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张扬空着手回了家——也不算完全空手,手机里多了几段监控录像。

相比第一次,她既没有暴怒,也没有慌张,大约是心里对这件事早有铺垫,她预料到,柯尧只要出过一次门,就不可能没有下一次。

而现在柯尧不仅撒谎,还背着她和米娜幽会,她更是不知该作何感想。那股一下子冲上天灵感的滔天怒意又很快消散,剩下更多的是茫然。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柯尧是个长着腿的、活生生的人,她不能像拴着狗关着猫一样把人摁在家里,她到现在才意识到,她所谓的权威和控制力,只奠定在“柯尧听她话”这薄弱的基础之上,一旦柯尧不听了呢?

她仅剩的选择,就是去将柯尧重置,到时候柯尧是听话了——一个听话的弱智。

张扬哭都哭不出来,她只觉得心灰意冷。她帮不了柯禹,控制不了柯尧,她以为自己身为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比定制品有更多的选择,实际她在有限的选择里选择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

回到家,柯尧从她脸上看出了山雨欲来。

张扬用一种探究地目光看着柯尧,面色阴鸷。柯尧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慢慢地、小声说:“我是……出去了一下,散散步而已。”

“你学会了撒谎,但撒谎水平太烂了。”张扬嘲弄地一笑,“你出去过很多次,在我发现以前,在我发现以后。上周一你带回家一个男的,他是什么人?两小时前米娜送你回家,你们去了哪儿?”

看着柯尧因惊讶而慢慢放大的五官,张扬获得一种当众打脸的扭曲快意。柯尧懂什么,他始终像一个小孩儿,撒着轻易就会被拆穿的劣质谎言。

“说呀。不是很会找理由吗?”

柯尧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两下,沉默良久,说道:“飞扬,我不想待在笼子里。”

张扬一时气血上涌:“那你想怎么样?想离开这里?离开我?”

“不是,我没有想要离开这里,离开你,我只是……只是想偶尔可以出去。”

“偶尔出去干什么?和米娜约会?”

柯尧用一种近乎是天真的口吻问:“我不可以和米娜约会吗?”

“你……”张扬仿佛被噎住了,当初是她把柯尧借给米娜的,为了换见柯禹的机会,但她是不得已,她没有想要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朋友!如今她简直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她无法跟柯尧科普诸如出轨、忠贞、避嫌这类的概念,首先柯尧不会懂,其次她已经用行动背叛了自己。

“米娜很好,会带我玩儿,给我买吃的。”柯尧想了想,“啊,那个男的,我不认识他,我在外面碰到他,他说我很高,问我要不要做模特,我们就聊了一会儿,我没有带他回家,没有人看到我的脸。”

张扬并没有把那个陌生男人放在心上,她耳廓里回荡着“米娜很好”四个字,犹如撞钟一般余音绕脑,久久不息,令她头疼欲裂。

张扬感觉舌尖都在发抖,刻薄地说,“对,她有钱,随便挥挥手就能对你好,所以你就打算卖了?你们这种东西,生来就是为了卖。”

“‘卖’什么?”柯尧疑惑地问。

张扬眼底充血,身体止不住地微颤着,她感到又悲哀又愤怒,这样讽刺柯尧可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明明是为定制品的命运不平的,她明明希望无论是柯尧还是柯禹,能活得有尊严的。

张扬闭上眼睛,倒吸了一口气,承受不住地跑回卧室,重重摔上了门。

她拨通了米娜的电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连拨两次米娜都没接,张扬就像是较上劲儿了,一遍遍地拨。

米娜终于接了电话,声音听着也不大痛快。

“你跟柯尧私下见了几次。”张扬单刀直入地问。

“第一次,我发誓这是第一次。”米娜说,“我们微信联络过,但见面绝对是第一次。”

“……”

“你不会准备骂我什么小三什么插足你们感情之类的吧?”米娜轻蔑地说,“别逗了好吧。”

“你他妈的很得意吗?”张扬抖着嗓子骂道,“贱人。”她在网上跟黑粉掐架的时候,更难听的也不知道骂过多少,但是在现实里,她却是第一次跟人撕破脸皮。

米娜呵呵笑了:“我是贱,你是疯,你比我好到哪儿去啊?不是你为了见柯禹把柯尧送我床上的?你看不惯贝姐跟个J院老b-/ao似的,还不是干了跟她一样的事儿?”

