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已经表明,星期二这一天是皮姆广告公哥广告创作部全体人员的耻辱日。问题是由图勒和卓乐普先生引起的,他们是纽莱斯、马特奥金以及卓乐普旅行者专用乳糖牛肉浓缩片的所有人。和大多数的客户不同——尽管这些客户都不同程度地让人讨厌,他们却是用书信从足够远的地方,以一个合理的时间间隔让你产生厌恶感,而图勒和卓乐普先生每周二都要光临皮姆公司,举行每周一次的例会。在会议上。
他们会审查下周将要发行的广告,撤销上周会议上所做的全部决定,提出让皮姆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意想不到的新提案。整个会议上他们会让广告公司两位最重要的人物连续几个小时插不上话,使他们不得不中断正常的公司工作,而他们说的又大多是没用的废话。本周会议所讨论的议题之一是要在周五的晨星报上刊登的纽莱斯十一英寸双版广告,这期广告要在这家重要的报纸主页右上角这一重要位置上刊登,紧挨着周五特写专栏。尽管它会随后在其他刊物上不同的位置上刊登,但无疑星期五的晨星报是最重要的。
这版恼人的广告通常的创作程序是这样的:每隔两个月左右,汉金先生会给广告创作部下发一个紧急约稿通知,大意是急需大量的纽莱斯广告稿件。在创作部齐心协力发挥聪明才智的情况下,很快就把大约二十份广告词交到汉金先生手里。在他那支严厉的蓝铅笔下,这些稿件会被砍到十二份左右,剩下的稿件将被送到创作室进行艺术创作,加上说明插图。然后,它们会被送到或交到图勒和卓乐普先生的手里,他们会不耐烦地先删掉一半,然后再愚蠢地随意添加或修改,把剩下的广告设计弄得面目全非。随后,创作部又得再一次痛苦地创作另外二十份稿件,这些稿件会经过同样的删除修改,剩下的六件会侥幸通过,这样一来,两次加一起凑够接下来三个月所需的十二份广告词。到这时,创作部的人才敢喘上一口气,而且是暂时的。那十二份广告设计会被盖上紫色的戳记“客户已通过”,而且会附上一个说明,标明公司建议的发行顺序。
每周的周一,高男先生,纽莱斯的客户经理,必须全神贯注地去完成一件工作,就是确保把周五要用的广告设计安全送到晨星报报社。他会挑出本周要用的版本,并派人从美术室取回已绘制好的插图。如果插图是最终版本(很少会是),他会把它送去制模,一起送去的还有广告词和精心绘制的插图。而制模工人们总是抱怨得不到足够的时间去从容工作,他们会做一个简单的线条凸版。然后,整个印模会被送到排版工的手里,他会用铅字在印模上加上标题和广告词,再配上一个规格不对称的产品名称印模,这样印版就制作完成了,完成后会印出一个校样,把它送还给高男先生,同时附上一张纸条不满地说印版比要求长了半英寸。高南先生只得纠正印刷错误,诅咒他们瞎了眼,用错了名称印模,并指出他们给标题配用的铅字错了,然后他就不得不把校样剪开,重新把它们粘成正确的尺寸后再送回到排版工手里。
到这个时候,时间通常是周二上午十一点钟,而图勒先生或是卓乐普先生,或两个人同时,正和皮姆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等在会议室里,不断地大声要求拿来他们的十一英寸双版广告。等新校样一回到高男先生的手里,他会立即差遣办公室的通信员把它送到会议室,然后立即逃之夭夭,如果时间来得及,他会去用他的上午茶。图勒先生或者卓乐普先生会向皮姆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指出插图或广告词中的许多缺陷和不足。皮姆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阿谀地对他们客户所说的一切都表示同意,承认他对此本不知情,还主动请求卓乐普(或图勒先生)提供修改建议。而后者,和大多数客户一样,只会提出破坏性的而不是建设性的批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被吹捧的飘飘然,并去玩儿命地构思,直到把脑子搞得一片空白,恰恰在这个时候,皮姆先生和阿姆斯特朗先生的说服才会起到奉承的效果。经过半个小时的娴熟的处理,卓乐普先生(或图勒先生)会发现从那个被他们否决掉的设计方案中他们能找到一种让他快慰和解脱的感觉。那时他会意识到,实际上只需改动一个句子并加上一个提供礼品券的插图就足以了。然后阿姆斯特朗先生会把方案送回到高男先生那里,并要求他做出如上改动。高男先生,高兴地意识到这绝不会像重新设计方案和写一篇新广告词那样难,从原件上找出撰稿人的名字缩写,告诉他去掉三行句子,加入客户的改进方案,而他自己又得重新安排这则广告。
当这一切都被做完之后,广告词会被送还到排版工手里重新排版,排完后的印版再送到制模工的手里,此刻,一张这期广告的完整的印模才就此完成,而且一份全新的校样会送到高男先生的手里。如果有些运气的话,印模会没有一丁点儿的瑕疵,这时铸版工人就得立刻开工制出足够的铅版,好送给其他刊载纽莱斯广告的报纸,同时还要送去一张校样。在星期二的下午,调度室会派人把铅版送到伦敦的各家报纸,外省的报纸则要邮寄或用火车快运,而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期广告会如期出现在周五的晨星报以及其他报纸上。这个过程是如此的漫长和艰辛,在从纪德公园开往利物浦大街的火车上,当人们打开他们的晨星报时,那些“纽莱斯抚平你扭曲的神经”的广告才会给人们的视觉造成那样强烈的冲击。
在这个特别的星期二,人们的情绪异常的躁动。首先,天气格外的闷热,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而且皮姆广告公司的顶楼,铺着铅板镶着玻璃,此时变成了一支闷热的火炉。
其次,人们在期待布拉德伍德兄弟有限公司的两位董事来访,这是一家极其传统而且带有宗教意识的公司,制造糖果和无酒精饮料。警告已经传达到了每一个角落,所有的女性职员这期间要禁止吸烟,而且任何啤酒或威士忌广告的证据必须小心藏好,不能被他们看到。第一条禁令对米特亚迪小姐和创作部的打字员们压力最大,她们平时吸烟,虽不鼓励,但管理层通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帕顿小姐,由于汉金先生的婉转建议而变得更加地沮丧,汉金说她的胳膊和脖子暴露得太多,已远远超过了布拉德伍德兄弟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们所能接受的审美观念。完全出于任性,她穿上了一件厚毛衣遮住她刺眼的肉体,而且还卖弄地向接近她的人搔首弄姿。卓乐普先生,要说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话,那就是比图勒先生更吹毛求疵,那天早上来的格外的早,来参加每周一次的纽莱斯会议,而更不幸的是,为了显示他的超凡的个性,它否掉了原本已被图勒先生通过的三则广告。这就意味着汉金先生不得不比以往提前近一个月进行紧急约稿。阿姆斯特朗先生正犯牙疼,对罗塞特小姐说话时都格外简短,而罗塞特小姐的打字机不知什么地方出了毛病,所以打出来的东西非常靠不住。
英格拉比先生正捧着他的文件夹用功,视线里出现了高男先生可憎的身影,手里拿着一页纸。
“这是你写的吗?”
