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半月在惯性的作用下前后一晃,脑浆子都晃匀了,后悔,别问,问就是后悔……距离翠麓苑只剩三百多米,功亏一篑。
与此同时,坐在后排的余奥,再一次闭目养神。
今天的他反复无常,恨不得将他和姜半月共度的时间变作一根橡皮筋,想抻长就抻长,想缩短就缩短。刚刚,他装睡了一路,只剩最后一个红绿灯,他又珍惜了。
对他来说,这追尾恰到好处。
小货车司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知道开埃尔法的人都有几个臭钱,捂着后脑勺下车,腿一瘸一拐,对着姜半月龇牙咧嘴:“你瞎啊?”
“抱歉啊,”姜半月不卑不亢,“起步急了。”
“急急……急着去投胎啊?”对方志在尽可能多地捞好处。
就算余奥在闭目养神,姜半月也不能不叨扰:“老板,保险有的吧?”
余奥一副舟车劳顿的样子:“私了。”
“不是……”姜半月不解,“你买得起车,买不起保险?”
“我有没有买保险,是我的事。”余奥将金丝眼镜摘下,“你追尾,是你的事。”
姜半月恍然大悟:私了,是让她私了!
但凡今天开车的人不是姜半月,余奥不介意走保险,甚至不介意对方狮子大开口,唯独姜半月,让他不想这么做。
他不想速战速决。
他知道,让她“破财”的话,她会把讨价还价进行到底。
“老板,”姜半月试着和余奥讲讲道理,“给您当司机,要承担这么大的风险吗?”
“我坐你的车,承担的风险更大。”余奥说的倒也对。
“余奥,”姜半月要攀一攀旧情,“我们老友相聚……”
“老友相聚?谈不上。”余奥对这个说法不满意,归根结底,就是不满意姜半月对他的不冷不热。
冷也好,热也罢,都好过不冷不热。
姜半月作罢:“你说了算。”
小货车司机对姜半月和余奥的新仇旧恨失去了耐心:“别嘀嘀咕咕了,我这脑震荡可耗不起!”
姜半月下车,先给小货车司机赔了不是,再将对方往远离余奥的方向带了带。
余奥摆明要看她笑话。
她总不能还给他个VIP席位。
余奥的金丝眼镜不是造型。
说来也怪,他上学时视力好好的,哪怕余智梁有强迫症,晚上九点就让他熄灯,他只能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他的视力都没有下降。
反倒是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他近视了。
离开容工大,离开容市,离开余家和余智梁,他开始在海城和伦敦之间两地跑,也算开始他人生的一个新篇章。包括他可以在最好的光线下看书了。
他还买了最新、最贵的游戏机。
当年,在余家的花园洋房里,游戏机不是给他玩的,是给客人看的摆设。有客人来时,余智梁会说:看,我儿子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之所以买最新、最贵的游戏机,余奥是为了报复性地玩到昏天黑地。
结果,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家里也好,在和朋友们的聚会中也罢,他对游戏机避之唯恐不及。快乐的童年,错过就是错过了,补不回来。
工作之余,他也不大玩电脑和手机,偶尔来来回回地切换几个社交软件,明知不可能却还是要等一等“某人”的消息,谈不上费眼。
却有了两百度的近视。
他的金丝眼镜不是造型,摘下后,以姜半月和他拉开的距离,他只能对她模模糊糊看个大概。但无妨。她的讨价还价,他领略过太多太多次了。
他不用看,也知道她是怎样一副“嘴脸”。
十八年前的冬天。
姜半月将他从中学生的魔爪里救出来,离开时,还不忘回头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对他说再见,之后再见,却对他视而不见。
余奥不是个热烈的人,对好的、坏的,都不大在意——至少表现得不大在意。这是年少的他对抗余智梁的唯一一种方式,让余智梁好像一拳拳打在棉花上。于是,对于姜半月的翻脸不认人,余奥有不解、有不悦,也有不甘,但表现出来,也只是在上下学的路上,盯一盯她。
在一个九岁,另一个六岁的年纪,一个目不转睛,另一个刀枪不入,二人坚持了整整一年。
直到一年过去,又一个冬天,又一场初雪纷纷。
下午,姜半月和余奥各自坐在课堂里,各自望向了窗外。
曾经被虎背熊腰的中学生一边腋下挟一个的画面,都还记得。
姜半月托腮,想起那个中学生口出狂言,左一个老子,右一个老子,还说要为民除害。那天她还没学过除法,想当然地说你自己除自己,等于零。
前两天她学了除法,知道了自己除自己,等于一……
与此同时,余奥也想起了那个中学生。
