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米挑高大厅悬挂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用万千钻石切割面将光影拆分成无数璀璨绚丽的光斑,而后落英般铺洒在室内的每一方寸。华光是锦衣华服的镶饰,是堆金叠玉的点缀,是推杯换盏的助兴,它伴生于金钱,就使其大放异彩,它伴生于美人,就使其容光焕发,可它只是娇滴滴的人造物,一旦遇到了黑暗,就会悄无声息地败退。
张扬就站在热烈的华光底下,却看到眼前一片漆黑,连贝姐那张修饰过度、美到油腻的脸都变得面目模糊。
贝姐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柯禹还蛮聪明的,肯定在温先生身上下了不少功夫,温先生玩儿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带人走呢。”
张扬只感到胸中翻腾着滔天的恨意,不知是对贝姐,还是对那个温先生,亦或是对这所有的荒唐。她想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撕烂贝姐的脸,她想尖叫,想发疯,想破坏,想毁灭。
残存的一丝理智拽住了她,她在失控之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现场。
她走到中岛台,拿起一杯叫不上名字的鸡尾酒,一口就喝了个干净,那酒酸甜得像饮料,入口甘美,没有任何不适,但极少接受酒精的身体一瞬间就躁了起来。
温先生。
这个名字不久前刚从柯禹嘴里说出来,排在造成他遍体鳞伤的客人第一名,张扬想,那会是一个怎样脑满肠肥还有性虐癖的老变态?柯禹被带走之后还能活多久?即便活着,也是饱受摧残、毫无尊严、肮脏下贱的活着。
那是她喜欢的人啊,他单纯、善良、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些不堪,为什么她不能救他!
她刚刚险些对贝姐脱口而出——“我可以拿更好的跟你换”,她想拿柯尧换柯禹,那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可她没说,她对柯尧再有诸多不满,也是有感情的,如果让她把柯尧退货去换柯禹,她也许不会犹豫,但她不能明知道那是火坑,还让柯尧代替柯禹去跳啊!
她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救救柯禹?
救救柯禹!救救柯禹!救救柯禹!
她无知无觉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甜酒的适口性让她忽略了酒精度,在逐渐感到些许晕眩时,她在旁边的甜品台上,发现了一样东西,并裂变出填满她视线的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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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再次来到柯禹的房间,她不管后面还有没有其他客人。
柯禹惊讶地看着张扬:“你怎么了,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张扬半阖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柯禹,她的脑子还在运转,但视觉神经已然迟钝,她努力对着焦,直到柯禹俊美的脸清晰地映入眼底。
柯禹将她手里的托盘接过来放到一边,扶着她的腰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喝醉了?难不难受?”
张扬浅浅笑了一下,拿起酒杯:“陪我喝一杯。”
“别喝了吧,你都有点站不稳了。”柯禹温柔地说,“我给你拿醒酒药。”
张扬却一把抓住柯禹的手腕:“不,你陪我喝。”
柯禹犹豫了一下,只好跟张扬碰了碰杯,抿了一口酒。
张扬也灌了自己一口,然后嗤嗤笑了起来:“柯禹,你……是不是要跟那个温先生走了?”
闻言,柯禹沉默了。
“你还让我带你回家,你明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根本……”张扬怅然道,“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不是你的错。”柯禹轻声说。
张扬紧紧抓住柯禹的袖子,眼里突然放出精光:“我们逃跑吧!现在就跑!我带你离开,永远离开!”
柯禹低叹了一声:“跑不掉的。”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试过,这里这么多人,不会注意到……”张扬看着柯禹黯然的眼眸,声音戛然而止,半晌,她才小声说,“你试过?”
柯禹点点头,苦涩地说:“没用的。”
张扬顿时感到眼眶灼痛:“我……对不起,我救不了你,对不起。”
柯禹将她搂进怀里:“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
“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办啊。”张扬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绝望,绝望化作了有形的一双手,抓着她的脚腕将她往地狱拖,无论她怎么挣扎,怎么哭喊,怎么求救,都无济于事,她的恐惧她的痛苦她的无助就像被扫落衣摆的一粒尘埃,不值一提。
而她甚至只是一个旁观者,亲历者该有多痛、多苦、多害怕?她如何能看着爱的人经历这一切?!
“会好的,也许还有希望,我还没有放弃。”柯禹喃喃着在张扬耳边说,“你不要担心。”
酒精麻痹了张扬的思考能力,让她没有听出柯禹这些话的不寻常,只当柯禹在做无用的安慰,她哭得很克制,好像生怕破坏这还能相互拥抱的易碎时刻,可她还是哭得几乎不能喘息。
她紧紧抱着柯禹,像是怕他消失那样用力,她用所有的感官去感受这胸膛的温暖和心脏有力的搏动,她要记住,她要一辈子记住。
然后,她流着眼泪喝完了自己那杯酒,将托盘里精美的小餐盘推到柯禹面前:“吃点吧。”
柯禹扫了一眼餐盘里一颗颗小巧饱满的蓝莓,不解地看着张扬。
张扬直勾勾地盯着柯禹,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醉了还醒着,在这出闹剧里,醉与醒又有什么分别,“吃了它。”
“飞扬……”
“吃吧,我想看你吃。”张扬拿起一颗放进嘴里,明明是酸甜多汁的,嚼在唇舌间却如毒药一般辛辣涩苦。
柯禹尽管疑惑,但还是吃了一颗。
“多吃点。”张扬又拿起一颗,笑着喂进柯禹嘴里,柔情蜜意的样子。
“飞扬,你怎么了?”
