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叶萧回到灯火通明的酒店,乘客梯上楼,一抬头撞见的谢石君。
她庆幸和赖英妹的电话已经挂了,于是只当不知她妈让谢石君后半夜捎她回家这事,见面照常打招呼:“君哥,这么巧?”
说巧是真意外,谢石君原来也住这家酒店,应该刚结束工作回来,身上还是正装,比起她半道从出租车下去非机动车道,裙边高跟鞋被雨斜劈湿痕,他的车停在酒店雨塔下,出来还是一身干燥。
电梯同乘,谢石君竟主动提及了她妈的嘱托:“阿姨的意思是,你坐我车要方便。”
这下洪叶萧也不好装不知情,纳罕地瞥他一眼,解释道:“我妈她就爱瞎操心,我刚还和她说,我明天上午还有事,自己高铁回,不麻烦君哥了。”
顿了几息。
“也行。”谢石君淡应一句。
电梯数字跳动着,气氛就此安静下来,他们俩一向是没话聊的。
翌日,她在酒店签完合同,趁时间宽裕,打了车去往郊区墓园。
天空撒着豆大的雨,水洗着地面,阴霾一连街。
墓园大门口,老张头撑着伞张望着街道尽头,又再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回头和她说:“接连下雨生意不好做,小程今天应该没出摊,否则他肯定会经过这儿的。”
洪叶萧脚边还放着口要带去高铁站的行李箱,“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老张头摇头,“没有,不过我记得小程摊子上印了电话号码,下次见了我拍下来发给你。”
“行,”久等无果,她坐上出租车,叮嘱道,“别说我来找过。”
她记得第一天小三轮对老张头的唤喊却不停。
在休息室候车时,大概下午三点,她的那趟车四点整开。
手机设的行程提醒突然震响,把她吓一跳,上面提示着【周年纪念日,早点下班】。
应该是数月前设的,彼时她和谢义柔的感情正浓。
她那时之所以会对周年纪念日深刻,早早产生俩人共度的执念,还得追溯到去年的今天。
那天,她才知道,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谢义柔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手工做的那本相册,一页页展示给她看时,像在剥开他从小到大暗恋的心。
谢义柔从小可没承认过,别人问起,矢口否认的话倒有一大堆,她也没去深究,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自己对他没那方面的意思,自然不在乎他什么想法。
而谢义柔,少时俩人吵架,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我讨厌你”。
高中部办双旦晚会那天,同班朋友带了台尼康z6来学校,一帮人在拍礼堂门口拍照玩。
彼时,她和程雪意已经在读高三,即将各奔东西。
要给她和程雪意拍一张双人合照时,都找好背景,站妥位置了,程雪意眼尖瞧见了要进礼堂的那帮人,谢义柔当时在读高一,人群里个高腿长,很显眼。
程雪意朝谢义柔招手,邀他过来拍合照。
谢义柔目光望向她,淡声说:不拍。
她说:留个纪念。
其实她和谢义柔就两家隔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算各奔东西也得回家,哪需要留什么纪念,会开口邀他,是知道他容易闹别扭,表面看到她和程雪意单独拍照不说什么,实际心里要觉得自己被落下、被冷落,这些也是程雪意常对她的劝言,他总致力于维护三人友谊的和平。
谢义柔总算挪步过来。
中途看了他们一眼,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愿站近来,冷着张脸,远远的,和她的距离足以横躺下一个人,她被他这样莫名其妙坏氛围的举措给弄得不愉快,催他站近来点,他就不。
程雪意也许觉得他因为不够被关注而撂脸子,又主动询问:谢义柔你站中间好不好。
他冷冷瞥他一眼,大爷一样就是不挪步子。
于是,三人照片便诞生了,她和程雪意相邻,谢义柔像个局外人。
一周年纪念日那晚,谢义柔展示各种机关里藏着的照片给她看,细数着每张照片后面的故事时,她莫名想起双旦晚会拍合照的场景,想起来谢义柔似乎是看了眼她和程雪意的距离,眉头就开始锁着,也别扭着不愿靠近。
包括种种,她和程雪意的接近,都会引来他的愤懑、眼泪。
当时她一心觉得这人少爷脾气难伺候,还爱搞占有欲那套,很烦。
眼前的谢义柔念念叨叨,认真又沉浸,手上还有裁剪相纸的伤口,突然触中了她内心的柔软,令她在那刻恍悟,问:记得这么清楚,谢义柔你是不是从小暗恋我?
