住脸道:“大人……这个……那个……”

赵县令不再理会车管家,对狄青道:“狄青,这里是县衙,你莫要自误。快放了赵武德,我会秉公处理。你若是一错再错,只怕家人也难免受到牵连。”他将小青的事情撇开不说,劝导中带着威胁,暗想只要狄青一放人,就把他押到县牢,打断他的腿,挑了他的筋,然后说他暴毙身亡,一切也就过去了。

狄青冷笑道:“你若真的公正,我何必来此?你儿子强抢民女,打断我大哥的腿,你不如现在就告诉我,如何秉公处理呢?”

赵县令脸色一沉道:“狄青,这么说你打算顽抗到底了?”他见有两人已掩到狄青背后,突然一挥手道:“拿下!”

那两人才要上前,不想狄青早就留意到身后,飞出一脚,正中一人的胸口。那人大叫一声,飞出丈许。另外一人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再动手。狄青手腕一动,长剑已在赵武德脖子上划出道血迹,喝道:“赵县令!既然你不要儿子的性命,那我们索性来个鱼死网破!”

赵武德见到流血,差点晕过去,大声呼喊,“爹爹救我!”

赵县令急喊,“狄青!切莫动手,有话好商量。”

郭大人一旁如看戏般,“赵县令,到底怎么回事,我倒是有兴趣听听。”

赵县令心中一凛,赔笑道:“郭大人,这不过是小事,不劳你大驾。请你先去前厅喝酒,下官处理了这里的事情就来。”

赵县令虽是个土霸王,可对这个郭大人却丝毫不敢得罪。

原来这个郭大人叫做郭遵,本是京城的殿前指挥使,位列三班,统领京中八大禁军中的骁武军。这次郭遵前来汾州,说是要挑选人手补充禁军。知州不敢怠慢,让州下各县全力配合,郭遵各县游走,这段日子跑到了西河。

赵县令当然也不敢得罪此人,刻意奉承,又是陪酒,又是打点禁军众人,只求平安无事就好。哪里想到不成器的儿子竟然闹出这么大的祸事,自己想要遮掩,也无从下手。赵县令暗中打定主意,这件事了结后,定然准备一份厚礼送与郭遵,只求破财免灾。

郭遵见赵县令推搪,淡淡道:“这不是小事,好像是大事。其实,我也可以帮点忙……”他不经意地望了狄青一眼,嘴角带着丝笑意。这时候有禁卫急匆匆赶来,低声在郭遵耳边说了几句话,郭遵脸色微变,皱了下眉头。

赵县令闻言喜道:“怎敢有劳郭大人?”觉得郭遵是站在自己这面,来了底气,喝道:“狄青!京中郭大人在此,你还不赶快束手就擒,若是再行顽抗,就算你逃出西河县,也要和你大哥一辈子做个逃犯!”

狄青心中微动,暗想赵县令说的也不错,自己虽准备亡命天涯,但大哥和小青呢,难道也要一辈子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他一时冲动,只想到这个解决的方法,但见到郭遵笑望自己,突然想到个念头,说道:“郭大人,我要从军!”他想自己亡命天涯不要紧,可不能连累了大哥,这个郭大人看似个好官,自己当求他庇护,才能洗刷大哥的冤情。可要求人帮助,首先的条件当然是加入禁军。

众人一怔,没想到狄青这时候竟然说出这句话来。赵县令冷笑道:“狄青,你可是疯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然要入禁军?”

郭遵哈哈一笑:“大丈夫一言九鼎,狄青,你可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狄青点头道:“在下绝无虚言。”

赵县令见郭遵竟然真有答应狄青的意思,不由大急道:“郭大人,这如何使得?狄青穷凶极恶,要挟犬子,本是恶人,绝不能放过!”

