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第八章

“你手怎么了?”在凉亭下见面时,洪叶萧远远见他倚在亭柱下,影子被风切割得瘦削,右手指骨满是淤青。

这是片从园外引进来的活水池,旁边是花园,土石相间的假山在月色下黑影幢幢。

刚才她又在微信里问他【今晚有风,要不要老地方散步】,许久,就在她头疼今晚找不到当面哄人的契机时,得了个【嗯】,她过来第一眼先发现了他手指的伤。

“又跟谁打架了?”她少时对这并不陌生。

凑近了还有隐隐约约的烟味。

谢义柔把被她执起查看的手抽了回去,抄在兜里,扭开脸不看她,视线落在黑洞洞的池水上。

“还生气?”她没忘今晚出来的目的,跟着把脸凑过去,发现他面色格外冷淡,唇角抿成线,随风轻动的指长黑发反而成了某种无声的宣泄。

她用手去搂他的腰,为白天的事解释:“开完会立马就换了,每个账号,谢少爷检查了没?有遗漏的话任你提要求。”

只是手刚触上他一侧的腰线立马被拍开,“啪”的一声脆响。

“别碰我。”声嗓和拍在她手腕那下一样,尽显嚣躁。

“嘶,”她假模假样揉了揉,“手被你拍红了。”

话间反手打回他一下,隔着牛仔裤打在屁股,像惩罚,但力道又不重。

“你看看。”把手腕杵他眼前,谢义柔还是偏着脸颊,她便靠着栏杆把脸挤过去。

故意凑得很近,近到能数睫毛,盯着他低低敛着的眼皮,“装酷啊?”

“好,谁先眨眼谁输,输了下次绑着给我弄。”

“开始了。”

越绷着耍冷酷的场景玩这种游戏,谢义柔越要输。

果然,她就看见谢义柔的眼睫毛颤了一下、两下——

泪线顺着颊滑了下来。

“我赢……”她看清的那两串莹莹泪色不禁一紧,“怎么哭了?”

她其实没觉得挂电话的事有多严重,事有缓急,当下也发文字解释了开完会再换头像,但也清楚以谢义柔的个性要耿耿于怀,想着事后多哄几句应该就能揭过去了。

眼泪来得实在猝不及防,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做了什么天大的事给他委屈。

空气里只剩细微的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咽泣声,拉扯着她脑海的弦。

这次再抱他,他把脑袋耷了过来,原本哼哼唧唧的哭声大了些,静谧里似乎格外悲恸。

她愣了瞬,继续给他抚背顺气。

“不哭了。”肩膀完全被泪打湿。

光听耳边剧烈的喘息就知道他现在哭得多厉害,鼻子堵住了,抽噎让气息来不及吞咽,断断续续的,肯定把嘴唇弄得充血通红。

她明明觉得自己挺能据理力争的,但碰上软钉子什么也不能再辩。

只一遍遍抚背,夸他头像拍得好、p过后更像情头了之类的,却没做类似“下次保证不挂你电话”的承诺,她知道自己做不到,谢义柔经常想一出是一出,电话消息是随时随地可能弹出来的。

“背景、图呢?”谢义柔咽泣着问。

背景图?她各个账号背景图用的都是在他升学宴拍的那张合照,还是谢义柔选的,说是有纪念意义,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

“当然也很好,那天我们在一起的。”她说。

谢义柔松开她,一张面哭得晕红,他擦了擦狼藉的眼角,尽管呼出的气息还是颤的,依然看着她,问:“为什么?”

“那天为什么突然说要在一起?”

她被问住,张了张嘴,脑海先涌入的日后谢义柔拿话噎她的场景。

关于个程雪意,初在一起那年,互相不爽时,她多看眼路边的电线杆子,他都要呛她“看什么看,又不是程雪意”。

起初她当然也烦,因为谢义柔霸道得很,搜刮出程雪意照片,当她面烧,或剪个稀巴烂,她不让,谢义柔就激她,说她忘不了旧情、心里有别人之类的,吵完又躲在被窝里哭,把自己憋得又潮又红,最后还得她去捞出来哄,后来她就懒得跟他计较了,渐渐发现她无动于衷,谢义柔反而不把程雪意挂嘴边呛她,于是程雪意在她这成了禁忌话题。

那天为什么要在一起?