英格拉比先生不情愿地伸出手,拿过那张纸,扫了一眼又还了回去。
“你这该死的笨蛋,你得让我告诉你多少遍,”他和颜悦色地说道,“那些首字母缩写不是用来辨别作者的吗?如果你认为DB是我的话,那你不是瞎了就是傻了。”
“那究竟谁是DB?”
“那个新来的,布莱登。”
“他在哪儿?”
英格拉比先生伸出拇指用力一甩,指了指隔壁。
“没有人。”高男先生宣布道,他出去看了一眼,片刻之后就回来了。
“到别处找一找。”英格拉比建议道。
“好的,但先看一下这里,”高男先生说道,试图说服他,“我只想得到一个建议。这该让美术室的人怎么去处理呢?你是说汉金先生通过了这个标题吗?”
“可能吧。”英格拉比说。
“那好,可是他,或者是布莱登,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认为我们该怎么给他配插图呢?客户看过了吗?他们是永远不会接受的。给它艺术设计有什么意义吗?我想不出汉金怎么会通过它呢?”
英格拉比再一次伸出手。
“简洁、明快而且充满亲情,”他感慨道,“它有什么问题吗?”
标题是:——!如果生活空虚请用纽莱斯“可不管怎样,”高男抱怨道,“晨星报是不会接受的。他们不会接受任何看起来消极的东西。”
“那是你的事情,”英格拉比说,“为什么不去问他们?”
高男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不敬的话。
“但不管怎样,如果汉金通过了,我想就得给他排版设计,”英格拉比说,“当然了,美术室是——喂!嗨!那是你要找的人,你最好跟他说。布莱登!”
“来了,”布莱登先生答道,“布莱登报道!”
“你躲到哪儿去了,让高男找不到你?你肯定知道他在找你。”
“我上楼顶了,”布莱登如实答道,语气里充满了歉意,“上面凉快。有什么事吗?我做错了什么吗?”
“是这样,是关于你写的标题,布莱登先生。你想让美术室的人怎么给它配插图昵?”
“我不知道。那得看他们的聪明才智了。我一直认为应该给别人留下自由想像的空间。”
“可是他们得画什么才能表达出‘空虚’的意思呢?”
“让他们买票向爱尔兰扫烟囱的学习,他们会学到好多东西。”英格拉比说。
“我想那和如何画出‘很多’这样的意思一样。”布莱登说出了他的建议,“有个画家叫刘易斯·卡罗尔,你知道他。你是否曾看过一幅画,作品的主题是要表达出‘许多’的意思?”
“噢,别傻了,”高男抱怨地叫了起来,“我们得做点什么解决这个问题。你真的认为这是个好标题吗,布莱登先生?”
“这是到目前为止我写出来的最好的标题,”布莱登满腔热情地说,“要不是那种内在的美,汉金是不会通过的。难道他们画不出一个看起来空虚至极的人吗?或者就画一张空虚的面孔,就像那些‘这些缺失的特征是你的吗?’广告一样。”
“好吧,我想他们能吧,”高男只得认了,尽管心中有些不平。“我会向他们提出你的建议的。谢谢。”他又缓缓补充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去。
“他生气了,是吧?”英格拉比说,“肯定是因为这该死的天气。你干吗要去楼顶?那上面热得像只烤炉。”
“的确如此,但我只是想体验一下。事实上,我是在隔着楼顶的护墙向下面的铜管乐队扔硬币。我有两次砸到了那只低音大号。硬币砸在大号上的声音非常大,你知道吗,他们都抬头向上看,想知道它是从哪里掉下来的,而我则躲在护墙的后面。那护墙真的很高,是不是?我想建楼时他们是想让这座楼看起来更高。无论如何,它确实是这条街上最高的楼。楼上的视野真的非常好。‘没有什么比这地球更美丽的了。’用不了多一会儿就会下雨,得跟下刀子一样。你看天都黑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说黑,你看起来更黑,”英格拉比说,“看你裤子后面。”
“你真是什么都想知道,”布莱登抱怨道,警觉地扭过头看了看,“上面被烟熏得有些黑,我坐在天窗上了。”
“你似乎是从一根管子上爬到了什么上面。”
“啊,事实上是从一根管子爬下来的。就爬了一根——挺好看的一根管子,它让我产生幻觉,就是想爬一爬。”
“你疯了,”英格拉比说,“这么大热天,和一根脏管子过不去。你究竟干什么了?”
“我掉了东西,”布莱登先生说道,看起来可怜巴巴的,“他掉到了洗手间的玻璃屋顶上。我差点儿没把屋顶踩漏。老斯梅勒正在洗手,要是我掉下去,砸在他头上,那还不得吓死他呀?那时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用从管子上爬下去,回来时我是走的楼梯——两层楼通向楼顶的门都是开着的。”
“天热的时候他们通常会把门打开。”英格拉比说。
“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我说,能不能给我弄点儿喝的。”
“没问题,喝一杯庞贝金吧。”
“那是什么?”
