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经匹兹堡市区边缘的交流道口,凯勒转出了三十号国道,路上的标示牌显示他快到宾州高速公路了。他可以走这条高速公路回纽约,但又想起好像听说过这条高速公路上的州警抓超速抓得很凶。这搞不好是谣传,而且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旧信息了。但他离开得梅因之后就没有超速过,而根据另一个标示牌,他走的这条路会通到州际八十号高速公路。
在碰到瑞姆森之前,凯勒有不得不选择州际八十号高速公路的理由。因为这条公路在宾州境内免费,但宾州高速公路则是要收费的。之前他尽量把钱省下来买汽油,希望能撑到家,所以避开收费高速公路也是值得的。但现在他口袋里有钱,而收费站最大的缺点,也不过是会让多一个人匆匆看到他的脸罢了。
他花了比预期久的时间,才来到这条州际高速公路,他很高兴有个休息区让他停下来。他去上了厕所,同时看看镜中的自己,发现视线无法离开荷马·辛普森。那个图像非得那么亮吗?或许他可以在上头抹点泥,让图案别那么亮。
结果他没多事,只去看看厕所外墙上的地图,然后回到车上,想判断自己能不能一口气开回纽约。他的汽油大概够,不过没理由冒险,因为现在他有米勒·瑞姆森的信用卡帮他付汽油钱了,免得万一卡在中间某处,比方进入纽约市的乔治·华盛顿大桥。
他得决定是否要在路上再过一夜。之前在床上睡了几小时,让他被惯坏了,现在想到要在车上设法睡觉,就让他倒胃。他离纽约还有多久的车程?七八个小时?加上停下来加油和吃饭,恐怕得要更多时间吧?
他粗略估计了一下,如果一路开车回去,他会在凌晨三四点抵达纽约。这个时间回他公寓应该不错。街上的人比较少,而这种时候会在外头走动的,大概醉得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即使见到他,但事后也不会记得。
一股思绪想冒出头,但他心里一直刻意把它撇到一边……
如果他直接开回去,他心想,到了纽约他会筋疲力尽,以这种状况踏上家门是最好的方式吗?他希望一进门就爬上他的床,但却不可能,因为他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信件就别管了,每回他出远门回来都有一大堆信件。有太多其他事情他得立刻处理,向来就有。
那股思绪又来了,他刻意不去管,几乎毫不费力就避开了。
他离开瑞姆森的加油站以来,头一次打开收音机,可是现在在山区,信号很差。唯一能收到的电台是播放音乐的,但静电干扰太严重,他连播放哪种音乐都听不出来。
他关掉收音机。他觉得警方不太可能已经发现了瑞姆森的尸体。他留下的那些牌子会让人以为瑞姆森离开了,除非警方有令人信服的理由,才会强制进入屋里察看。瑞姆森一个人独居,从屋里的迹象,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朋友。
他的视线越过洗手间和贩卖机外头那堵矮砖墙。他发现入口旁有个《美国今日报》的投币贩卖箱,但他之前没想过要去买一份。他现在才想到,去看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不是个坏主意,尤其接下来几个小时大概都听不到广播了。他开了车门下车,一辆大大的越野休旅车却挑了这个时间开进休息区,正好停在洗手间前面,车门打开,两个大人和四个小孩跑出来,全都急着去上厕所。
一下子来了太多人。他又回自己车上。报纸先不必急着买了。
他重新上路,想着他在印第安纳州杀的那个人。说不定有另一个坏脾气的老头常跟瑞姆森去打猎、钓鱼,或者去找他打扑克牌,早晚会有人撞门进去发现尸体,但是到那个时候,他早就扔掉瑞姆森的信用卡,而且也丢掉这辆Sentra了。因为届时他已经回到纽约,他在那里不需要汽车,发疯的人才会想在纽约拥有一辆汽车。
不论他花一天或两天,也不论他直接开回去或中途找地方睡觉,他都很快就可以回到纽约,他将会平安返家。
到了下一个出口,有个餐厅的广告牌,标示提供宾州荷兰式家常菜。凯勒觉得很难抗拒,虽然他不太确定宾州的荷兰裔移民在家里都吃什么。到了现代,他心想:他们八成就跟其他人一样,去“大联合”连锁超市买东西回家,扔进微波炉加热,但凯勒猜想,这家餐厅指的是古老年代的家庭。他下了出口,找到那家餐厅,在停车场停下,然后搞不懂自己在干嘛。
因为这是一家很正常的餐厅,你得走进去坐在一张桌子旁,从菜单上点菜,然后等着女侍端来给你。所以女侍会看到你,其他顾客也会,而自从他在得梅因的日日旅店上看到自己的照片首度登上电视屏幕以来,他就一直百般努力想避免让人看到他的脸。现在他有了顶棒球帽,但这可不像是面具。进了餐厅,他的脸还是会露出来,人人都能看见。
他开着车子出了停车场,找到了一家有免下车点餐窗口的哈帝汉堡。他点了食物,在十几码以外的地方停下车,吃掉了,将垃圾扔到垃圾桶,然后开车回交流道,回到州际高速公路。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他受不了宾州荷兰风味的著名甜派和苹果饼的诱惑?他的食欲接管大脑了吗?