郭遵道:“不错,若是恶人,自然不能放过。”他话音才落,突然上前一步,大喝一声,出手向一人抓去。

众人又是一惊,原来郭遵对付的不是狄青,而是一旁的那个棍子。

棍子遽然大惊,没有想到郭遵竟然会向他出手,可此人毕竟有几分本事,长棍一颤,连击郭遵的手臂、胸口和肋下。这一招棍影重重,变化万方。

赵县令骇道:“棍子,你疯了吗?还不住手!”他话音未落,郭遵竟已夺下长棍,再喝一声,单手前送,棍尾戳中了棍子的胸口。喀嚓一声,棍子胸口的骨头已被戳断,一口鲜血喷出,倒飞而出。才落在地上,棍子竟翻身跃起,就想要翻墙而走。不想郭遵纵步上前,长棍扫出,正中棍子小腿。棍子惨叫一声,摔倒在地,再也无法起身。郭遵收了长棍,森然喝道:“拿下!”

早有禁军上前,长刀出鞘,架在棍子的脖颈之上。赵县令吓得冷汗直冒,连声叫道:“郭大人,你……你拿错人了。”

郭遵仰天笑道:“绝对不会错,我听说还有一人混在这里。”目光一扫,从众护院的脸上扫过,众护院皆是面无人色,不知道郭遵到底是什么打算。

陡然间,一人从人群中窜起,倏然已到了墙下,再一翻身,竟然跃出了墙头。几个禁军见状,马上跟着追过去,跃出了墙头。郭遵不动,嘴角带着丝冷笑。众人惊呼,只因发现翻墙而走的那人竟是车管家,一时都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车管家一直以来都是个文弱书生,怎么会有这般身手?

赵县令已觉得不对,额头上汗水滚滚而下,吃吃道:“郭大人……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郭遵转向狄青道:“狄青,放开赵武德。”

狄青犹豫一下,终于弃剑在地。郭遵见状道:“绑起来。”有禁军上前,将一人五花大绑,众人几乎要晕倒在地,原来禁军绑的不是狄青,竟然是赵武德。赵县令急了,上前道:“郭大人,错了!错了!”

郭遵冷然道:“赵县令,你可知道棍子、索明和车管家都是何人?”

赵县令茫然道:“他们……他们是谁?”

郭遵冷哼一声,伸手一抓棍子胸口衣襟,一把将他衣襟抓裂,露出胸膛,只见那胸膛上刺着一个大大的“福”字。众人茫然不解其意,赵县令却失声叫道:“是弥勒教的人!”

郭遵冷笑道:“不错。这三人都是拜弥勒教,妄想造反的人。我这次到了汾州,借招募之名,其实就是要查弥勒教一事。赵文广,你私藏这种人在府中,还敢说我错了?”他直呼赵县令的名字,是已不把他当做县令来看。

赵县令大汗淋漓,慌忙跪倒道:“郭大人,下官真的不知情呀,求你……求你……秉公处理。”

风水轮流转,方才赵县令还趾高气扬,可这会儿已抖得如秋风落叶般。狄青暗自奇怪,不知道弥勒教是什么来头,竟然让赵县令惊怖如斯。

郭遵道:“如何处置,自有审刑院处理。来人!将赵文广押下去。”有禁卫上前,将赵家父子押了下去,众差人见状,不敢阻拦。郭遵又道:“李简,可通知此地知州了吗?”

一禁军站出来道:“报告指挥使,已有人前去通禀,想必知州很快就会赶到。”郭遵点点头,走到狄青的面前道:“带人回去吧。记得你说的话,三天后来这里找我。”

狄青死里逃生,一头雾水,问道:“郭大人,我大哥他……”

“你大哥怎么了?”郭遵不解道。

狄青忙把狄云的事情说了一遍,忐忑道:“只怕我连累了大哥。”郭遵哈哈一笑,“你放心,方才你杀的那人,正是弥勒教的教徒,你非但没错,反倒有功。至于你挟持赵武德一事……他本来就该死,私藏造反之人,岂是小事?他父子不砍头也要刺配,你大哥不用逃难了。”说罢,有一禁军急急过来低语几声,郭遵脸色微变,说道:“好,我马上过去。”他望向狄青,说道:“我三天后在此等你。”

狄青点点头,见郭遵离去,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细想方才的事情恍如一梦。

小青上前为狄青包扎伤口,哽咽道:“狄青,苦了你了。”

狄青想起一事,忙道:“小青,你千万莫要对我大哥说我从军的事情。”

小青微愕道:“那怎么能瞒得住他呢?”她已知道狄青以从军为代价,换取狄云和她的幸福,感激莫名。

狄青抬头望天,见风轻云淡,无奈道:“瞒一天算一天吧。”