“布拉德伍德兄弟有限公司生产的一种不含酒精的饮料,”英格拉比咧嘴一乐,“用最好的德文郡苹果酿成的,像香槟一样冒出清爽的气泡,抗风湿,不醉人。医生推荐饮品。”
布莱登感到有点儿悚然。
“我认为我们所从事的行业极不道德。我真的这么想。想一想我们是怎么造成顾客们消化不良的吧。”
“啊,是的——但是也要想一下我们又是怎样努力让他们恢复正常的。我们用一只手把一切都破坏掉,再用另一只手重新修复它们。我们用罐头食品破坏食物的维他命,再用‘来维他’补上。琵波迪公司生产的笛手佩雷池去掉了食物纤维,邦波利则把这些纤维重新打包制成早餐麦麸卖出去;我们用庞贝金把人们喝出胃病,我们再用派布莱茨帮助消化。而且通过迫使广大愚蠢的大众花两次钱——先花钱让他们的食品变成垃圾,然后再花钱让他们的食品重新恢复营养,我们就能推动商业这支车轮不停地向前滚动,而且给成千上万的人们提供工作—包括你和我。”
“多奇妙的世界啊!”布莱登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你能说出人身上有多少个毛孔吗,英格拉比?”
“我怎么能知道,干什么?”
“给圣菲特写标题。要是让我猜,你说,九千万只行吗?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数目。‘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九千万只为细菌敞开的门——圣菲特帮你把门。’听起来挺有说服力吧,你说呢?还有一个:‘你能让你的孩子置身虎穴吗?’这应该能打动那些妈妈们。”
“那真是个不错的构思——哇噢!下暴雨了,你说得一点儿没错。”
一道闪电,一声巨大的炸雷,没有任何预兆,在他们头顶炸开了。
“我一直在期待这场暴风雨,”布莱登说,“那就是为什么我要上楼顶散步。”
“你说‘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去找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布莱登解释道,“你看,终于下了。哇!好大的一场雨呀。我真的很喜欢暴风雨。顺便问一句,威利斯为什么和我过不去?”
英格拉比皱了皱眉,犹豫了。
“他似乎认为认识我这个人对他不利。”布莱登解释了一句。
“这个——我警告过你别和他谈论维克托·迪安的事情。他似乎已经产生了一种看法,那就是你是迪安的朋友,或别的什么。”
“但是,维克托·迪安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交友不慎。可是,你为什么对迪安如此热心呢?”
“啊,我想我是天生的好奇。我总是喜欢了解别人。就比如关于那些办公室通信员,他们在楼顶上做体操,对吧?那是惟一允许他们上楼顶的时间吗?”
“在上班时间他们是不敢上去的,以免被他们的头儿逮着。问这干吗?”
“我只是好奇。我想,他们是一群淘气的家伙,男孩子总是这样。我喜欢他们。那个一头红发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他看起来是个挺帅的孩子。”
“那是乔——当然,人们都叫他红毛。他干了什么吗?”
“噢,没什么。我想这楼里一定有很多只猫在屋顶上爬来爬去。”
“猫?我从未见到过。只是在餐厅里有人养了一只猫,但我想它是不会爬上楼顶的。你找猫干什么?”
“我不找—但是,那儿至少要有几十只麻雀,对吧?”
英格拉比开始认为布莱登是被热糊涂了。他的回答被巨大的雷声淹没了。随后两个人都陷于沉默,而这时从外面的街上传来稀疏的噪声,然后大粒的雨滴开始砸在窗户玻璃上。英格拉比起身关上了窗户。
雨下得很大,就像根根木棍,挂着风声砸在屋顶上。雨水欢快地蹦跳着,流过铅板排水槽,像一条湍急的小河流进下面的贮水池。布劳德先生刚从他的办公室里匆忙出来,就被屋顶上落下的雨水灌了一脖子,于是大声叫过一个通信员上楼关上天窗。热浪和痛苦所带来的压抑就像脱落的鸭绒被暴风雨从办公室里吹得干干净净。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布莱登观察着六层楼下匆匆的行人,有的打开雨伞冲人瓢泼大雨,有的则什么都没有,急匆匆地躲进商店的门廊里。在下面,在会议室里,卓乐普先生突然露出了微笑,同意通过了六则广告设计外加一个三色折叠式小册子,而且还同意从本周的单双版广告中删掉五十六种钟声自选时钟的广告。哈里,一名电梯工,正领着一位被雨水淋湿的年轻女子走进电梯笼,并对她被雨淋湿表达了歉意,而且拿出一块抹布要帮她擦擦身上的雨水。那位年轻的女子对他抱以微笑,肯定地说她没有问题,而且问他是否可以见到布莱登先生。哈里把她领到汤普金那里,那是位接待员,他说他会上去通报,而且请教了她的名字。
“迪安小姐——帕梅拉·迪安小姐——是私事。”
那位接待员立即变得满怀同情。
“是迪安先生的妹妹,对吗,小姐?”