他想了想,琢磨出是怎么回事了。
他人在宾州,比衣阿华州要离家近太多了。而离纽约愈近,他就觉得愈安全。加上口袋里有钱所带来的安全感,还有头上这顶棒球帽在上次加油时所带来的顺利,让他相信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
很快了,他心想。很快他就会到家了。但现在还没。
两个小时后,他说服了自己,汽车旅馆的风险,绝对不像宾州荷兰风味餐厅那么大。
首先,他不必担心有其他顾客。他唯一会见到的人,就是帮他登记入住的柜台职员。他戴着帽檐压低的棒球帽,填住客资料卡时会低着头。而且这家是独立式、没加入全国连锁的汽车旅馆,所以旅馆主人很可能是印度移民。事实上,旅馆主人八成是来自古吉拉特邦(Gujarat)的,而且姓帕特尔(Patel)的几率很大。
这些年来,来自印度古吉拉特邦的移民大肆购买美国各地的汽车旅馆,大部分这类移民都姓帕特尔。凯勒觉得好像古吉拉特邦的第一大城(管它叫什么)至少有一间训练学校,专门训练一些有雄心的当地人如何经营汽车旅馆。“各位学员,我们今天的学习目标,就是如何在枕头上正确地放置薄荷糖。明天我们将会讨论如何在马桶盖套上放‘已消毒,请安心使用’的纸封条。”
如果凯勒的脸没什么特色,一般人都懒得再看第二眼,那么在一个出身截然不同的种族背景的人眼里,不就更不起眼了吗?凯勒没有什么种族刻板印象,也从来不会说所有的亚洲人或非洲人看起来都一样,但无可逃避的事实是:每碰到不同于自己种族的人时,他第一眼最强烈的印象,就是他们和自己的不同。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黑种男人,或一个韩国女人,或一个巴基斯坦人,稍后多看几眼,他才能比较看出每个人的不同差异。
所以,如果你是来自古吉拉特邦的人,当你在自家汽车旅馆看着柜台前的那名美国白人,不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吗?你第一眼只会先看到他是个白人,而不是他的面貌,不是吗?而且,因为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刷他的信用卡,把房间钥匙交给他,那么你有什么理由要多看他第二眼呢?
凯勒决定冒这个险。
凯勒打开那家汽车旅馆办公室的门时,柜台后面空无一人,不过他不必看到人,就知道自己的第一个假设正确。旅馆主人即使不是来自古吉拉特邦,也一定是印度移民。因为空气中飘着浓浓的咖喱味,因而再也不必怀疑了。
一般人想不到在宾州中部山丘间会闻到这种气味,而且对凯勒所造成的效果,比“宾州荷兰式家常菜”广告词的效果更强烈。那种气味带给他种种希望,是所有快餐汉堡和薯条所缺乏的。凯勒不饿,他不久前才吃过,但饥饿与否并不是重点。他想找到那股美妙气味的来源,像狗见了腐肉似的埋头在里面打滚。他继而心想,这个画面对他或对食物都不是一种赞美,但即使如此——
一面珠帘发出叮当声,他的思绪中断,一名年轻女子走出来,暗色皮肤,身材苗条,穿着白色开襟衬衫和格子裙,看起来像教会中学的制服。几乎可以确定,她是旅馆主人的女儿,而且她很漂亮。换了其他的情况,凯勒可能会跟她稍微调情几句,至少他会赞美一下那股食物香味。
但眼前不行。他只是问了房间价钱,而她只是告诉他三十九元,凯勒觉得价钱很公道。凯勒没见她抬头看他,或看那顶绣着荷马的帽子。在她眼里,他只是个恼人的责任,要尽快解决掉,好让她回去继续修改申请上哈佛大学的论文。
他填了她递过来的住客登记卡,编了名字和住址,汽车款式和号码都空着没填。这类卡片上向来有这些空格,但旅馆似乎不在乎你填了没,而眼前这个女孩也不例外,就算你填上印度圣雄甘地(Mahatma Gandhi)的名字,她也不会注意到。
他用现金付账,因为信用卡上是瑞姆森的名字,而他已经在卡片上用别的姓名登记了。他可以用瑞姆森的名字登记,至少还可以用上几天没问题,而且明天他就会回到纽约,一切就都没问题了。不过他反正有现金,所以也没差别。
她问他要不要打电话,因为要打的话,他就得再付一笔押金,或者预刷他的信用卡留下数据。他摇摇头,拿了房间钥匙,再好好吸了一口那股咖喱的甜香,然后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