他的脸瞬间爆红。
低垂着睑,没有像以前一样否认。
她靠着沙发的身子直直凑过去,刨根问底起来。
好奇的那刻,应该就是她沦陷的开始。
一陷入回忆,就想知道对方过得怎么样,她不禁点开谢义柔的朋友圈。
正巧,他刚发了一条,南州市的傍晚霞光连天,风扬树梢。
这些是他发的兜风视频里能看见的,车内音响淌着舒缓的乐章。
她望了眼窗外,乌压压一片,瓢泼大雨,树冠狂乱,怎么他那连天气都比宣水市的好。
她心里不由冒出个恶劣的念头,假如告诉他,程雪意可能还活着,他是不是会当下赶来和她大闹一场?质问她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一直在打听程雪意的消息,诸如此类,然后像以前一样哭红眼睛,最后又说要抱抱。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不过她的确退出那条视频,有发消息给谢义柔。
【周年纪念日还过不过?】
确实没忍住,但是谢义柔估计忙着兜风开派对,很晚才回。
晚到什么时候呢,那时夜幕四合,她坐在休息室,回南州的那趟车次已经显示晚点了四个小时。
【随便。】
她抬头看了眼仍然晚点标红的车次信息。
【车还在晚点。】
昨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这种结局,可在自己主动发完那条消息之后,又隐隐希望能顺利通车,然而,谢义柔的回答却总像这里的天气一样不尽人意。
【正好,不用过了。】
后来传出消息,说是路段再度因为山体滑坡受损,还在抢修中,她便折返回了酒店过夜。
次日上午才恢复通车,她得以顺利抵达南州市,直接去的公司。
傍晚的行程安排在和保险公司应酬,宣水市那边的墓园在翻新,拿出的方案很有诚意,为的便是和保险公司的合作,这款名为“生前身后事”的保险产品,将保险和身后事结合,客户可以在生前安排好自己想要的殡葬服务、墓园要求,这款产品在欧美有了较高的普及率,在国内有一定忌讳,推广还有一定难度。
出发去订好的餐厅时,她拉开抽屉找文件夹,看见里面那件白衬衫。
按尺寸定制的款,计划是纪念日礼物,哪天两家再聚餐,他穿着这件,也能免去赖英妹的挑刺,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迟疑一瞬,关上抽屉。
饭局中途,手机弹出来电,是潘兆胜的。
潘兆胜打给她一般都是谢义柔的事,她掐断没管。
对方锲而不舍打来一遍又一遍,她寻了个空欠身离桌,在包厢外接通。
那边格外吵闹,显出他有种靠近听筒,压低音量的急促:“嫂子,你快来一趟m-fog酒吧,柔哥喝多了。”
话一落那头隐约响起谢义柔又醉又烦的话音:“我让你别打给她……”
紧接传来阵哐啷的倒塌声,像是要上前来,结果醉得厉害,人一倒,连那些瓶瓶盏盏的都带出声响。
“赶紧扶他躺着。”能听见潘兆胜在吩咐人,紧接似乎走远了些,听着声音没有原先的偷感,继续道,“兄弟们都劝不住,再喝他胃要废了。”
“我管不了他的事。”她看了眼包厢,自己离席后气氛转冷。
她要挂电话。
被潘兆胜急急喊住:“嫂子,难道你就不好奇他这段时间不联系你究竟是怎么了吗?”
关上抽屉那刹,她似乎从情绪裹挟中抽离了出来。
思考能力也跟着回笼,回想谢义柔的种种变化,似乎是从那天他和季随打架之后开始的,包括他陡变的恋爱观。
她当时追问过打架的缘由但无果。
洪叶萧:“跟季随有关?”
“是,我想想还是不能依柔哥的,得告诉嫂子你。”
潘兆胜一五一十告知当天的实情,详细到谢义柔听完那句话的表情。
末尾也满是怨念:“季随也是,照片上看出来有点像就行了,非得提一嘴,那谁那谁的,柔哥对他的事本来就敏感得要死,一下就听出来了。”
而洪叶萧则有种恍然大悟,怪不得,原来又是程雪意的原因,不过她纳闷于谢义柔竟然没拿这话来阴阳她,比如“你觉得我和程雪意像不像”、“我跟他谁好看”,之类的问题,毕竟但凡沾点程雪意,他绝无可能忍得住,大闹特闹才是他的本性,譬如当初发现那张三人照片的势态。
所以,谢义柔是在闹别扭?