她几乎可以预见日后这个话题,将要成为继程雪意之后,被反复拿出来鞭尸的那个。

她开始斟酌起来,字句语气之类的。

可等她正欲开口,突然被迫切的一声给打断:“算了。”

谢义柔音量陡高之后,又淡下来,“没兴趣知道。”

于她而言当然松口气,垂眼对上他手指的伤。

“在这等我。”她返回家,暂避了话题深入。

先去拿她奶奶活血祛瘀的药酒,又顺道在厨房砂锅里捞了碗还半热着的鲫鱼豆腐汤,偏偏遇见她妈和她爹散完步回来,避无可避迎面撞上。

赖英妹瞥着女儿手里东西就开始骂洪家福:“也不知道你怎么教的女儿,自己家万事顺心,就爱给别人当保姆找罪受。”洪家福扯她叫她少说点。

洪叶萧背影一溜烟儿消失,怕慢点还得跟她妈再争一遍。

回到凉亭下,把倒扣的碟揭开,勺递给谢义柔:“尝尝,是你会喜欢的清鲜口。”

药酒是她奶奶自己配的,她奶奶跟太奶奶学过几年医,通点偏门医方,药酒搽着还是很见效的,她搁在旁边,给他一会儿用的。

谢义柔坐在旁边石凳,垂着湿睫,捏着勺时还在因刚才哭得太厉害而打了道寒噤。

洪叶萧托腮,静静看他,肩膀的泪渍在盛夏夜走了两回道之后也干了,在他小口啜汤时,带了点事后询问的温和语气:“谢义柔,你哭到底是因为什么?”

谢义柔吞声不语,手边间杂着勺和碗底的磕托声。

“手上的伤怎么来的?”直觉告诉她不应该仅仅是挂电话那么简单,也许和他指骨关节的淤青有关。

谢义柔眨了眨湿睫,“打架。”

洪叶萧:“和谁?”

“季随。”谢义柔低眼搅弄着汤,速度越来越快。

然而洪叶萧也分不清自己刨根问底,是在担忧他已经敏感怀疑那天在一起的原因,还是在侥幸想得到个别的他恸哭的理由,让她没那么理亏而头疼的理由。

她没注意到他用勺柄把鱼肉搅成碎渣,指尖捏得泛白,追问着:“为什么?”

“你烦不烦。”谢义柔骤然出声,勺一松,瓷柄磕出响。

这下轮到她语塞。

彼此一沉默,夜格外升起一种静。

谢义柔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舀着汤。

忽然,丢下勺扶着喉咙咳起来,把揣有心事的洪叶萧吓了一跳,看见那碗被他捣烂的鱼汤,下意识站起来边帮他拍背,边问:“呛到还是鱼刺?”

“刺……疼。”他咽了下口水,表情紧拧。

洪叶萧掉头要去家里,拿白米饭和醋过来,小时候她卡刺她妈就往她嘴里塞大米饭,叫她不要嚼直接咽,再不行就喝醋,还不行才去医院,然而想起刚被赖女士撞见的那番话,不想再听唠叨,于是先亮起手机电筒,打算先看看,扶起他下巴像医生般对他说:“你张嘴,啊一声。”

电筒刺得他眯眼,填亮口腔时,洪叶萧能看见喉头一个细小的白刺,不是很深,“应该可以捏出来,仰着别动。”

她放下手机,腾了右手,食指和中指探了进去,从一片柔软湿润里深到喉咙处,这不是第一次,但刺的位置要更里面,碰到那刻也意味指梢触上了喉咙壁,谢义柔的排异反应一下令整个口腔变得狭紧,舌头和上壁紧裹着指节,她捏着鱼刺抽出来那瞬,谢义柔再也止不住俯头干咳。

而洪叶萧两根长指全是湿漉漉的涎水,指根半圈明显的牙印。

谢义柔抬起咳得通红的脸,刺激下水润的眼睛瞥见她那只扶碗的右手,从口袋掏出块手帕递给她。

洪叶萧总算从那块手帕嗅到点主动和好的意味,她把手指擦干净。

听谢义柔被抠过后发哑的嗓音说:“我困了。”

说着站了起来要回家去,错身走过,正觉他这句话来得突兀的洪叶萧反应过来,叫住提醒他:“药酒没拿。”

他似乎才想起来,“哦”了声,把石几那罐玻璃瓶捏手里。

洪叶萧总觉他还是怪怪的,想起来以往他向来不是那个主动提分别的,每次散步都黏黏糊糊的,最后要抱着小声说许久的话才肯依依不舍离开。

又一次叫住他背影:“这次不要抱抱吗?”

