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低声下气求了很久,她这辈子甚至没有这样求过自己的父母。最后,房东勉强同意暂时不赶他们,但钱却是一份不能少,厨房也要等他们退租之后再装修。
张扬根本拿不出五万五,先给了两万。距离发工资还有半个月,她口袋里只剩下五百多块钱。
房东走后,张扬失魂落魄地坐在一片狼藉的出租屋,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都荒诞可怖,她挣扎着想要做些什么,想要自救,却为什么越陷越深?
她才二十五岁,往后漫长的人生会怎么样?以她的工资在北京养两个人,就等于永远月光,永远存不下钱,甚至现在又欠了外债,她没有父母亲戚可以依靠,没有后路可以退,这辈子都这样了吗?只够吃饱穿暖却没有娱乐、没有上升、没有体面、没有抗风险能力的人生。
短短几个月,她就变成了这样!
而始作俑者正蹑手蹑脚地靠过来,他摘下口罩,轻轻地说:“对不起。”
“是我的错。”
“我、我想学手机上的,给你做饭。”
“飞扬,我很害怕……”
张扬用布满血色的眼睛盯着柯尧。
柯尧眼尾泛红,嘴唇微抿成一条缝,脸上有惶恐、有不安,还有讨好,他伸手想要抱张扬,却被张扬厌弃地推开,于是眼中的委屈更甚,像一只遭人抛弃的雏鸟。
“你知道什么是钱吗。”张扬咬着牙问。
“知道……”
“你不知道。”张扬打断他的话,“你不知道我为了带你回家花了多少钱,你不知道租这个房子花了多少钱,你不知道我每个月赚多少钱,你不知道你一把火烧了我多少钱。”她边说边抹泪,“你就是知道,你也是知道个数字,根本不知道这些数字代表什么。”
柯尧呆呆地望着张扬。
张扬看着这张自己深爱的脸,第一次觉得它面目可憎,她崩溃地低吼:“你不能出门,不能工作,衣食住行全是我赚钱,为什么连做个饭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能烧掉我八个月的工资!”
柯尧嗫嚅着:“对不起,我错了。”
张扬捂着脸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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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晚,张扬的情绪才渐渐平复。她一言不发地去收拾厨房,把该扔的扔掉,灶台坏了,以后只能用电磁炉做饭,并且往后住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要面对这个一半焦黑的、残破的厨房,它会一遍遍提醒自己的居住环境,并帮她回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
收拾完,她煮了两碗泡面,对缩在沙发角落里的人说:“过来吃饭吧。”声音平静无波。
柯尧微微动了一下,才迟疑着走过来。
“灶台不能用了,以后做饭用电磁炉,电磁炉会用吧。”
“……会。”
张扬机械式地咀嚼着:“他们今天有没有看到你的脸?”
“没有。”
“以后做饭要小心,锅要一直看着。”张扬想,电磁炉没有明火,过热还会自动断电,应该不会再有危险了吧。她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她也知道责怪柯尧没有用,因为他不懂,他该死的什么都他妈的不懂。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赚钱。
似乎心有灵犀,柯尧突然问:“我能赚钱吗?”
张扬看也没看他,嘲弄道:“你想怎么赚钱。”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你不能出门,不能见人,什么工作都做不了。”张扬越说越感到绝望。
柯尧又沉默了。
张扬也懒得再说话,她打开微博,想看看公关公司这几天的洗白有没有发挥些作用。
结果就在首页刷出了一张让她心率飙升的照片——米娜和柯禹的合照。
微博的内容是:我们很好啦,谢谢大家关心~
她一眼就能分辨出柯禹和柯尧的区别,照片上的人一定是柯禹。但她想不通米娜在干什么?