“正是。”
“噢,好的,小姐。迪安先生的遭遇实在是太可怕了,小姐。那样失去他我们都很难过。您能先坐一会儿吗,小姐?我就去通知布莱登先生您来了。”
帕梅拉·迪安坐了下来,并开始环顾四周。接待大厅在广告公司的底层,里面除了接待员的那张半圆的桌子、两把木椅、一条长木椅和一座时钟之外什么都没有。大厅所处的位置和楼上调度室的位置是一样的,大门外就是电梯和主楼梯,楼梯正好围着电梯井蜿蜒上行,一直通到楼顶,尽管电梯本身也是通到顶楼的。时钟的指针刚刚指向十二点四十五分,员工们就已经开始陆续穿过大厅外出,或者说笑着从楼上下来去洗涮打扮一下,准备去吃午饭。布莱登先生捎了个口信下来,说他过一会儿就下来,帕梅拉·迪安也只好通过观察从她身边走过的各式各样的公司员工来自娱自乐了。这是一位活泼、整洁的年轻人,完美的面庞配上了一头波浪式棕色头发,留着精巧的黑胡须,一口雪白的牙齿(这是斯梅勒先生,她不认识的,他是戴瑞费尔德斯有限公司的客户经理);这一位个头高大,秃顶,面色微红,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胸前佩戴着一枚共济会的徽章(哈里斯先生,户外广告部的);这个男人有三十五岁,一张带着怒色却又好看的脸,目光轻盈跳跃(高男先生,正为图勒和卓乐普先生的不义之举而懊恼);这位则长得清瘦,干净利落,已经上了年纪(丹尼尔斯先生);又过来一位胖乎乎的矮小的男人,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微笑,一头金发,正和一位方下颏、塌鼻梁、红头发的人交谈着(科尔先生,是哈罗门兄弟有限公司的客户经理,该公司以生产肥皂闻名,另一位是布劳德先生,摄影师);这一位有四十多岁,头发灰白,英俊,面色焦虑,陪着一位身穿大衣、富态的秃顶男人(阿姆斯特朗先生陪同卓乐普先生去吃一顿昂贵的、缓和关系的午餐);这一位有些衣着不整,表情阴郁,双手插在裤兜里(英格拉比先生);后面这位则有些消瘦,微微有些驼背,目光凶悍充满了敌意(科普雷先生,正在想今天的午餐是否会和他的胃口);接下来是位纤瘦、红头发、面容焦虑的年轻人,一看到迪安小姐就突然僵在了那里,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然后就匆忙离去。这是威利斯先生,迪安小姐瞥了他一眼,冷冷地点了下头,对方也冷冷地回敬了一下。汤普金,那位接待员,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完整地看到了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幕,相遇,脸红,匆匆的一瞥,点头,而且在脑子里再加上自己储备良久的有用的知识。这时走过来一位四十岁左右、身材修长的男人,长长的鼻子,淡黄色的头发,戴着一幅角质镜框的眼镜,一条裁剪精良的灰色长裤似乎刚刚遭到了虐待。他走到帕梅拉跟前,说出的话应该算是一句肯定的判断而不是一个提问。
“迪安小姐。”
“布莱登先生吗?”
“是的。”
“你不该到这里来,”布莱登先生责备地摇了摇头说道,“这样做有点轻率,你知道吗。可是——嗨,威利斯,是找我吗?”
很明显威利斯先生今天不太走运。他刚刚克服紧张激动的情绪,转过身来明显是想和帕梅拉打个招呼,却刚好发现布莱登已经先他一步。他回答道:“噢,不,不是的。”——他说话的语气是如此的真诚以至于汤普金又为他的另一个新发现欣喜若狂,而且,事实上,已经兴奋的不得不急忙把头扎在接待台的后面,去掩盖他涨红的脸颊。布莱登面露亲切的微笑,而威利斯犹豫了片刻,转身夺门而去。
“我很抱歉,”迪安小姐说,“我不知道——”
“没关系。”布莱登说,然后他提高了声音,“你是来取你哥哥的那些东西,是吧?我带来了。我是用他的办公室办公,想必你知道这个。我是说,呃,你认为,呃,你是否能赏光和我共进午餐,可以吗?”
迪安小姐同意了。布莱登拿过他的帽子,两个人一同出去了。
“哈!”汤普金自信地自语道,“哈!搞的什么把戏?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姑娘,的确聪明。抛弃了那个年轻的小伙儿,却和这个新来的家伙出去了。我真不应该感到惊讶。要是不知道我还会责备她呢。”
布莱登先生和迪安小姐静静地站在下降的电梯里,没有给电梯工哈里留下任何了解秘密的机会。当他们来到南安普敦路上的时候,那位女孩才真正变成他的女伴。“接到你的来信时,我感到非常惊讶……”
威利斯先生当时正躲在邻近的一家烟草店的门廊里,听到了她说的话后脸色阴沉下来。随即他压低了帽子,扣上雨衣的扣子,走出门廊跟在他们的后面。雨越来越小,他们俩人走到一排正在等候的出租车前,坐上了离他们最近的一辆车。威利斯先生狡猾地等在一边,看到前面的车已经离开,才上了下一辆。
“跟上前面的那辆车。”他说,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模一样。而那位司机,就宛如从埃德加·华莱士的书中刚刚走出来一样,面无表情地答道:“是的,先生。”然后踩下了离合器。
追踪并不惊心动魄,最后以一种最平淡的方式在斯特兰德大道的辛普森饭店门前结束了。威利斯付钱打发走了出租车,然后尾随在他俩的后面来到上面的大厅,在那里女士们可以得到优雅的服务。威利斯的猎物们在窗子附近找了一张桌子,而威利斯先生自己,尽管一位男招待想领他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但他毫不理会,偏要挤着坐到挨着他俩的一张桌子旁,而那张桌子早有一男一女坐在那里,很明显他们想独自用餐,见此情形,愤怒地给他让出了地方。即使如此,他的位置也不是很好,因为尽管他可以很好地看到布莱登和那姑娘——他们背对着他——但他们说的话他是一点儿也听不到。
“旁边的桌子不好吗,先生?”招待向他建议。
“我在这儿很好,”威利斯不耐烦地答道。他同桌的客人们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而那位招待,无可奈何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说:“这人脑子有病——但我又能拿他怎样呢?”只好把菜单递给了他。威利斯含糊地点了羊脊骨肉,红醋栗果酱和土豆,然后开始盯着布莱登修长的后背。
“……今天很不错,先生。”
“什么?”
“花椰菜,先生——今天非常不错。”
“随你便。”
那顶黑色的小帽子和那光滑的金色发髻似乎是已经贴在了一起。布莱登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个什么很小的物件,正给那姑娘看。是枚戒指吗?威利斯睁大了眼睛使劲——“您喝什么,先生?”
“淡啤酒。”威利斯胡乱地说道。
“是喝比尔森吗,先生,还是巴克利伦敦淡啤酒?”
“啊,比尔森。”
“低度还是高度,先生?”
“低度——高度——不,我是说低度的。”
“大瓶低度比尔森,对吗,先生?”
“是的,是的。”
“要特卡德产的吗,先生?”
“是的,不——真该死!不管什么只要拿过一个上面有口能喝的就行。”似乎关于啤酒的问题招待能问个没完没了。那位女孩儿已经拿过那件东西,而且似乎在对它做些什么。那是什么?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究竟是什么?“烤土豆还是蒸土豆,先生?”