“我喜欢你。”张扬的瞳孔涣散到几乎寻不到光,“真喜欢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柯禹露出一个伤感的笑:“我也是,如果有一天……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柯禹被连哄带喂地吃下了大半盘蓝莓,几分钟后,他的身上、脸上开始出现红斑,他先是抓着刺痒的手臂,然后又抓脖子,接着开始咳嗽、眼圈泛红淌泪,呼吸也越来越短促。
张扬呆呆地看着柯禹,浑身骤冷,僵硬得连手指都动不了。
柯禹的脸逐渐憋红了,他难受地扶着椅子坐下,双目圆瞪,痛苦地朝张扬伸出手:“飞扬……我……难受……”
张扬上去抱住了柯禹,她眼泪狂涌,一双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抚慰柯禹时却轻柔无比:“没事了,没事了,很快就不难受了。”以后再也不会难受,再也不会痛苦了。
咣地一声响,柯禹从椅子里摔了下去,他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不停地干呕,像是被人掐住了喉管,发出极其可怕的、垂死挣扎地吸气声,脖子上的筋根根暴突,眼睛几乎要脱框而出,他开始用手指去抓挠气管,在那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
张扬终于爆发出凄厉地尖叫,她扑在抽搐扭动的柯禹身上痛哭失声。
一切都变得混乱,在张扬逐渐失灵的五感里,柯禹濒死时狰狞可怖的脸、四周攒动的人影、忙乱的脚步声和吵杂的叫嚷声,交织成了终将凌迟她一生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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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是第二天在医院醒过来的。
米娜在病房里,她没化妆,脸色蜡黄,情绪看起来很差,盯着张扬的眼神很复杂,有怒意,也有一丝尽力掩饰的畏惧。
张扬茫然地看着米娜,像是被抽干了魂儿一样,眼睛像两个黑洞,什么光都照不进去。
“你是故意的。”米娜开口了,声音有些发抖,“张扬你疯了,你知道……你知道你杀人了吗?”最后一句话她压低了嗓子,好像仅仅说出口都是犯罪。
张扬面无表情地说:“我在救他。”
“你有病吗,你、你不正常,你真的有病。”米娜后退了一步。
“贝姐要把他卖给温先生,一个性虐的老变态,他会毁了柯禹,会杀了柯禹。”张扬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向米娜,“柯禹要么死在他手里,要么被他玩儿惨了卖到黑市,所以我要救他。”她竟然还笑了一下,“现在他解脱了。”
“你……”米娜心慌到想要转身逃跑,眼前这个人,再也不是初见面时土里土气、文静寡言的平凡女生,现在的张扬让她恐惧。
“是他们逼我的。”张扬看着米娜,“是你逼我的。你们都不把柯禹当人,只有我在乎他,所以只能我救他。”
“你这个疯子。”米娜反复念着这个词,全身汗毛倒竖,“你、你知不知道你惹了什么麻烦。你以为贝姐会放过你?虽然她不知道你是故意的,但一定会要你赔的!”
“好啊,让她来找我赔吧。”张扬冷冷一笑,“她要是对付我,我就报警,去网上曝光,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她要么弄死我,反正我什么都没有,看谁输不起。”
米娜寒声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贝姐那种人,捏死你也是轻轻松松的,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揭露什么?你这个想法比你杀了人还危险,我劝你别再发疯了。”
“怎么,害怕了?只要贝姐不来找我麻烦,我自然也不会找死。”张扬只扫了米娜一眼,就将目光挪向了窗外,看着那棵风姿绰约的槐树发呆。
这一刻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柯禹死了,被她亲手杀死了,她杀了人,杀了自己最喜欢的人。
她当时确实是喝多了,才会如恶魔附体,干出那么可怕的事,可清醒过来,她竟然也没后悔,甚至平静地接受了。
大概是认命吧。好像自从她的生活开始崩坏,她就一直在往下滑,她常常在想她什么时候会触底,真的触底了,靴子落地了,才发现,原来比起无止境的下滑带来的未知的恐惧,现在反而安心。
她知道自己的余生都要在痛苦、恐惧和悔恨中度过,但她认命了。至少她拯救了柯禹。
米娜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张扬本身只是饮酒过度加情绪激动引起的晕厥,没大碍,但她还是坚持住了两天院,因为她不敢回家,不敢面对那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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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后,张扬以为她会看到一个慌张的柯尧,毕竟她一下子失踪三天,但柯尧还跟往常一样,不,也不太一样,他显得阴沉、沉默,双眼黯淡无光,唇边一圈没刮的青胡茬。
“你去哪里了?”柯尧平静地问张扬。
“不舒服去医院了。”张扬只是扫了柯尧一眼,就尽量避免去看那张脸,也没有留意他的不同寻常。
走路、说话和思考都令她乏力,她脑子里时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时而塞满了各种负面情绪,让她几乎要爆炸,她现在什么都干不了,已经跟单位请了病假。
柯尧没有回话,张扬进了卧室,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又昏睡了过去。
清醒的世界全是噩梦,梦里反而得片刻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