张扬用力喘着气,她恨不能撕了米娜的嘴。

“张扬,你真是个傻逼,真的,正常人干不出你干的那些事儿。看在我们相识一场,我劝你别继续傻逼下去了。”

张扬只觉得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一根一根地断裂了,这些尖酸刻薄的话非但没有让她低入尘埃,反而像是倾倒而下的烈酒,辣的她每一个细胞都尖叫着、清醒着、激动着爆发出巨大的活力,那股力量催生了一些她从未有过的东西,或者说一直沉睡的东西,越俎代庖地替她说话了:“你想白女票?”

米娜愣了。

“你说过,50%相似度,日租金都要一万,柯尧是100%,怎么都要两万吧。”张扬冷静得就像在做账,“公司还要求一个月起租,我不跟你限定最低消费,但你要带我去贝姐的派对,带我去千代家。”

米娜发出毫无笑意的笑声:“哟,上道了呀。”

“除此之外,你带他出去必须得到我允许,必须保证他不会暴露。”

“我比你小心。”

“先打两万给我。半个月之后的派对,你要带我去。”

“OK。”

张扬抓着手机倒在床上,很快就收到了微信转账,她僵硬的表情终于有一丝皲裂。

她辛辛苦苦三个月才能赚来的钱,柯尧只要陪人睡一次觉,还有比这来钱更快的营生吗?难怪贝姐那么积极。

只要柯尧多卖几次,她不但能还清欠债,还能从此过上轻松的生活。

张扬顿时浑身发冷,她感到害怕,无论是生出这个念头的自己,还是这个念头本身。

她还没有忘记她把柯尧带回家的初衷,她想跟他结婚,跟他生孩子,跟他共度余生。为什么一切都扭曲了?

这不是她愿意的,她对自己说,这是柯尧和米娜逼她的,如果不是他们私联偷情,她怎么会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正如米娜所说,她疯了,早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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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给家里换了锁,是那种用钥匙能把人反锁在家的锁。她知道光是命令或讲道理,对柯尧已经不起作用了,必须软硬兼施。她答应柯尧除了周末出门,工作日还会选一天晚上带他去公园散步,也同意他和米娜偶尔见面,与此同时她又威胁柯尧,如果再这样撒谎、欺瞒她,她就不再帮他和柯舜、柯禹联系。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柯尧确实老实了,张扬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被驯服,至少暂时被驯服。

张扬现在不愿意再教柯尧什么了,她反而害怕柯尧懂太多,她想起那句话——“知识越多越反动”,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柯尧确实是懂得越多越不听话,可是现在柯尧也不怎么从她这里吸收知识了,他有电视,有手机,有米娜,张扬感到深深的无力。

反正,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把他重置,等她忍无可忍的那一天。

几天之后,米娜又约了柯尧一次。

张扬眼看着柯尧满含期待的出门,又满脸笑意的回来,并且换了一身名牌,手提了一堆礼物,她感到反胃,甚至不愿意多看柯尧一眼。

对柯尧的厌恶,已经影响了她对盛世的感情,她以前在网上十分活跃,最近沉寂了许多,现在只要一看到盛世,她就想起柯尧,就别扭难受。

她心里很抗拒因为柯尧而对哥哥幻灭,这是对哥哥的背叛,哥哥是无辜的,可她又控制不了自己。越是如此,她对柯尧就越没有好脸色。

她现在觉得自己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身心的双重折磨,就好像游走在悬崖边缘,稍有不慎就会一脚踩空。再见到柯禹,就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好不容易挨到那一天,张扬又在米娜的帮助下打扮得像个富家千金,去赴这场被她加了百倍滤镜的“约会”。

