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姜半月就去追小伙伴们了。
司机买烤红薯时,余奥假设了一百种可能性:姜半月对司机说了他的坏话?姜半月问了司机关于他的事?姜半月让司机带话给他?
司机上车后,一言不发地将烤红薯递给余奥,踩下了油门。
余奥捧着烤红薯,左等右等,等不到司机开口。他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从中央后视镜中,对司机偏了一下头,是在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司机一头雾水:“不想吃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
“谁?”
余奥觉得司机在装傻充愣。
然后,司机第一次从这位小雇主身上感受到了压迫感——感受到了一种不输给阴晴不定的余智梁带给他的压迫感。他汗都快下来了,脑筋飞快地转了转:“你说那个小姑娘?”
余奥默认。
“她让我挑细长的。”司机真不是装傻充愣,真是没把姜半月和他说的话当回事儿。
余奥即使假设了一百种可能性,也不包括这一种。挑红薯?姜半月只是教司机怎么挑红薯?
“那个小姑娘跟我说,”司机和盘托出,“烤红薯挑细长的才好吃,说大家都爱买大块头的,觉得细长的剥了皮不剩什么,可就是挨着皮的才焦甜焦甜。”
余奥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大块头:“那你挑这个?”
“别的更粗。”
也对,细长的都被姜半月她们挑走了……
余奥醉翁之意不在酒,没尝出烤红薯甜不甜。他陷入一种矛盾。要说不失望吧,姜半月只是推荐了一个买烤红薯的小技巧。要说失望吧,她的小技巧大概也不是随随便便跟谁都说的。
这是余奥第一次见识姜半月讨价还价。
后来,他数不清他见识过多少次。
比如他让她一天背二十个单词,她能讨价还价到三个。
比如他和她去距离容市不足一百公里的红松林,说好了当天去,当天回,她能讨价还价到住了八天。
比如玩真心话大冒险。他选择真心话,抽到的问题是在场有没有喜欢的女生。他不回答,罚酒一杯。她能讨价还价到三杯。最后,他酒也罚了,问题也回答了:有,在场有他喜欢的女生。
等到她选择大冒险,抽到和左边第一个异性将脚踝绑在一起。
她左边第一个异性是他。
她讨价还价,左边换了右边,和她右边第一个异性将脚踝绑在了一起。
总之,她是个会将讨价还价进行到底的人。
十分钟过去了,姜半月还在对小货车司机喋喋不休。
余奥在车上尽可能地伸展了一下双腿。舟车劳顿,他不是不疲惫,但姜半月在眼前,随之,姜半月无处不在的他的过去也在眼前,他的疲惫不值一提。
直到一个年轻男人骑来一辆小电驴。
“爸,”年轻男人问小货车司机,“人没事儿吧?”
姜半月定睛:“大丰?”
年轻男人打量姜半月:“你……你是那个那个……”
“姜半月。”
“对对对!小半月。”
李子丰和姜半月是小学同学。姜半月是小排头,李子丰是大排头。有一年,他们二人荣获进步奖,上台领奖,合影,李子丰有姜半月两个大。
小学的宣传主任不是个因循守旧的人,宣传栏里贴的照片突出学校尊重每一个学生的独特性,其中就包括姜半月和李子丰的这一张合影。
这一贴就是十几年,至今。
姜半月总能从母校的宣传栏路过,也难怪她和李子丰从小学毕业后再没联系过,她还能认出他来。
李子丰还是高高大大,吊儿郎当,背头,花衬衫,一副墨镜低低地挂在鼻梁上,一看他爸没事儿,再一看姜半月是小学同学:“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吗?”
余奥两度要下车。
先是看来了个地痞,以为是小货车司机搬来的救兵。
没等他下车,姜半月和地痞握了手……
难道救兵是姜半月搬来的?
后是看姜半月和地痞会不会太相谈甚欢了?他将金丝眼镜戴了回来,清清楚楚看到姜半月的喜悦溢于言表。难道是久别重逢?
他和她也是久别重逢,她对他的喜悦难道被狗吃了?
姜半月还在和李子丰叙旧,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姜半月以为是客户:“您好,维康厚姆……”
“走保险。”
姜半月一怔,再看看这个陌生号码——是在机场给她发短信的号码,是老板的号码,是老板兼余狗的号码。
“我说,”余奥重复了一遍,“走保险。”
“不早……”姜半月悬崖勒马。
不早说?
为了不被李子丰他爸敲竹杠,她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李子丰一来,又说他爸的车离报废都不远了,车尾瘪一块不算什么,不用姜半月赔。姜半月不该花的钱不花,该赔的不能不赔,这又跟李子丰费口舌。
到头来,余奥说走保险?