她翻了翻米娜之前的微博和评论,原来很多人问起她那个像盛世的大帅哥男友,米娜无心插柳,涨了好几万粉,居然有很多人开始憧憬她和柯禹的感情,还纷纷要求分享近况、照片。
米娜这种渴望活在舞台中心的人,要她低调简直要她命,于是就有了这条微博。
张扬忍不住盯着柯禹看,她好想念柯禹,真的好想,越是对柯尧失望,她就越惦念柯禹的好。如果是柯禹,就不会花光她所有的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门,就可以跟她更好的沟通,将来也许还能出去工作,和她一起经营这个小家。
突然,张扬在照片上发现了什么,她连忙放大,视线落在米娜的手腕上,那是一条名牌手链。
张扬连忙切换到微信,翻找米娜的朋友圈,果然,上个月的一条朋友圈,米娜晒了去吉隆坡的战绩,有包包、衣服、首饰、彩妆、香薰等等,其中就有那条手链。
张扬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这不是旧照?
这个时间,柯禹早就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米娜怎么会跟他合影?难道米娜又租了一个?或者……
张扬吃不下面了,她匆匆跑进卧室关上门,给米娜打电话。
“飞扬姐,怎么了。”米娜的声音懒洋洋的,背景音是舒缓的音乐。
张扬紧张地问:“你是不是见到柯禹了?”
“呃?”米娜猝不及防。
“你真的见到他了!”张扬激动地说,“什么时候,在哪儿?他不是已经被卖了吗!”
米娜迟疑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看到你的手链是上个月买的。”
米娜哎叫一声:“你名侦探啊!”
张扬急道:“你到底是不是见到他了,是他吗?难道他回公司了?”
“是他,也不是他,他都不记得我了。”
“他在哪里?”张扬鼻子一酸,“那帮人是不是骗我,他不是被卖了吗。”
“没有骗你,确实卖了,只不过我认识买他的人。”米娜忙道,“我也是刚知道啊,我之前可没骗你。”
“那……他过得好吗?”
“还可以。”
张扬听出米娜语气中的敷衍:“‘还可以’?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哎,我不想让你知道的,大意了。”
“为什么?”
“因为你太认真了呀,你现在肯定会问我他在哪里,买他的人是男女老少,说不定还要我带你去见他之类的。”
被米娜说中,张扬的脸一热。
“总之他过得还不错,你也不用多想了。”
“可是我真的想见他。”
“他不记得你了呀,你见他干嘛?”
张扬苦笑道:“你说得对。”见来做什么呢,她之于柯禹,只是陌生人。她只是快要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来,太想念她和柯禹度过的、她一生最甜蜜的时光,她就像一个快要绝命于沙漠的人,只想品尝一滴甘露。
“就是嘛。对了,我现在做spa的地方离你家很近,我请你吃宵夜啊。”
“我不住那儿了。”张扬说完有些后悔,拒绝米娜有的是借口,为什么偏偏要说实话?也许是那个“家”字刺激了她,她已经没有家了。
“为什么,那不是你父母的房子吗?不是离你上班的地方特别近嘛?”
“我一直想改善环境,那房子毕竟旧了。”张扬含糊地说。
“那你现在住哪儿?我去接你,我太无聊了,正好想跟你吐槽网上那些破事儿。”
“太晚了吧,我明天还要上班。”
“才九点多哎。”
“我……住的很远,五环外,还是改天吧。”
米娜夸张地叫了一声:“你怎么搬那么远?”