三日转瞬即过,狄青愁眉不展,始终想不出离家的借口。狄青知道大哥只盼望他能老老实实地做人,若是知道他当兵,多半又会伤心。

赵县令父子伏法之后,狄青带领小青去了放羊坡。狄云那时候已经醒来,知道狄青为了自己去了县衙,又是吃惊又是担忧,逼牛壮一定要带他前往县衙。牛壮正无可奈何之际,狄青和小青终于赶到,狄云又惊又喜,狄青只说碰到了个好官,自己不但没有过失,反倒有些功劳。

狄云听后,本想呵斥狄青,但见弟弟浑身是血,肩头带伤,正是为他这个大哥如此受苦,哪里忍心再说什么?狄云庆幸终于无事,只觉得是祖上积德,又带狄青到爹娘的坟前上香祷告。张铁匠经过这件事后,只怕女儿嫁不出去,一改吝啬的本性,竟然催促狄云尽快迎娶小青,只商量了盏茶的功夫,就决定第二天操办喜事。

狄云虽跛了腿,但因祸得福,当然是喜悦无限。狄青和牛壮二人立即着手准备,狄家贫穷,准备虽是草草,但到处披红挂彩,也颇有几分喜气。

狄青忙碌了一晚,终于将家中布置妥帖,天光未亮,早劈好了可用数月的柴禾,这才坐在庭院中,呆呆地望着天际。

他要走了,他不能失信于人。更何况,他蓦地发现,原来外边还有更广阔的天空,那对他来说,显然是个极大的诱惑。可是他大哥腿跛了,他又如何能安心地离开大哥?

脚步声响起,狄青没有回头,知道是大哥走了过来。狄云走到狄青身旁,和他一块儿坐在台阶上,沉默了半晌,说道:“弟弟,你还记得爹爹教过我们的一句话吗?”

“什么?”狄青随口问道。

“他说人生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信’字。”狄云缓缓道,“做人不能无信,不然无以立足天地之间。”

狄青满怀心事,说道:“不错,不但父亲这么教我们,大哥也是一直这么教导我,我从来不敢忘记。”

“所以……你该走了。”狄云拉过狄青的手来,放在他手上一物。狄青见是锭银子,一怔道:“走?去哪里?”

狄云微笑道:“去你答应去的地方。”狄青幡然醒悟道:“大哥,你都知道了?”狄云道:“小青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莫要怪她。我看得出,你不想失信于人。大哥当初不想你从军,是因为看多了军士的为非作歹,不想你沾染了那些匪气。可是我现在知道了,雄鹰自有雄鹰的去处,不能像家禽一样豢养在庭院中。狄青,你长大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大哥也就放心了。大哥没什么积蓄,只有这点银子,你带着路上傍身,不要推辞,听大哥的话。”

狄青紧紧地握住那锭银子,鼻梁酸楚,“大哥,可是……”

“可是什么?我脚虽跛了,但养活一家人还不是问题。”狄云微笑道,“你放心走吧,不要担心我。我听说赵氏父子都被下狱,解往汾州大牢,再也不能为难我们了。弟弟,出门在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记得,若有什么难处,这里永远还有你的家。”

狄青迟迟才道:“那总要等到接了新娘子才好。”狄云笑道:“好。”可回转头的时候,忍不住用衣袖揩拭下眼角。

他们兄弟相依为命多年,狄青离去,狄云有着深切的不舍,可他看出了狄青的为难,他知道弟弟有更远大的志向,所以他能做的不多,只求自己不拖累弟弟。

新娘子进门时,狄青已踏上了未知的征途。他只背了个简单的包袱,带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和一点干粮。那锭银子,他还是放在了大哥的房间之中。他并不知道,他决然离去的时候,狄云已发现了那锭银子,眼中忍不住落下泪来。

狄青大踏步离去,到了大哥再也望不到的地方,这才转身向家的方向拜了三拜,说道:“大哥,我不会让你失望,你自己保重。”

狄青到了县衙后,见有禁军守在门前,抱拳道:“这位官大哥,在下狄青。”