“蒸的。”感谢上帝招待终于走了。布莱登正握着帕梅拉·迪安的手——不,他是在翻动她手上的东西。威利斯对面的女人伸手过来取他面前装糖的罐子——她的头正好挡住了威利斯的视线——在威利斯看来,她是存心的。她又坐了回去。布莱登还在仔细检查那件东西。
一辆大餐车,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脊骨肉,上面盖着银制的盖子,被推到他的身旁。一个盖子被打开了——烤羊肉的味道迎面扑来。
“有点儿肥,您能喜欢吧,先生?半熟的可以吗?”
我的天哪!这家餐厅给人做的究竟是什么饭菜呀!这羊肉可真叫人恶心!那个招待正不停地向他的盘子里堆放的黄色的圆球一样的土豆看起来是那样的可憎!花椰菜也是让人作呕——像是煮烂了的卷心菜!威利斯——怀着厌恶的心情,不情愿地叉起伦敦最好的烤羊脊,咽到肚子里的感觉是既冰冷又沉重。桌子下他的双腿在不停地抽动。
这可憎的午餐在慢吞吞地进行着。那对愤怒的夫妻吃完了他们的醋栗派,没等上咖啡就走了,以此抗议所受到的侮辱。现在,威利斯可以看得更清楚了,而那一对此刻正欢声笑语,兴致正浓。在突然产生的片刻安宁中,帕梅拉的几句话清晰地飘到他的耳中:“那装束会很奇异的,你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的。”说完她又放低了声音。
“您还要添些羊肉吗,先生?”
尽管他尽了最大努力,威利斯还是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继续坐在那里,直到布莱登看了一眼手表,似乎是在提示他自己和他的同伴,广告撰稿人有些时候是得去工作的。威利斯已经准备好跟他们走了,他已付完了账单。他现在惟一要做的就是用他随身带来的报纸把自己的脸遮挡起来,直到他们走过他这张桌子,然后——然后干什么呢?尾随他们出去吗?继续坐出租车跟踪他们,想看到他们拥抱的有多么热烈吗?想探听他们彼此再说些什么吗?想知道他们在定什么样的约会吗?想发现他为帕梅拉设计什么新的阴谋诡计吗?维克托·迪安已经消失了,他将要或是能做些什么,让她的世界更安全吗?他没能作出决定。当他们俩走到他身边时,布莱登突然伸过头来,越过那份晚旗报,高兴地说道:“嗨,威利斯!午餐用得好吗?多好的羊脊肉呀,怎么没吃?你应该要份豌豆。要搭车和我一块儿回去干那无聊的工作吗?”
“不了,谢谢。”威利斯粗鲁地回绝了,可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如果他刚才说的是“是的,谢谢”,那他不就至少可以使他们在出租车里的亲密交谈变成不可能了嘛。但是要和帕梅拉·迪安以及布莱登同乘一辆出租车,他做不到。
“不幸的是,迪安小姐不和我们一路走,”布莱登接着说道,“你或许可以和我一起走,握着我的手安慰安慰我。”
帕梅拉已快走到门口了。威利斯无法断定她是否知道她的同伴在和谁说话,而那个人刚才还在琢磨怎样避开他们别让他们看见,或者她是否只是把他当成了布莱登的一个朋友,而她本人并不认识。片刻之间,他下定了决心。
“好吧,”他说,“是有点儿晚了。如果你打车的话,我搭车和你一块回去。”
“这就对了。”布莱登说。威利斯站了起来和他一起走到帕梅拉等他们的地方。
“我想你认识我们公司的威利斯先生。”
“噢,是的,”帕梅拉微微一笑,冷冰冰的,“维克托和他曾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出了门,走下楼梯,来到大门外。他们终于站到了街上。
“我得走了。非常感谢你的午餐,布莱登先生。你不会忘了吧?”
“当然不会。那根本不可能,不是吗?”
“再见,威利斯先生。”
“再见。”
她走了,穿着一双小巧的高跟鞋,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繁忙的斯特兰德大道很快就吞噬了她。一辆出租车吱的一声停在了他们的身旁。
布莱登向司机说明了地址,摆手示意威利斯先上车。
“是个漂亮姑娘,迪安可怜的妹妹。”他高兴地说。
“你听着,布莱登,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耍什么把戏,但你最好小心点儿。我告诉过迪安,我现在也要告诉你,如果你把迪安小姐也搅进你那肮脏的游戏,那么你——”
“什么肮脏的游戏?”
“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或许我清楚,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我也像维克托·迪安一样,摔断脖子吗?”
说到这里,布莱登转过头来,严厉地注视着威利斯。
“你会——”威利斯克制住了自己,“没关系,”他威胁地说,“你会得到应得的下场。我向你保证。”
“我毫不怀疑你做这种事情的能力,不是吗?”布莱登答道,“但是你是否介意告诉我你究竟想得到什么呢?据我观察,迪安小姐似乎对你的热烈追求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威利斯的脸变成了暗红色。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布莱登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而他们的出租车在赫尔本地铁车站因为塞车正嘎吱嘎吱地、不耐烦地缓缓向前移动。“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那似乎也不关你的事,对不对?”
“那就是我的事,”威利斯反击道,“那是一个正派人的正经事。我听到了迪安小姐和你有个约会。”他气愤地接着说道。
“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侦探,”布莱登装作十分钦佩的样子说,“但你真的应该更小心一点儿。当你尾随别人的时候,要注意他们是否坐在镜子前面,或任何能当做镜子的物体前面。在我们坐的桌子前面有一幅画,从上面的玻璃我能反窥到半个餐厅。这是做侦探的基本常识,我亲爱的华生。我不怀疑经过锻炼你能做得更好。但是,我们的约会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们计划周五参加一个化妆舞会。我们晚上八点在宝斯町见面去吃晚饭,晚饭后参加舞会。或许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是吗?”
交通警察放下了胳膊,出租车晃了一晃驶上了南安普顿路。
“你最好作好准备,”威利斯嘟囔道,“我或许会接受你的建议。”
“我会很荣幸的,就我个人而言。”布莱登答道,“但你要自己决定,如果你参加晚会,会不会让迪安小姐难堪。好了,好了,终于到了我们这个小小的不是家的家了。我们得把玩笑抛在一边,还得专心于我们的苏波、庞贝金和琵波迪的笛手佩雷池。一个令人愉快的职业,尽管有时缺少点意外刺激。但我们不能抱怨。我们不可能期待一周左右就要发生一次打斗、谋杀或意外死亡什么的。顺便问一下,当迪安跌下楼梯的时候你在哪里?”