早说走保险,大家早就该干嘛干嘛去了。
“不早什么?”余奥问姜半月。
姜半月皮笑肉不笑地改了词:“不早不晚,老板您的电话来得刚刚好。”
和李子丰加了微信后,姜半月总算回到车上。
下午四点的天是一种声嘶力竭的热。姜半月不爱出汗,但晒红了脸,回到车上,吹上了空调,但还是用手扇了扇。
她手小。
余奥还记得她曾用一双小手给他扇风,带来丁丁点的凉意甚至抵不过她温热的呼吸。
“两百,”姜半月踩下了油门,“车尾瘪进去一块。”
“还是私了了?”
“嗯。”
“你扫他,是转账?”
“嗯?嗯……”
余奥洞察到姜半月有所保留:“你认识他?”
姜半月小心再小心地行驶着最后三百多米:“小学同学。”
“很多年没见?”
“很多年没见。”
余奥这一番貌似没什么营养的对话却是在步步为营:“所以你扫他,不是转账,是加微信?”
“先加微信,后转账。”
当即,余奥给姜半月定了两重罪。一是姜半月和小学同学十几年没见,都能对上号,她和他区区五年没见,她在机场一眼认出她,并不值得他沾沾自喜。二是他和姜半月都还没加微信,区区一个小学同学凭什么后来者居上?
翠麓苑入口。
电子抬杆器一边抬杆,一边诵读:欢迎回家。
姜半月小声地跟读了一遍:“欢迎回家。”
公寓楼,不同于余家之前的花园洋房,姜半月驶入统一的地下车库时,想起余家之前的私人车库,想起她曾拿余家的私人车库和她家的平房相提并论。
车是余奥停的。
姜半月停了两分钟,没停进去。
二人一同乘电梯。
姜半月先按下一楼的按钮,再看向余奥——从电梯门的镜面看向余奥,是无声地问他住几楼。
“二楼。”余奥说。
不高。
电梯中飘扬着怡人的香气和姜半月这个“俗人”觉得每一首都差不多的钢琴曲。对她来说,这无疑是漫长的一天,裁员、余奥、追尾……大大小小一律是关卡。尤其是余奥。五年前他是她的手下败将。五年后她自己告诫自己骄兵必败。
终于从地下车库所在的负一楼来到一楼,姜半月对余奥礼貌地点点头,下了电梯。
尽管不合适——尽管作为故交也好,作为老板和员工也罢,像她这样二话不说就告辞都不合适,但无所谓了。
毕竟从一开始,她和他就是不合适的两个人。
电梯门在姜半月身后缓缓关闭,带走了余奥。
如同过关斩将后,姜半月松下一口气,再定睛一看:大门呢?能让她溜之大吉的大门呢?
翠麓苑一楼不是大堂,是一家人均三千块的法餐厅。
先后有三个侍应生走向迷路的姜半月。姜半月频频抢先一步:我不吃饭。我是要出去。打扰了……
第四个侍应生嘴皮子快,总算给姜半月指了条明路:“出口在二楼。”
“谢谢。”
姜半月再乘电梯从一楼到二楼,默默把余奥骂了个狗血淋头。她一个“土包子”不知道大门在二楼,余奥堂堂一个业主能不知道吗?看她按下一楼的按钮,他袖手旁观。
电梯门一开,光亮像利剑似的穿过高耸的玻璃门,晃得姜半月眯了眼。
余奥站在光亮里,一支烟吸到尽头。
他没有烟瘾,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吸一支。
走向他时,姜半月恍然大悟:刚刚,他看她按下一楼的按钮,并没有袖手旁观,他惜字如金地说了两个字,二楼。
是她误会了,以为他说他住在二楼。
“还回公司吗?”余奥没事人一样问姜半月。
“回。”
她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是要在老板面前一副恪尽职守的样子。她这个人,虽然没有远大的志向,但不会偷奸耍滑。在“维康厚姆”,马经理看她话少,总拿她当挡箭牌:“小姜是我们的前辈,前辈都躺平了,我们还卷什么卷?”
姜半月不背这个锅。
她一不迟到早退,二不拿公司一针一线,三不推卸分内之事,躺平?如果她这样叫躺平,如果大家像她一样都做好分内之事,公司不说蒸蒸日上,总不至于下坡溜。
“没什么事的话,你今天不用回公司了。明天上午……”余奥宽限了半天,“下午,明天下午交给我一份招聘启事。”
“招聘启事?”
“还是说你要单打独斗?”
“不不不,”姜半月连声道,“人多力量大。”
“十五楼。”余奥掐了烟,踏入金灿灿的玻璃门。
他住十五楼。
姜半月记得电梯里按钮最高只到十五楼,自言自语:“顶楼啊?不好,夏天一晒就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