部门负责人从包厢出来,暗示她里面在等她回去商议。
她眼神接收后对电话那头说:“我现在脱不开身,晚点我去找谢义柔把话说开看有没有用吧。”
“你打电话给他哥,先把他弄回家。”
直到天色渐黑,她才结束饭局,和保险公司那帮人在酒楼前话别,各自上了车,这趟都喝了酒,洪叶萧叫的代驾,给的是灯笼街老宅的地址。
助理追上来,从车窗递给她两串钥匙。
“洪总,房子装修处理好了。”
口中的房子是洪叶萧名下的,在市中心,装修事宜是助理在跟进。
以往寒暑假,她和谢义柔各自会借口在朋友家聚,或者在周边旅游,其实去外面住酒店了,搞狠的时候一连住几天也常有。
后来她就在市中心买了套房,上半年谢义柔总在催问她房子装修进度,里面家具摆件,许多都是他在杂志上挑的设计师款,他说只有他能住她的房子,她点点头,说隔音好最适合他住,他气得扑过来。
上面的钥匙串还是定做的情侣款,都吊着一片经过滴胶处理的红叶,她小时候陪他去槭树底下捡熟透的红叶,谢义柔每捡一片就说“这个是萧萧”、“这个也是萧萧”……
最后兜了很多回家,她只捡两片回去做书签,夹在字典里许多年,直到被她翻出来做钥匙串上的挂件。
她把钥匙收进包里。
比起宣水市下过一场暴雨,南州市今晚才开始变天,从三伏天的闷热,变得飒飒凉爽,城市的轮廓融在阴沉的天色里,亮着的灯连成一片,像摸不清形状的巨物,极其有压迫感。
仿佛压在洪叶萧心里。
尽管和保险公司的合作谈得融洽;谢义柔的反常也知晓了症结所在,可她却依旧轻懈不起来,也许这段关系裂得太厉害,修补起来很力不从心了。
可以看见窗外开始刮大风,行人为这场随时到来的雨,步履变得匆忙,灯笼街少了游客,冷清萧条,店家忙着把屋檐的遮阳篷往里卷。
突然,视野里闯进抹银发的亮,在街灯下极其好辨。
下了车,近了能看见他正俯身在一丛灌木旁吐,旁边谢石君从驾驶座追出来,拿了瓶矿泉水,欲给他拍背顺气,扭头见洪叶萧,便收了回手,把矿泉水也递与她。
谢义柔没吃东西,吐的全是酒,边吐边咳。
宽松的衣裳被风挤着,贴着腰,从后背看似乎格外清减。
终究,洪叶萧还是把自己的那份心余力绌归咎于只是舟车劳顿太累了,选择把水接在手里,另只手在他后背一下一下拍着,隔着T恤料子能碰到那根棱起的脊背骨。
见他吐到最后,撑着膝盖只剩喘息了,把水拧开从旁边递给他。
他看也不看,一把拂开了那水。
水洒了大半,始作俑者嘴里嘟囔不清:“你走开……我不要你……”
要直起身子却昏沉到压根站不稳,洪叶萧施手去扶,被他避开,动作幅度一大,彻底重心不稳,好在旁边还站个谢石君,眼疾手快把他捞住,往旁边一张公共木椅上带,让他坐那缓缓。
洪叶萧只得把那半瓶水又还给谢石君。
谢石君给他,他倒是接,水瓶子捏在手里,肘搭着腿,埋脸看不清表情,风把他的衣裳鼓起。
“你们聊,我把车开回院里。”他的车还临停在路边,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两家园子的入口,以此为借口也是想给他们独处。
今晚的街冷冷清清,卖栀子花的商贩捂着篮子在往家赶,一不留神险些撞上要去开车的谢石君,视线在谢石君和眼神示谢的洪叶萧之间打了个转儿,脸堆笑,朝谢石君推销:
“老板买花吗?今天刚摘的栀子花。”
不忘朝洪叶萧抬抬下巴,“马上七夕了,买一束送你女朋友,你们这么般配,肯定恩爱到白头。”
话一出,谢石君眉头一皱。
洪叶萧察觉坐着的谢义柔把头抬了起来。
前面的谢石君说:“我单身,你误会了。”
洪叶萧趁此朝谢义柔那边站了站,卖花人才看见长椅上还坐着个满脸阴沉的男生,一下转过弯来,立马用谢义柔的那头银发打圆场:“果然哈,恩爱到白发,帅哥美女,你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心想也不怪自己认错,站着的两个气质相仿,都穿正装,坐着的那个极为漂亮,发色和穿着却格外张扬,看着就不像女生的同龄层,更像弟弟。
谢义柔眼光看也没看他们,只勾着唇,语气极为不在意说:“他们的确很般配。”
谢石君转过身来,谢义柔就这么把目光迎上去,对他哥头疼的表情一瞥而过,重新和卖花人聊了起来:“不过他们站一起,还是没有以前程雪意来的配。”
对方哪接得上来,洪叶萧知道谢义柔在借题发挥,于是和人解释道:“他喝醉了,说胡话,这花我买一束。”她挑了束绽放得饱满的,付完钱,见卖花人还想缓和三人间的气氛,宽慰道,“没事,你走吧。”
拿好花束后,把包里那串放了一路的钥匙塞进了花束里。
走近,尽量温声抚道:“我和你最般配,不闹了好不好?”