“在洗手间。”威利斯毫不迟疑地答道。
“在洗手间,真的吗?”布莱登再一次仔细地观察着他。“在洗手问?你让我感到很奇怪。”
到了下午茶的时间,创作部的紧张气氛缓解了许多。那位兄长来了,然后又走了,没有看到任何不合礼节的地方;卓乐普先生,午餐让他温和了许多,已经通过了三份大型招贴画的广告设计,几乎是未提任何问题就通过了。此刻他正和皮姆先生在一起,而且几乎就快被说服同意增加秋季广告宣传的预算。正犯牙疼的阿姆斯特朗先生,从卓乐普先生那里解脱出来后,就抽身去看牙医了。高男先生,到罗塞特小姐那里给自己的私人信件买邮票的时候,高兴地宣布钮莱斯的单双版广告已送去印刷了。
“是那个‘难驾驭的牛吗’?”英格拉比问,“真让我惊讶。我原以为它会给我们添麻烦呢。”
“我相信每个人都会那么想,”高男说,“那是苏格兰语,有谁会不知道它的真正含义呢?还有谁不知道那暗示着我们把女人叫做母牛吗?有谁还看不出来那是个现代派的设计吗?但阿姆斯特朗还是使了些办法让它通过了。我能把这封信放在‘寄出’信件栏里吗,罗塞特小姐?”
“你们好阴险啊。”那位小姐答道,带着令人亲切的幽默感,把用来装信的筐推到他的面前。“我们所有的伙伴都会享受到快速服务,而且会立即以最快最保险的路线送到目的地。”
“让我们猜一下,”加勒特说,“我打赌收信人是位女士,而他是位已婚的男士。别,你别那样。高男,你个老鬼——你别动,好吗?告诉我们信是写给谁的,罗塞特小姐?”
“史密斯先生。”罗塞特小姐说,“你输了。”
“那是骗人的!那肯定是个假名。我怀疑高男在什么地方养了个情人。你们可千万别相信这些蓝眼睛的英俊男人。”
“闭上你的嘴,加勒特。我从没干过那事。”高男先生说,一边摆脱加勒特的手,一边装模作样地在空中挥了一拳,像是要打他的样子。“在我的一生中,从未遇到过像你们这样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在你们眼里就没有正经事,连一封男人的公函你们都不放过。”
“在广告人的眼里还有什么是正经事吗?”英格拉比问道,边说话边给自己的咖啡加了四块方塘。“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向那些对我们完全陌生的人们询问个人隐私问题,我们敏感的嗅觉也因此变得迟钝了。‘母亲们!你们的孩子已经养成有规律的习惯了吗?’‘用餐时,你的腹部是否有满胀感?’‘你对自己的排泄感到满意吗?’‘您能否确信你使用的卫生纸是无菌的?’事实上,连你最亲密的朋友也不敢问你这样的问题。‘你是否因体毛过多而痛苦?’‘你喜欢让别人看你的双手吗?’‘你是否问过你自己你有体味吗?’‘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在你身上,你是否担心这样的意外也会发生在你爱人的身上呢?’‘为什么要在厨房花这么多时间?’‘你认为地毯是干净的——可是,它真的干净吗?’‘你是头皮屑的殉难者吗?’在我的内心深处,有时我问我自己,那些饱受折磨的公众为什么就不站起来反抗,杀死我们这些人。”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有我们这种人存在,”加勒特说,“他们都以为广告是自己出来的。当我告诉别人我是干广告的,他们总是问我是否是设计招贴画的——他们从未想过我是写广告词的。”
“他们以为那是做广告的人自己写的。”英格拉比说。
“当人们使用这些产品的时候,人们应该看清楚制造商们提出的某些建议。”
“希望人们能做到这一点,”英格拉比咧嘴一笑,“那让我想起一件事。你是否知道那件白痴产品,达林斯公司有一天推出的——给旅行者准备的气垫,上面安了一个洋娃娃坐在正中间,手里握着一个‘有人’的标签。”
“干什么用的?”布莱登问。
“是这样,产品的创意是,你把坐垫放在火车的座位上,洋娃娃会告诉别人此座有人。”
“但是用没有洋娃娃坐垫不也一样占座吗。”
“那当然,但你能看出来人们有多么愚蠢。他们喜欢没用的东西。哦,不管怎样,他们——我是说达林斯的人——完全靠自己为那个垃圾弄出了一份广告词,而且还非常满意。他们想通过我们为他们发行这期广告,直到阿姆斯特朗进发出他那怪异的笑声,他们才红了脸作罢。”
“什么样的广告?”