张扬又敷衍了两句,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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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想了很多赚钱的法子,此时却不好实施,她能额外生钱的副业多半和盛世挂钩,比如以前卖过的自制周边,可现在盛世正被千夫所指,粉圈内哀鸿遍野,根本不是时候。
于是她想到给人做财务代理,很多小公司或皮包公司雇会计不划算,但也要开票或报账,代理费从一个月几百到一两千不等,如果接上几个稳定的,也是比可观的收入。
张扬在58同城上发广告,又联系上做这个的大学室友,室友很痛快,没几天就转了一个忙不过来的给她,是个皮包公司,只是偶尔开一下票和做年报,一个月500。
日子已经一团糟了,可还要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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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的情况还在恶化,虽然过了舆情高峰,热度在下降,可监察部门已经介入调查非法集资,张扬也害怕,但想想比她数额大的多了去了,她做的还是公益,大家都彼此安慰说不好取证,不用太担心。
盛世虽然在法律上没有问题,但道德批判犹如洪水猛兽,星途自然受损。曾经风光无限的顶级流量,待播的剧被电视台退了货,代言也丢了好几个,粉丝也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圈内一时死气沉沉。
张扬的天神在渡劫,她身边的赝品也不好过。
自那次失火后,柯尧在家战战兢兢,生怕惹张扬生气。
张扬其实已经尽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且发完火就会后悔,甚至想不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失控,可她确实对柯尧愈发没有耐心和宽容心。
理智上她不想怪柯尧,无论是如今拮据的窘境,还是生活上细碎的小事,她知道是自己咎由自取,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她觉得柯尧时常蠢到不可理喻,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他都不知道。
可每次柯尧被她凶过之后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又心疼自责。她仿佛把生理期过成了常态,后来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没钱,当她不愁房租、不背债务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这么多的戾气。如今柯尧那张她明明喜欢得不得了的脸,也不能让她平息,有时候甚至会让她更为光火。
在这样的环境下,柯尧也学会了察言观色,不知道这是本能激发的,还是因为他从手机里学到了很多。
张扬很后悔给柯尧手机,可柯尧因为模仿抖音视频,烧了厨房,她气得想把那手机砸了。
而且,现在柯尧也逐渐对手机成瘾,有时候在家也不理她,就一味地玩儿手机,时不时冒出一些雷得人直哆嗦的诡异表达。
有一天,张扬加班到很晚,到家快十点了。她一进屋,就看到吃剩的碗筷还在桌上放着,柯尧半躺在沙发上,翘着脚玩儿手机,头也不抬地说了句“回来了”。
张扬顿时心头火起:“你怎么不洗碗?”
“刚刚想休息一下再洗,然后就忘了。”柯尧还对着手机傻笑。
“那还不赶紧洗。”张扬又累又饿,情绪在爆发的边缘。
“等一下,我看完……”
“马上去洗!”张扬叫道,“我跟你说过这样会招虫子。”
“哦。”柯尧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提了提松垮的睡裤,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
张扬冷冷地看着柯尧,突然发现柯尧好像有点……
“你……是不是胖了?”张扬走过去掀开柯尧的睡衣,猝不及防地看到肚子上那一圈赘肉。
她脑海里闪过盛世沟壑分明的八块腹肌。
柯尧低头看了看:“是吗。”他不甚在意地收拾碗筷,走进厨房。
张扬站在厨房门口,感觉浑身发冷。
半边焦黑的残破厨房,轻易在每天早上破坏掉她的心情,此时柯尧站在里面,更显空间逼仄。他依然穿着那套69块钱、洗到泛白变形的超市睡衣,凌乱的头发软趴趴地贴着头皮,表情懒散得像没睡醒,唇边一圈青胡茬,脸颊上还有两颗痘,腹背都壮实了一圈。他弯着腰,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在小水槽里洗着油腻腻的碗碟。
张扬清楚记得,当柯尧第一天来到这个家的时候,他一身精致造型,犹如一枚价值连城的钻石被放在了杂货铺,可现在,离开了奢美的华服,离开了昂贵的妆发,离开了精心的保养,钻石蒙尘,与杂货铺竟然越来越相融。
从什么时候开始,张扬不再觉得柯尧与这个廉价的出租屋格格不入?她现在觉得柯尧就属于这里,也只能属于这里。因为他不是盛世,他只是一个定制品而已。
张扬倒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不能承受这样的画面。
她花了六百万,她付出了所有,究竟得到了什么?
一个电话突然将她的神智拽回现实,她几乎逃命似地远离厨房,去接了米娜的电话。
米娜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卖房子。”语气是质问。
张扬皱眉:“我说了……”
“你不要再骗我了,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米娜的声音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张扬你是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