禁军道:“你就是狄青?快进来,郭指挥正在等你。”他带领狄青入了衙内,郭遵正坐在前厅,旁边坐着个年轻人。

狄青望见,只感觉那年轻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剑!那年轻人脸色苍白,目光有如剑锋般敏锐,上下打量了狄青一眼,微有诧异,站起来对郭遵道:“郭指挥,这次还需你帮忙。”

郭遵缓缓点头道:“国家大事,郭某当尽力而为。”

那年轻人再施一礼,转身离去。狄青这才舒了口气,被那年轻人盯着,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不由琢磨起这年轻人的来头。

郭遵目送年轻人离去,转头对狄青道:“你果然来了。”

狄青施礼道:“在下既然答应了,怎能不来呢?”

郭遵赞许道:“说的好,丈夫说到就要做到,若是连个信字都无能做到,何谈保家卫国?我郭某这辈子不服旁人,只服那一诺千金的义士。其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可造之材。那对子眼的法子,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来的。”

狄青见他看穿自己的小聪明,尴尬一笑。郭遵还待再说什么,一禁军走进来,低声道:“郭大人,兄弟们都准备妥了。”

郭遵点头道:“好,马上出发。狄青,你可都准备好了?”

狄青点头,不发一言。郭遵看出他的心事,说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若不趁年轻闯一闯,到老了终究会有遗憾。狄青,我想,你以后不会后悔自己今日的选择的。”说罢他大步走出了县衙,门外早已有数十禁军在等候,每人身边都跟着一匹马。

郭遵命人又牵一匹马儿过来,对狄青说道:“会骑马吗?”

狄青道:“骑过牛。”

郭遵笑道:“那也差不多了。到了骁武军,不但要会骑马,还要骑得最好。上马!”众人翻身上马,动作矫健。狄青虽从未骑过马,但身手亦是矫捷,翻身上马,丝毫不甘示弱。郭遵见状微微点头,拨转马头,一马当先向东驰去。

这一路竟跑出了百来里,一直到汾水岸边方才稍歇。狄青少出西河,头次跑了这么远的距离,忍不住回头望了眼,知道每跑一步,就离家乡远了一步,离大哥远了一分,心中难免伤感。转瞬昂起头来,心道郭遵说得不错,男儿志在四方,自己不能让旁人瞧轻了。

众人到了汾河岸边,乘船过河,然后一路南下又跑了数十里,这才停了下来。

狄青只以为郭遵会转向东南前往京城开封,不想郭遵竟命众人寻找汾河稍浅的地方再次渡河,竟又向来时的方向奔回,走的尽是偏僻的山路。狄青大惑不解,不明白郭遵到底要去哪里。因为从路途来看,郭遵完全是在绕圈子,如果这样赶路,岂不从西河径直南下更是痛快?可他见众人都是肃然无语,也就不再发问,暗想反正你们管吃管住,我跟着就是。

没想到当晚众人都在山野留宿,从包袱中自取干粮,就着山泉食用。狄青那匹马上也有个包袱,里面放着干粮、腊肉和果脯。狄青闷葫芦一样,吃了干粮后,找了干草铺在山中背风干燥的地方休息。他自幼贫寒,并不以风餐露宿为苦。

半夜时分,狄青靠在山壁上,望着星空璀璨,银河划空有如天堑,暗想和大哥这么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正思念间,听到左侧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狄青心中一凛,扭头望过去,见到郭遵正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狄青缓缓起身道:“郭大人,找我吗?”

郭遵微笑道:“你耳力不错,是个习武的胚子。可惜的是缺乏名师指点,武技还有待提高。”

狄青点点头:“在下家贫,请不起师父。”

郭遵坐了下来,招呼狄青也坐下,不谈武功一事,问道:“你听过弥勒教吗?”

狄青道:“听过。可若非大人当时指出,我还不知道那些人是弥勒教的人。可是弥勒教又怎么了?好像大人对这个教极为痛恨?”