俩人自从上次撕破了脸,说话也没了顾忌,米娜轻讽道:“你也真的很有意思,有了柯尧,又放不下柯禹。”

“我从来没有放下他,我当初想带回家的是他。”张扬无数次幻想,如果没有这场阴差阳错,如果她当时把柯禹带回了家,她现在应该会很幸福,柯禹也会很幸福。最令她痛的,就是他们“本可以”。

“是是是,你可真是深情。”米娜扫了张扬一眼,“所以因为这个,你怪柯尧?”

张扬皱起眉:“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对他很凶。”

张扬冷冷一笑:“不是因为这个。”至少不只是因为这个。

“因为我?”

“也不止。”

米娜很笃定地说:“因为盛世,对吧。”

张扬这才转过头来看米娜。

“你忘了我第一个定制品,也是买的吗?虽然不是百分百,但相处久了,我对我当时的正主就没感觉了。”

张扬一时有了很强的倾诉欲,毕竟这种矛盾扭曲的心理,除了米娜她还能跟谁分享?但她稍微克制了一下:“我确实觉得……有点幻灭。”

“幻灭很正常。”米娜淡笑着说,“你发现他不过是个俗人,吃喝拉撒,喜怒哀乐,跟咱们一样,一瞬间就失去了神性,不神秘了,不高贵了,不特别了,没意思了。”

    张扬挣扎了一下:“可他毕竟不是哥哥。”

“是啊,你现在还爱哥哥,但真的会一点点淡下去的。”

“……我不想。”张扬黯然道,“我永远爱哥哥,他是我的信仰。”

“晚了。”米娜耸了耸肩,“偶像就是镜花水月,远看很美,近看就没。”

张扬品着这句话,百转回肠,一路上再没吭声。

到了地方,米娜正要下车,张扬叫住她:“有没有办法把手机带进去?”

  “你要干嘛?”

“我答应让他们兄弟通个话,他们很想对方,上次千代就能带手机,有办法的吧?”

“那是没人敢收她手机。我可没那么大面子,贝姐很小心的。”

张扬叹了口气。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米娜道,“我给检查的塞点钱。”

张扬惊讶道:“你为什么肯帮我?”

“”

米娜微噘着嘴补口红:“为了证明我也不是完全的冷酷无情。”她对着镜子“啵”地咂了下双唇,“好歹他们都让我爽过。”

张扬紧抓着手机:“谢了。”

米娜成功贿赂了门检的保安,让她们得以把手机带了进去,由于米娜带的是很小的晚宴包,便把俩人的手机都放在了张扬的包里。

贝姐照样热情地招呼了她们:“又是来找柯禹的?”

“她是来找柯禹的,我今天想试试那个。”米娜用嵌着水钻甲饰的手指定位了窗边一个金发尤物。

那是一个火遍全球的超级英雄的扮演者——当然是定制品。

贝姐笑道:“你们今天来的早,可以先玩儿,你要不要他换电影里的制服呀?”

“要要要,我喜欢那套紧身的。”米娜兴奋地跺了跺脚。

贝姐又对张扬道:“柯禹一直蛮受欢迎的,后面也会有其他客人找他,给你一个小时够不够?”

张扬脸色变了又变,强忍着作呕的欲望,点了点头。

“还是上次的房间。”贝姐眨了眨眼睛,“好好玩儿哦。”

张扬一刻也不愿意看贝姐那张丑恶的脸,听她怎么给柯禹编排被女票的顺序,她飞快地跑上楼,去找柯禹。

柯禹一如上次那般坐在窗前,见到她时,面露惊喜的笑容:“飞扬?”

张扬几乎要喜极而泣:“你记得我!”