“是一张图片,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正弯着腰把坐垫放在车厢的角落里。你猜标题是什么?‘别让别人偷走你的座位。’”
“还不错!”布莱登说。
这位新来的撰稿人那一天出奇的高产。当卡兰普夫人率领她的女子纵队开始攻打工作一天所积累下来的灰尘时,他还在办公室里,正为圣菲特苦思冥想(有灰尘的地方就有危险!盥洗室里有骷髅;刺客潜伏在厨房的水池里!比炮火还致命——细菌!!)——遗憾的是,清洁女工们并没有用圣菲特武装她们自己,只是用了普通的黄色肥皂和清水。
“进来吧,进来。”当看到这位善良的女士恭敬地站在门口迟疑不定时,布莱登亲切地叫道,“快进来把我、我的工作和其他的垃圾一起都扫除出去吧。”
“好的,没问题,先生,”卡兰普夫人说,“我不会打扰您的。”
“我干完了,真的。”布莱登说,“我想公司里每天一定有很多的垃圾要打扫。”
“是的,先生——说您也不信。那些废纸——是啊,我想纸张一定很便宜,那才叫多呢。每天晚上一袋子一袋子地向外运。当然,都被送到纸浆厂去了,但都一样,那一定是笔不小的开支。还有盒子呀,纸板呀等等零碎的东西——我们收拾起来的垃圾会吓你一跳的。我有时候在想,一定是公司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从家里把废弃不用的东西都带到公司,扔到这里了。”
“我不会感到奇怪的。”
“而且都是扔到地板上,”卡兰普夫人接着说道,情绪也高涨了起来,“几乎没有扔到废纸篓里的,天知道他们买那么大的纸篓干什么用。”
“那一定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天哪,先生,我们都懒得去想那些事情。我们只是把垃圾扫起来,装上袋子用电梯送到楼下。尽管有的时候我们因发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我们大笑一场,但通常我们只是看上一眼,确信是无用的东西后就扔掉了。有一次我就在英格拉比先生的办公室里拾到一张两英镑的票子。他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总是丢三落四的。就在不久以前——就是可怜的迪安先生发生不幸的那一天,我在楼道里捡到一块小石雕——看起来像是护身符或是小饰品之类的东西。我当时想一定是在那个可怜的人摔倒时从他口袋里掉下来的,因为杜雷特夫人说她曾在他的办公室见过那个东西,所以我就把它带到这里,放到那个小盒子里了。”
“是这个吗?”布莱登把手伸进大衣兜里,拿出了那块缟玛瑙圣甲虫雕刻。不知为什么他忘了把它还给帕梅拉·迪安。
“就是它,先生,看起来挺滑稽的东西,不是吗?像只甲壳虫。它当时就躺在铁楼梯下面的一个黑暗角落里,而我当时还把它和别的一样当成小卵石了呢。”
“你说‘别的’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先生,就在发现它的几天之前,在同一个地方我发现了一小块圆的河卵石。我当时还自语了一句‘唉,在这儿能找到这样的东西真是有趣’。但是我想,那块石头一定是来自阿特金斯的房间,为了养病他今年早些时候去海边度过假,而且你知道人们喜欢在口袋里装满贝壳和河卵石之类的东西。”
布莱登再一次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和这个差不多,对吗?”他伸出手,出示了一枚光滑的、和他大拇指指甲一样大小的、饱经河水冲刷的河卵石。
“非常像,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先生,您也是在走廊里找到的吗?”
“不——我是在屋顶上找到的。”
“哈!”卡兰普夫人说,“那一定是那些通信员干的。只要他们的队长不在,没人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他们在上面操练,是吧?了不起。让他们长出更强壮的身体。他们什么时候操练?是午餐时间吗?”
“噢,不,先生。皮姆先生不让他们在午餐后到处乱跑。他说那会影响他们消化而且会让他们腹痛。皮姆先生是个很特别的人。通常每天八点半他们开始上班,先生,穿着他们特制的长裤和衬衫。八点二十他们到公司,换好衣服,准备上班。午饭后,他们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待一会儿,读读书或是做些比较安静的游戏,有时候会玩推硬币或是挑圆片之类的游戏。但是他们必须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先生。皮姆先生不喜欢午餐时间有人在办公室里到处乱走,先生,当然,其他时间无所谓,正是这些孩子们每天到处撒消毒剂。”
“哈,是了!喷洒圣菲特我们就安全了。”
“是的,先生,只是他们用的是基耶司消毒液。”
“噢,真的吗。”布莱登说,再一次对于广告公司在现实生活中不愿意使用自己所赞美的产品感到惊讶,“是啊,我们在这里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卡兰普夫人,不是吗?”
“噢,是的,先生。皮姆先生非常重视健康。一位非常好的绅士。下周,先生,我们要举办清洁女工茶会,在楼下的餐厅,会有鸡蛋汤勺比赛和摸彩桶,而且可以带孩子一块儿来。我的外孙女们总是盼着来参加这个茶会呢,先生。”
“我相信他们会的,”布莱登先生说,“而且我想他们肯定会喜欢一些新头绳之类的东西——”
“您真是太好了,先生。”卡兰普夫人说,充满感激之情。
“不必客气。”几枚硬币在布莱登的手里叮当作响。
“那么,我现在要走了,就拜托你给孩子们买些吧。”
在卡兰普夫人看来,布莱登是位非常好的绅士,而且一点儿都不高傲。
结果和威利斯先生预料的完全一样。他从宝斯町饭店一直跟踪着他的猎物,而这一次他感到十分确定没有被发现。
他的化妆舞会服装——是一件类似德国中世纪法官的制服,黑色的长袍,一顶黑色的带有刺绣圆孔的风帽把头和双肩遮的严严实实——很容易套在他平时穿的衣装外面。在考文特花园,他裹着一件旧雨衣,躲在一辆货车的后面毫无顾忌地窥视着,一直等到布莱登和帕梅拉从里面出来,他的出租车一直等在拐角处。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开着车,那种长长的高级豪华轿车,而不是坐出租,布莱登又是自己开车,因此使得他的跟踪任务变得极其容易。在跟踪开始之前,剧院散场的人流已经散去,所以他不必跟得太近以免引起怀疑。他跟在他们后面上了里士满大道向西,一直向西走,最后来到一所大房子前面,房子建在河岸上。在路上不断地有其他的车辆以及出租车加入他们向西行驶,到目的地的时候他们找到一个停着无数辆汽车的停车场。布莱登和帕梅拉直接开车进了停车场,一眼都没向后看。