郭遵叹道:“‘释迦佛衰谢,弥勒佛主事’这句话你听过没有?”见狄青摇头,郭遵笑道:“其实我在你走后,就派人调查了你的身世,知道你家境贫寒,为人仗义,不过很少出西河,当然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多此一问了。”

狄青惭愧道:“在下本就是个蛮力小子,知道的不多,让大人见笑了。”

郭遵道:“谁又生下来就懂这些呢?狄青,宁笑白头翁,不笑少年贫,我看得出,你有志向,有气节,若能发愤图强,以后前途无限。”

狄青心下感激,道:“多谢大人谬奖。其实……”他想要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忍住。

郭遵盯着他道:“其实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狄青嘿然一笑,“不过是乡下人的妄想罢了。”

郭遵反倒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狄青不知道郭大人怎么会如此热情,尴尬道:“其实我娘亲对我期许很高,总说我以后会有宰相之才……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有个很灵的术士给她相面,说她和宰相有缘。”不知为何,狄青总感觉郭遵和他大哥一样,都已算是他的亲人,是以出言没有顾忌。

郭遵睁大眼睛道:“难道说……你娘嫁给了个宰相?”

狄青摇头道:“那倒不是,术士说我娘会生出个宰相。”见郭遵眼珠子瞪得和牛眼一样,狄青也觉得好笑,说道:“因此我娘生前总是对我说,‘儿子,你要努力,莫整日只知道玩耍,你以后是宰相的命。’嘿嘿,我倒是想当宰相,可天生不喜读书,倒辜负了我娘的一番好意。不读书,不考状元,怎么能当上宰相呢?”

郭遵扭过头去,望向远方道:“那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狄青道:“我爹?他……一直有病,总是不能好,我记事没有多久,他就去世了。我娘辛辛苦苦把我哥养大,不等我成人,也去了。唉,我大哥一辈子辛苦,当爹又当娘,把我养大,所以我不能容忍他受委屈。”

“所以你对大哥极为敬重,拼死也要找赵武德算账?”郭遵嗓子有些沙哑。

狄青认真地点点头,“不错,我只有这一个大哥!我受些屈辱无所谓,但不能容忍别人欺负我大哥!大哥怕我学坏,说娘说过,当兵的好人少,让我莫要当兵……因此前几天郭大人招我入伍,我才百般推辞。”

郭遵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当兵的好人少?”脑海中突然闪现那如梅般的女子,冲他尖声叫道,“郭遵,你本领高,那又能如何?我这辈子也不会喜欢你,当兵的……没有一个好人!”郭遵想到这里,嘴角露出苦涩的笑。

狄青自觉失言,忙道:“当兵的当然也有好人,比如说郭大人。”岔开话题道:“郭大人,弥勒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次是要去抓弥勒教的人吗?”他隐约看出什么,是以一猜。

郭遵沉默良久,终于道:“弥勒教其实源远流长,在梁武帝的时候就已创立,隋唐时亦有发展。现在京城的大相国寺就有尊弥勒佛,慈眉善目,坐在莲花台上。弥勒佛身边有四大天王守卫,说是要灭尽天下一切邪恶,握蛇的叫广目天王,手持大刀的叫持国天王,背负宝剑的叫增长天王,扛着一把伞的叫多闻天王。”

狄青听得纳闷,不知道郭遵为何要对他说起这些。

郭遵抬头望向明月,这时清冷的光辉笼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满是刚毅。狄青初识他的时候,只觉得这个大人有些粗莽无稽,后来得他赠银相助,感觉此人豪爽正直,这刻谈起弥勒教,又觉得郭遵见识非凡。

狄青并不知道郭遵出身军功世家,文武双全,却是不自觉地对郭遵产生了敬仰之意。

郭遵又道:“都说这四大天王护卫弥勒佛,铲除天下邪恶,这教的本意是好的。但教本无罪,罪在人心呀!”郭遵长叹一声,“弥勒教很多时候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北魏、隋末都掀起了滔天大浪。到本朝的时候,弥勒教本已势衰,可近些日子,朝廷却查到有人利用弥勒教蛊惑人心,行造反之事。‘释迦佛衰谢,弥勒佛主事’,这句话说的是佛主释迦牟尼衰落,弥勒佛要领众人开辟另外的世界,造反之意不言而喻。太后闻言大怒,这才命开封府派人调查此事,我亦要协助调查。因此我明里是来汾州招募禁军,可真正的目的却是调查弥勒教徒的分布。我发现西河有弥勒教徒出没的痕迹,这才和赵县令交往,却无意间发现他是个大贪官,我原本想上奏朝廷,不过又怕打草惊蛇,这才忍耐一时。然后……你来了,剩下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狄青不安道:“若非我不知轻重地杀出,说不定郭大人已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郭遵安慰狄青道:“其实我只是查出索明和棍子与弥勒教徒有关系,却不知车管家也是。不过我总怀疑还有人夹杂在其中,这才虚言欺之,车管家做贼心虚,竟翻墙跑了。”

狄青灵光一动,说道:“其实郭大人是特意放他走的,对不对?”