“当然记得。”柯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你上个月为什么没来,我一直期盼你来。”

“我上个月有事。”张扬用殷切的目光在柯禹脸上逡巡,“你是不是瘦了,这段时间是不是又受苦了。”

柯禹淡淡一笑:“就跟以前一样吧。”

张扬心里一痛:“身上的伤……好了吗?”

柯禹摇摇头。

张扬咬了咬嘴唇:“让我看看。”

柯禹乖乖地脱下衣服,张扬看着那些伤口都上了药,有的已经结痂又脱落,长出粉嫩的新肉,她又控制不住的眼泪潸潸。

柯禹边吻她的额头,边拭去她的眼泪:“嘘,没事的,不疼了。”

“到底是谁,是哪个畜生。”张扬恨恨地问。

“有一个叫温先生,还有一个王太太,还有孟姐,还有……”

张扬受不住地捂住了柯禹的嘴。

柯禹轻轻拉下张扬的手:“他们都不重要,能见到你我真的好开心,我一直在等你。”他低下头,含住张扬的唇,温柔研磨着。

张扬简直要融化在那样的柔情中,这一瞬间,她觉得曾经属于她的柯禹回来了,这个吻的甜度完全可以比肩她生命中最美好的那十天。

柯禹将张扬带上床,动作娴熟地摸到她裙子的拉链。

张扬抓住柯禹的手:“等、等一下。”她看着柯禹满身的伤,心疼到根本没有这种心情,而且她有更重要的事,她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邀功一般看着柯禹,“我答应你要让你和你哥哥通话的。”

柯禹惊喜得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真的吗!”

张扬用力点头,给柯尧拨去了视频通话。

视频接通后,兄弟俩都十分激动,张扬也露出了纯粹的笑容:“你们慢慢聊,我去下洗手间。”她的妆恐怕都花了。

张扬在洗手间里坐了很久,她不想打扰他们兄弟相聚的时光,也有点害怕面对柯禹,她不是不想和柯禹亲密,她只是不想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好像她也是个女票客。

张扬从洗手间出来,柯禹还在和柯尧聊天,聊的是他们从前在基地的事,柯禹看了她一眼,很自觉地跟柯尧道了别。

张扬笑着说:“你可以继续说,没事的。”

柯禹摇摇头:“我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只想陪陪你。”

张扬心里一酸,她坐到柯禹怀里,柔声道:“那我们就这样聊聊天好不好。”

“好。”

“以后我会争取每个月都来看你。”张扬难过地说,“对不起,我没办法带你回家,也没办法带你走。”

“没关系,只要能见到你就够了,这些,我都可以忍。”

张扬闭上眼睛,睫毛又湿了。太痛苦了,太绝望了,她不禁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还要眼看着他受尽折磨,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噩梦啊!这每个月一次的见面,也全靠米娜,一旦米娜不带她来了,她的人生是不是就再没有了期待。

俩人就这样说了很多知心话,这完全沉浸的柔情蜜意远比身体的交缠更能释放热量,暂时熨帖了他们的心。

一个小时过得太快,张扬依依不舍地跟柯禹告别,她准备留到派对结束,只要柯禹是空闲的,她就马上过来陪他。在这样畸形的、龌龊的、丑恶的现实下,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回到客厅,派对上的人多了起来,跟她上次来时一样热闹。

米娜还没结束,张扬一个人站在角落发呆,不时抬头往根本什么也看不见的三楼看,想着柯禹此时在和谁、在干什么,心痛如绞。

贝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

张扬有些戒备地挺直了身体。

贝姐笑道:“还玩儿得开心吗?”

张扬面无表情道:“开心。”

“你看起来很喜欢柯禹,不愿意让他陪别人,是吧。”

张扬没有说话。

“年轻的小女孩啊,就是容易陷入幻想。”贝姐掩唇轻笑,“那我要跟你说句抱歉了,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见他了。”

张扬浑身汗毛倒竖,她猛地扭头看向贝姐:“你说什么?”

“温先生很喜欢柯禹,要把他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