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第七章

车陆续泊停在一家高档俱乐部门前,一行公子哥进了私密包厢。

服务员送来酒,这边潘兆胜先在台球桌开了一杆,摩擦着巧克粉,瞥了眼窝在沙发角落抽烟的谢义柔,下巴抬了抬,嘴型问季随:“他怎么了?”

季随耸肩,低声应:“能怎么,洪叶萧挂了他电话。”

潘兆胜一脸的难怪。

“嫂子电话,哟,刚说头像的事这么快换上了,够恩爱的啊。”搁在扶手上的手机亮着语音来电,有眼尖的出声,毕竟谢义柔就喜欢从洪叶萧那得偏爱,这种高帽他很爱戴,多用这话捧他百利无一害,反之谁也不敢对他的感情唱衰。

周围各自喝酒打桌球的,多少都分了抹余光在他这边,刚在山脚下还满面晴风的,这会儿又阴雨绵绵了。

亮着的来电头像,是两朵云做着鬼脸。

直等打来第二遍,低瞥屏幕的谢义柔才伸手去拾起贴在耳边,吱了声“喂”。

不像在山脚下接电话时一个劲堆着话,那边说了什么,他才简短回几个字,面色萦冷,语气堵得很:

“没干嘛。”

“没生气。”

“没听见响。”

“不去。”

期间拢共四句话,那头无话要挂电话他“哦”了声,撇下手机,摁熄烟起身来台球桌这边,稍变幻几下位置,一桌球“啪”,“啪”,“啪”几下,快准狠全打出响袋,如果眼圈不红彤彤的话,会帅气得多。

这边季随坐在扶手上,一手酒一手划手机,点开了谢义柔的微信头像,在车上p了半程的头像。

这就是“没时间”。

他摇了摇头,退出来时顺手点进朋友圈主页背景图,照片里,谢义柔罕见地身穿白衬衫,黑裤,额发垂落,微遮眉峰,衬得那股张扬的个性内敛了起来。

那天是他的升学宴,旁边的洪叶萧穿着也正式,长裙披发,气质高雅。

正是那天,两人毫无预兆在一起的。

他们这帮朋友乍一听消息都没反应过来,毕竟洪叶萧一直寡着,忙家业学业,也没见她对谢义柔那份未言明但显而易见的感情有所触动。

被霸占球桌的潘兆胜也凑了过来,同样将视线停留在照片上,对比着在桌球上发泄出一杆又一杆气焰的谢义柔,色彩搭配鲜亮到和照片两个极端,他从小就不爱穿衬衫,幼儿园到高中的制服都很嫌弃,高中制服偏偏是量身裁剪的素色衬衫,他要穿风格新异,色彩鲜妍的衣裳,逢检查外面才罩件衬衫应付了事。

“这张照片拍得不错。”潘兆胜评价道,“看着就好相处。”

起码他现在不敢凑过去跟他同桌打球。

季随瞥了瞥,说:“和那谁,其实蛮像的。”

那谁。

潘兆胜咯噔一下,几乎立马对上了号。

照片里衬衫长裤的谢义柔,神情温静的模样和那谁还真有几分相似。

尤其下半张脸,嘴唇和下巴那块。

彼此心照不宣都没提名字。

谁不知道谢义柔最恨他,在他眼里,程雪意就是个外来入侵者,霸占了原本洪叶萧对他的关注,令他们总是吵架,关系不复从前,即使人死了,他和洪叶萧现在修得圆满,在座也没谁敢提那个名字。

可台球相撞的声响似乎消停下来,包厢内刹那间静得出奇,两人抬头便见谢义柔一双阴沉如水却又极度敏感的眸子盯向这边,似笑非笑问:“有多像?”

身后吊灯光圈晕冷,低气压把在场的人挟卷着,回到那年夏天,英语话剧表演的前夕。

古典而流畅的伦敦腔仿佛在耳畔悠悠响起……

100 years later, the Prince of Ireland comes to England.