郭遵眼中露出狡黠的笑,“狄青,你很聪明。不错,是我特意放车管家离去,再命人暗中跟踪他,现已知道他们的老巢就在西河南方百余里的白壁岭。我虽捉住了棍子,但棍子极为狡猾,采用弃卒保帅的法子,说出几处无关痛痒的巢穴。我索性将计就计,这几日用霹雳手段铲除了这几处地方,然后大张旗鼓地宣布回转京城……”

狄青醒悟过来,“郭大人特意兜个圈子,然后悄悄回转,就是要潜入白壁岭,趁他们懈怠的时候,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郭遵微笑道:“正是如此。好了,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你好好休息,明天说不定就会有场恶战呢。”他起身离去,高大的身躯在月光下拖出个落寞的影子。

狄青感觉有些奇怪,不解郭遵为何对他这个新兵说及这些事情。可无论如何,郭遵对他很是器重则一点不假。狄青初离家乡,一时间心绪如潮,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郭遵按兵不动,命众人继续休息。众禁军凛然遵从,狄青却是拿出新发下的刀,比比划划。白日转瞬即过,临近黄昏的时候,有个百姓装束的人摸到这里,狄青认出那人就是招兵的那个瘦子,叫做赵律。赵律低声对郭遵说了几句,郭遵点点头,喝道:“准备出发。”

众禁军早就憋着一股劲儿,闻言纷纷跃起。郭遵命令众人五人一队,换上百姓穿的衣服,然后将早就准备好的地图展开,对众人吩咐这次要做的事情。

原来每到月圆之夜,弥勒教徒按照惯例,都要举行祭月仪式。眼下弥勒教因被朝廷注意,纷纷销声匿迹,可得知郭遵已离去,立即决定在白壁岭的飞龙坳进行祭月。

郭遵早就将白壁岭的地形熟悉得七七八八,吩咐起来井井有条,这次众禁军的主要任务是扼住要道,伺机混入信徒之中,制造混乱,捕杀逆党,而郭遵的任务最为简单明了:刺杀弥勒佛主!

郭遵为人端的是胆大心细,知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明白弥勒佛不死,弥勒教随时都会死灰复燃,是以定下了这条策略。

狄青见郭遵指挥若定,颇有大将之风,不由钦佩非常。他知道郭遵武功极高,当初若是平手而战,狄青绝对不会是棍子的对手,可郭遵只是两招就擒住了棍子,身手高强可见一斑。

郭遵吩咐完毕,众禁军一拨拨地出发,前往指定的地点,狄青发现唯独自己没有任务,不由问道:“郭大人,我做什么?”

郭遵盯着他道:“你跟着我去杀弥勒佛,不知道你敢不敢?”见狄青良久不答,郭遵叹口气道:“原来你是没胆。”

狄青犹豫道:“郭大人,若弥勒佛真的该死,在下第一个要杀他。可是……他不见得该死……他虽造反,可我也知道,很多百姓作乱也是因为活不下去了,而非执意想要推翻大宋江山。”

郭遵淡淡道:“若不亲自前去,怎么知道他是否该死呢?”

狄青道:“好,我就跟郭大人一起。只怕……我会拖累你。”

郭遵不答,换了百姓衣服,弃马向西走去。狄青效仿跟随,见郭遵这次慎重其事,也难免心中惴惴。

明月升起之时,郭遵和狄青已到了白壁岭边缘。白壁岭沟壑万千,气象森森,山岭蜿蜒起伏,有胜水贯穿其中,本是风景秀丽。可不知为何,群山之间总是雾气朦胧,带来些许凄迷之意。

郭遵看了下地形,循一条小路而入。才入岭中没有多久,就听到前方大石后有人喝道:“月上孤主坟!”