那天他回家后,藏了狼藉的大衣,对余智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几天后,保姆把他的大衣翻了出来,交给余智梁。不等放学,余智梁让司机把他接回了家中。
余智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言不发。
不为别的,他就是想和余智梁对着干。
余智梁没打他,没骂他,也没让他饿肚子,而是让保姆带他去剪头发。保姆问剪多少。余智梁说剃光。
这下,余奥不干了。
他不怕挨打,不怕挨骂,也不怕饿肚子,但他怕丑。他不想以后在上下学的路上,让姜半月看到奔驰里坐着一颗鸭蛋。她不看他,不代表她看不到他。
就这样,余奥对余智梁投降了。
这是余智梁的“高明之处”。这几天,他看到余奥上学前总会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回家后,还检查发型有没有乱。
身为律师的他,对年少的儿子打蛇打七寸,易如反掌。
余奥和盘托出:“是你女朋友的弟弟。”
那天之后,余智梁将压力给到十八岁的小女友,道貌岸然地说他这个年龄,爱会屈从于现实,如果现实是她的家人不接受他,如果他的事业、形象和社会地位会被她“不懂事”的弟弟破坏,他只能牺牲他对她的爱。
如此一来,小女友又将压力给到了弟弟。
姐弟二人闹了个你死我活。
没多久,余智梁对小女友提出了分手。
他说他是为她好,不希望她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做抉择。
最后,小女友肝肠寸断,弟弟离家出走,父母以泪洗面,一家人你怪我,我怪你,愣是没人识破余智梁玩腻了的真面目,没人怪余智梁这个罪魁祸首。
有一天吃晚饭时,余智梁对余奥说了那个中学生离家出走的事,说这么大的孩子在外面混,误入歧途都算是好的,安全,能安全就不错了。余智梁还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你要是没把他去学校堵你的事说出来,就好了。”
年少的余奥不是余智梁的对手。他没法反驳,没法说:让我说出来的,是你!不让我说出来的,也是你!
到头来,小女友一家人四分五裂,余奥为中学生的安危惴惴不安,只有余智梁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投入到下一段男欢女爱中。
时隔一年,又一场初雪让姜半月和余奥不约而同想起了那一段往事,然后,在同一时间,都被老师提问了。
姜半月挠头。老师念她虽然学习不好,但纪律好,让她别走神,就让她坐下了。
余奥对答如流。
放学时,雪停了。
不同于去年的兵荒马乱,今年地面上只有斑驳的潮湿,一切井井有条。
余奥坐在奔驰上,看路边有个卖红薯的老头,看姜半月和几个小伙伴围了一圈。
他让司机停车,说想吃烤红薯。
司机为难,不确定给余奥买一个烤红薯这件事会不会惹恼余智梁。
平日里,余奥不会为难人——对精明的保姆,和谨慎的司机,都不会为难。但这一次,他给了司机脸色:“我问你,我姓什么?”
姓余。
好歹也是他的雇主。
司机调头,折返。
余奥是冲着烤红薯去的,他就是看姜半月买,他也嘴馋了而已,没想往姜半月跟前凑。
没想到司机带他兜了一圈回去,姜半月和小伙伴们还在。
他让司机等等再下车,将车窗降下十公分。
姜半月在讨价还价。
她对老头说:“爷爷,给我们把零头抹了吧。”
老头给姜半月作揖:“你个小丫头,饶了我吧!你说你们买五个,让我给便宜。你说你们要细长条的,不好卖的,又让我给便宜。你自己看的秤,高高的。这还要抹零头?”
姜半月笑呵呵:“爷爷,您有的赚。”
她跟着王娴娴节衣缩食,知道不该占的便宜不占,不该花的钱不花。
“行行行!”老头认输了,“我说不过你。”
几个孩子把钱一凑,人手一个香喷喷的烤红薯。
姜半月一回头,对上余奥的视线。
她二年级了,对自己的演技有了那么一点点追求,不能再像休克似的装睡了。和小伙伴们离开前,她对余奥有礼貌地笑了笑。自从街坊孙爷爷脑梗,开不了老年代步车了,她们几个孩子步行上下学,最大的四年级,最小的二年级。
余奥一动没动。
对他“英雄救美”的是她,翻脸不认人的是她,有礼貌的也是她……不怪他呆若木鸡,怪只怪她太善变。
司机下了车,想抓紧给余奥买了烤红薯,抓紧回家,不想节外生枝,被余智梁过问。
这时,离开的姜半月又颠颠地跑了回来,拍了拍司机的背,等他回头,对他一勾手。
司机不知道这小丫头是谁,打哪来,有何贵干,但看她瘦瘦小小,一张笑脸,也就弯了腰。
余奥坐在车上,看姜半月手拢在嘴边,对司机说了两句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