掌心搭他银发上,弯腰想看清他的表情,只是越这样,谢义柔越把脸埋起来。
从斜上方只能瞧见他缀冷的眉梢眼角,问着:“这段时间闹别扭,是因为季随拿你照片说和程雪意挺像的,对吧?”
尽管谢义柔不吭声。
但她看他捏得发白的指节就知道他在听,她此时自以为还算了解谢义柔。
想把他心里的结打开,势必要把话说开,这是她来之前就想好了的,不管什么话题禁忌,她说:
“我的确对程雪意有过好感。”
“但那是以前,你不要总揪着不放。”
说话时蹲了下去,然而谢义柔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真切,话音刚落忽然被叫了一声:“洪叶萧。”
是谢石君叫的。
她不解谢石君为什么要喊她一句。
直到谢义柔吸鼻子,鼻管像被堵住了,断断续续呼出来一口打颤的气,伴随着一声隐忍的抽泣,她才知,也许谢义柔对这个他们曾经争吵过许多、她也差点宣之于口的事实接受起来没那么容易。
但话都说到这了,她继续道:“我还不明白季随什么用意,但我想说,我没有觉得你和程雪意像。”
她能忆起程雪意低回温柔的性格,多年如一日穿着半旧的校服,但要她具体描述他的五官、嘴角眉梢的,哪怕经历昨晚那种熟悉感,她也做不到,当然,整体的模样是有的,可那就像蒙了层纱,隔得很远,像小时候偷喝米酒喝多了,看什么都不十分真切的模样。
他们不像是事实,一个衬衫白净的优等生,一个风格新异的音乐生,毫无共通点。
也许两人站面前,她可以去对比他们的细微之处。
一直阒静的谢义柔却冒出句:“你有。”
洪叶萧:“什么时候?”
他顿咽,又不语。
她只得拿手去牵他,“我喜欢的是你,现在。”
“我不喜欢你。”谢义柔把她的手推开,手心交叠,拇指来回划另只手的五根指头的指腹。
手指的伤已经好全了,但那天的事却揭不过。
“……又不喜欢我了。”她叹气,撑了下椅子边沿,坐他旁边位置,缓解有些发麻的腿,高跟鞋蹲着不大方便,何况他始终垂首不肯看她。
原先位置的谢石君不知何时不见,顺着马路扭头,远远能看见一道车尾灯消失在园林入口。
长街凄清,人影罕至。
她无计再施。
想着,去亲一亲他好了。
没忘他半个月前对她亲嘴角的抗拒,凑过去,亲的是颈。
只是谢义柔腾一下站起来,她才看清他眼底的瞋怒,一边用手背狠狠搓她不过嘴唇碰了下的位置,冷冷道:“你很恶心。”
她反手扯起衣领闻了闻,又没酒味。
刚在饭局确实开了酒,她这两年虽练得饮啖兼人,然而一旦喝醉会断片,所以商务饭局都会注意分寸。
谢义柔倒像是消退了酒劲,还能头也不回地走开,她对他背影喊:“我还没嫌你呢。”
一身酒味。
谢义柔置若罔闻,南风将他的影子扯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淡。
她只得拾起那束搁在手边的花追去。
只是谢义柔反而愈发大步。
距离越走越远。
她渐渐慢下来,再次喊他:“谢义柔。”
一再被撂冷脸,她已经十分疲于应对了,内心追究起来,季随说他和程雪意像、卖栀子花的老板搞了个乌龙,怎么谢义柔的矫情全冲她来了?要么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借题发挥,要么冷淡不搭话……
背影总算停了下来,站在那,好像回应她是件麻烦事,她无奈:“你一直这样究竟怎么了?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开行不行?”
“没什么好说的。”他说。
长久的沉默中,她明明没有那种轻松应对的心态,然而走向他时,语气却变得格外平和。
后来回忆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此时动了分手的心思,然而不理智的感情在驱使她做最后一次挽回,以至于她的话在这个节点显得突兀,她说:
“谢义柔,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市中心的那套房子?”
“里面的沙发、床……还有会裂出好看的纹路的珐琅砖都是你挑的,你还说只有你能住我的房子,现在它装修好了,可以住进去了。”
她把栀子花递给他,“钥匙就在花里面,还要和我一起住进去吗?”
谢义柔把脸撇开,看也不看那束花,“不要。”
寂静四起,疾风中终于飘来丝丝凉意,提醒皮肤的裸露。
她垂回手,“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