狄青一怔,不解其意,郭遵从容道:“佛照天地门。”

石后转出两人道:“你们是哪个天王的手下,怎么从这里出没?”那两人都是一身黑衣,脸上带个狰狞的面具,森森夜幕下,让人心生寒意。一人突然伸手指道:“你是谁?”他话音未落,郭遵已如豹子般窜过去,一掌切在那人的喉间,那人喝声陡止。另外一人大惊,才要吹哨子报警,不想郭遵手掌一拍,那人咕咚一声,竟然把哨子吃了进去,郭遵再一翻腕,蒲扇般的大手已抓住那人的脑袋,用力一拧,就将那人的颈骨扭断。

两个戴面具之人软软倒下,郭遵立在那里,道:“狄青,脱下他们的衣服换上,再戴上他们的面具。”

狄青见郭遵杀人如杀鸡一般,不由暗自庆幸,心道好在自己不是郭遵的敌人。

二人换了那两人的衣服,又取了面具戴在脸上。郭遵在那两人身上搜了下,取出两块令牌来,抛给狄青一块,低声道:“一会儿我来应对,你莫要说话。”

狄青接过令牌挂在腰上,问道:“郭大人怎么对这里这般熟悉?”他开始还以为拜弥勒教的不过是一些百姓流民,可见对方组织森然,绝非寻常的百姓,不免骇然。

郭遵哂然道:“自然有人帮我们打探一切。”他不再多说,缓步继续沿着山路走去,行了数里,前方树后有人低喝道:“你们两个不守在前面,到这里做什么?”

郭遵哑着嗓子道:“有人禀告,说在岭北见到京城捕头叶知秋带人出没。我只怕他们对佛主不利,特来禀告。”

一人从树后转出,亦是戴着狰狞的鬼面具,惊呼道:“叶知秋来了?他怎么会来这里?”

狄青很是好奇,不知道叶知秋是什么来头,竟然让远在汾州的弥勒教徒也颇有惧意。郭遵道:“我也不清楚,但只怕他们要破坏佛主祭月一事,你快带我前去禀告天王,让佛主小心。”

那人并不疑心,抬头对树上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带他们去禀告佛主。”

狄青暗自好笑,心道这些人故意装作鬼气森森,却也有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彼此之间只看面具和令牌,倒让郭遵有隙可乘。郭遵抓住了这点漏洞,轻易混了进来,真可谓艺高人胆大。

有鬼面人带路,郭遵和狄青又过了两道暗卡,进入了飞龙坳。飞龙坳是白壁岭群山中环出的一处谷地,颇为宽敞。因从谷中望上去,只见到群山连绵,有如苍龙飞天,是以得名。

这时候月色清冷,清风拂人,狄青到了飞龙坳之前,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原本以为这里极为偏僻,能到这里的均是弥勒教的首脑人物,不想谷中竟然密密麻麻地跪满了百姓,足有近千人。所有人都寂静无声,神色虔诚,百姓前方高台上,有一莲花台座,台座上端坐着一尊金佛,笑口常开。

谷中四周燃着熊熊篝火,弥勒佛前燃起的一堆大火更是烟尘滚滚,直冲云霄。金佛旁边端坐着四个人物,均戴着天神一样的面具。一人身着红衣,头戴龙盔,通体如火焰燃烧般,身上竟然盘着一条蟒蛇,手持铁锏。另外一人身着青衣,赤发怒目,脸上的面具极为愤怒威严,斜负长剑,竟有四尺之长。第三人身着白衣,紫发慈眉,脸上的面具倒是颇有慈悲的表情,他前面木板上插着一把大刀,刃锋背厚,颇为夺目。最后一人肩上斜倚着一把长柄大伞,看伞尖锋锐,竟是精铁打造。他身着绿衣,面具带着分微笑。

狄青见了这四人的兵刃形状,突然想到了昨夜郭遵所说的四大天王。这四人持蛇、背剑、操刀、负伞,不正是弥勒佛座下的四大护法?也就是广目、增长、持国和多闻四大天王!

可是四大天王皆在,郭遵要刺杀的弥勒佛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