威利斯,在出租车里换上了他的舞会服装。原本预料进屋时会有麻烦,但事实上却极其顺利。一位仆人迎上前来问他是否是会员。威利斯大胆地说他是会员并说他的名字叫威廉·布朗,他感觉这个名字富有创意而且非常可靠。很显然这家俱乐部里有很多名叫威廉·布朗的人,因为那位仆人没给他制造任何麻烦,直接把他领进了一间装潢漂亮的大厅。
刚一进大厅,第一眼就看见了布莱登正站在一群喝着鸡尾酒的人群的外面,身上穿着那种小丑们常穿的黑白相间的服装,他刚从饭店出来时就已经穿上了这套服装,使得他极其扎眼而且容易辨别。帕梅拉·迪安穿着一件粘着细细的天鹅绒的服装站在他的身边,看起来像一块女人们经常使用的粉扑。从旁边的一间屋子里传出了萨克斯管的旋律。
“这个地方,”威利斯先生自语道,“是一群道德败坏的人经常聚集的淫窝。”而这一次,威利斯先生真的没有猜错。
他对这里宽松的氛围感到惊讶。每个房间的门都毫无顾忌地向他敞开。有赌博的地方,有喝不完的美酒,还可以尽情地挥洒你的舞姿,还有威利斯先生听说过的纵欲狂欢。而在这一切的后面,他感觉到了还有其他别的什么东西,一些他不太理解的东西,那些东西它不能完全置身于外,但只是不得其解。
当然,他没有同伴,但他很快就发现他被吸引到一群兴致极高的年轻人当中,和他们一起观赏了一位脱衣舞女的全部演绎过程,她的赤裸身体在一顶高帽子、一只单片眼睛和一双漆皮长靴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赤裸。不断有人向他提供酒水——有些他付了钱,但大多数是被塞在他手里的,而这时他突然发现,如果他能掺着喝更多酒的话,他就能成为一名不错的侦探。他感到他的头在一颤一颤地跳动,而且失去了布莱登和帕梅拉的踪迹。他的脑海开始被一个念头所困扰,他觉得他们一定是进了他曾见过的那种小房间——里面的窗帘拉的严严的,一张沙发和一块镜子。他从围着他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开始急忙挨个房间寻找。他的服装又重又热,在厚厚的头巾包裹下,汗珠雨水般从脸上流下来。他发现在一间养花的暖房里面挤满了多情的、醉意浓浓的情侣们,但他要找的那一对儿却不在里面。他推开一扇门,发现他走进了一个花园。叫喊声和流水溅落的声音吸引了他。他冲进一条弥漫着玫瑰花香,上面爬满了藤蔓的小径,来到一个宽阔的、中间有一个喷泉的开阔地。
一名男子搂着一位女子蹒跚着从他身边走过,面颊红润,嘴里断断续续地进发出笑声,他的豹皮长袍已经脱到了腰问,而当他跑动的时候,葡萄藤叶子不断地从他的头上撒落下来。而那位女孩则像一台蒸汽发动机一样不停地尖叫着。他是一位虎背熊腰的男子,当他把怀中的那位不停抗议的女孩儿,身上还穿着舞会服装,扔进水池里的时候,他后背的肌肉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伴随着欢快的叫喊声,那女孩子应声入水。当她踉踉跄跄,湿漉漉地爬回到水池边上的时候,被那位男子再一次推回到水中,这一次欢笑声却突然变成了一连串的谩骂声。就在这时,威利斯看到了那个穿着黑白格小丑服的人。
他正在水池中央的雕塑群中攀爬——那是一群精致的雕塑,一对美人鱼和一条海豚支撑起一个小水池,里面蹲着那位小爱神,从旁边的一只海螺里喷出一注高高舞动的水柱。
那条穿着方格状衣服的纤细身影此时是越爬越高,身上滴着的水珠就像跃出水面的鱼儿一样,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他用双手抓住上面水池的边崖,晃了几下,一跃而上。就在那一刹那,威利斯感到了一种痛苦且又不情愿的羡慕。那是只有运动员才能做出来的轻松、优雅的高难动作。它展示了一种肌肉的力量,而没有丝毫的勉强或费力的感觉。他先是双膝跪在水池上,然后站了起来,开始攀爬那座铜铸的丘比特。片刻之后,他已经跪在了那尊神像俯下的双肩上,然后站了起来,任由喷泉的水喷洒在他的身上。
“我的上帝,”威利斯暗想到,“这家伙不是练过走钢丝就是喝得太醉而倒不了了。”下面传来了鼓掌的声音,而一位女孩儿则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就在这时,一位身材很高的女子,穿着一条银灰色的绸缎长袍,推开威利斯,冲过去跳上了水池边高高的边崖上,金黄色的头发就像一轮淡淡的光环照在她活泼的脸庞上,她发出的叫喊声盖住了其他所有人的声音。
“跳下来!”她高声喊道,“头冲下跳!我敢说你不敢!敢跳吗!”
“你闭嘴,戴安!”观众当中一个比较清醒的男人抱住她的双肩,用手捂住她的嘴,“水太浅了,他会摔断脖子的。”
她推开了他。
“你闭嘴。他会跳的。我要他跳。你去见鬼吧,迪克。你是肯定不敢跳的,但是他敢。”
“我才不会那么傻呢。别胡闹了。”
“跳啊,小丑,跳!”
那位穿着黑白格子衣服的小丑把它的双手举过那张滑稽的笑脸,摆好了姿势。
“别犯傻,伙计!”迪克大叫起来。
其他的女人们也被这种想法煽动起来,她们的尖叫声淹没了迪克的声音。
“跳,小丑,跳。”
那条纤细的身影一跃而下,飞过舞动的喷泉,入水的一刹那几乎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入水后像鱼一样沿水平方向滑了出去。威利斯屏住了呼吸。那是完美的一跳,动作潇洒优雅。他忘记了他对这个人的极度憎恨,而和其他人一起为他鼓起掌来。那位名叫黛安的女孩跑了过去,在他浮出水面的那一刹那抱住了他。
“噢,你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她紧紧地抱住了他,池水沁透了她褶皱的绸缎长袍。
“带我回家吧,可爱的小丑——我太崇拜你了!”
那位小丑低下带着面具的头,亲吻了那位女孩。那位叫做迪克的男子试图把他从女孩身边拉走,可是脚下一滑,啪的一声,在一片笑声中,跌进了水池里。那位小丑随即把那位女孩抱在怀里。
“这是奖品!”他叫道,“我给你们的奖品!”
说完,他轻轻把那位女孩儿放下,拉住她的手。“快跑,”他喊道,“跑啊!我们跑远点,谁要是能追上我们,奖品就是他的了。”
所有人突然狂奔起来。当迪克从身边走过时,威利斯看到了他愤怒的表情,还听到他骂人的声音。有人抓住威利斯的手,他也只好跟着一起气喘吁吁地跑上那条长满玫瑰的小路。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脚,他跌倒在地。他的同伴放弃了他,叫骂着继续追赶。他坐起来,头已被头巾裹住了,他拼命地要把头巾去掉。
一只手突然放在了他的肩上。
“来吧,威利斯先生,”耳边响起了嘲弄的声音,“布莱登先生说让我陪你回家。”
他终于把头上的衣服弄掉,然后爬了起来。
帕梅拉·迪安就站在他的身边。她已摘掉了脸上的面具,双眼流露出调皮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