他站着没动,洪叶萧便趁此过去环住他的腰。

感觉谢义柔很僵,挣动了一下,后来才收手回抱住。

抱了一会儿,她啄了下他雪白的颈子,“晚安,药酒记得搽。”

谢义柔点点头,安静撤开的身影朝夜色越走越远。

洪叶萧这边踏进客厅,和丈夫下象棋的赖英妹语气蕴藉:“哄完多病多娇的谢少爷啦?”

“……”

洪叶萧:“我爸要走马打你的車了。”

忙着悔棋的赖英妹总算没功夫损女儿。

到夜里翻来覆去琢磨,揿灯坐起来摇醒丈夫,说:“咱们萧萧真被谢家那小的给迷住了,早两年刚在一起的时候,我说柔柔的不好她就当没听见,有时候我觉得她还挺惬意的,现在一提,她不是维护就是转移话题,照这么下去,哪能分得了?”

“柔柔性格确实娇气了点,但萧萧喜欢,你就别总泼冷水了。”洪家福吊着一口睡气劝她。

“你这是在害她,我们女儿就该找个宠她爱护她的,她工作上多忙,谢家那个小的哪是会体贴人的,不耍少爷脾气折腾她就烧高香了,将来过起日子有的她受难。不行,我得把机票改签,晚几天再去北极。”

洪家福无奈:“你又想做什么?”

“能做什么,当然是看我女儿过完她恋爱两周年的纪念日了。”俩人在一起的时间十分好记,隔壁那个升学宴的日子,彼时正值暑假,七月的下旬。不过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看女儿度过周年纪念日,也只有憋了一肚子点子的赖英妹自己清楚了。

“白天去公司我可发现她给柔柔买的纪念日礼物了,我想多看看她还怕我给拆开,催我搁回抽屉里,哼,还差半个月呢,早早给备好了。”

她用肘碰碰丈夫,“你猜猜,是什么?”

“乐器?”去年送的是一把吉他,洪家福对谢义柔的朋友圈有印象,谢义柔送的则是一本手工做的立体相册集,里面各种小机关和手写的话,关卡最里面藏了条名贵的细链。

女儿带回家后稍微展示了几页,由于收着力道,展示得很慢,他站在旁边,可以看到机关轻轻一拉,是他们幼儿园的合照,有手绘的幼儿园校牌,底下谢义柔甚至能用引号重复当时拍照时的稚嫩对话……的确是很费心思,奈何妻子只嫌人字不好看,女儿干脆就收起来不展示了,自那后,便不大高兴再听到她妈妈再挑剔男朋友。

“一件衬衫,老早定制的。”

“衬衫?”洪家福微微诧异,“倒没怎么见柔柔穿衬衫,上次还是升学宴吧。”

赖英妹嫌他抓不住重点:“你还是没懂我意思,也没懂女儿的用意。”

洪家福一点就通:“她这是想改变柔柔的穿衣打扮风格,好让你满意?”

谢义柔爱新潮,爱张扬,少时染发色,现在虽然染回黑发,穿衣风格却是从未变过,眉骨还经常戴着银钉,而妻子审美观相对古板,打他小时候背地就没少评价那就一非主流,尽管谢义柔顶着张无可挑剔的脸,身形高挑,然而这种打扮反而凸显他的恣肆叛逆,愈加没能让她改观。

“你总算转过弯来,”赖英妹说,“不过谢家那个愿不愿意穿还是一回事呢。”

洪家福:“怎么会不愿意,柔柔哪次不宝贝萧萧送他的东西,隔天他就要穿上到处炫耀。”

去年也是,有了那把吉他,那阵子谁想听谢义柔弹唱尽能如愿,他平时散漫懒怠惯了,一反常态愿意在聚会上弹曲子唱歌给亲朋好友听,听完大家都赞不绝口,还要心知肚明地带一嘴“这吉他音质蛮好”,他就会告诉你是女朋友送的,还会拿近来给你展示上面一个特殊的“H&X”字母标志,做这些时眼眸点彩,像在展示宝贝,当然,你看行,想上手碰他就该生气了。

“不一定,等着看吧。”

在洪家福的不解中,赖英妹继而道:“吉他和衬衫是两样完全相反的东西,一个认可一个否认,当然,也看柔柔怎么理解,不过以他的个性多半会往最坏的方向理解。”

洪家福问她在说什么绕口令。

赖英妹让他睡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