The fairies tell the Prince the truth.

With a kiss, the Prince wakes up the Princess.They fall in love.

市里各校联办英语话剧比赛,广受期待的南中的一出《睡美人》,主角是高二的洪叶萧和程雪意,学霸配学霸,养眼的公主王子组合。

终章是公主被诅咒,沉睡在荆棘藤蔓里,直到有一天王子的吻将她唤醒。

据传,排练时那一吻,是真亲上了,在初中部传得沸沸扬扬,谢义柔差点和那些传流言蜚语的人打起来,无人知晓,每次排练时,谢义柔都站在礼堂台下的阴影里,他再清楚不过那是借位的。

可舞台灯照下,程雪意一次又一次弯腰俯头,无比虔诚地将“吻”落在睡美人的嘴角。

可他们在台上为排练成功而欢呼时,他藏在阴影里却开心不起来。

直到后来传出消息,说是程雪意因为帮道具组搬东西,崴伤了脚,没法参演。

谢义柔各科什么都倒数,可唯独英语口语很正宗,被老师推荐了上去替补,坏角色终于当了一次主角,他每天拿着台词稿练得别提有多积极,头发也暂时染回了乖巧的黑色。

带妆彩排那天,谢义柔气质天成,举手投足浑然中世纪欧洲的王子,程雪意在旁边看了,歆叹道:好看,我们身形居然一样。

这套演出服早先订好的,比照着是原先程雪意的身高尺寸,试出来竟出奇地合适,仿佛为他度身定做。

话一出,谢义柔瞬间变了脸。

谁跟你一样!我将来肯定比你高!

说着便拽开扣子,死也不愿再穿这套,那天几乎闹到罢演。

后来被洪叶萧单独拉去外面,不知道是不是被怼了,回来一双眼圈还是红的。

一句身形一样尚且叫他大动干戈,何况被兄弟拿着自己的照片评价,你和死敌蛮像的?

傍晚,灯笼街毗邻的两座老宅一片融洽。

章眉清独自一人来洪家小聚,给邓书丽带了瓶好酒。

邓书丽就爱喝点小酒,拿过来眯一眼,问:“怎么不多带几瓶?”

“去,八二年的珍藏,就这一瓶独苗,趁我家老头去见老朋友了,拿来给你的。”谢建荣有个藏酒室,平时不给人碰的。

邓书丽乐呵开,没瞧见每逢小聚必现身的谢义柔,不等她问,章梅清解释:“一老一小都在外面跟自个儿朋友聚,大的那个倒是在家,可惜刚有应酬,吃过了。”

邓书丽:“那他们没口福咯。”

“可不是。”

老姐妹感情好,两家的饭经常请来请去,也不拘于什么节日庆祝,今天纯粹是因为邓老太太亲手种的那畦菜地摘了果蔬,图口新鲜。

晚餐食材大都从菜畦现摘的,丝瓜炒蛋、粉丝茄子煲、清炒苦瓜……后院池塘现捞的鲫鱼,做了鲫鱼嫩豆腐汤,别提有多清鲜。

洪叶萧中午应酬喝多了白酒,乍一看到这样的家常便饭,食欲大开,连吃两碗饭。

见谢义柔没来也不稀奇,她奶奶在“相亲相爱两家人”的大群里艾特了全体,说晚上一块吃饭,她也单独给他去了电话,他撂了句“不去”,听语气,估计在为白天开会挂他电话的事闹别扭,她打算睡前再打给他哄哄。

圆桌上,章梅清对着她满眼慈爱,和老闺蜜说:“萧萧真像你年轻时候,有福气,我家那个,要他吃饭就跟逼他吃药一样难。”

这句宠溺大过苛责的话,是趁赖英妹去拿开瓶器说的。

章梅清和丈夫年轻都是雷厉风行的人物,下属包括亲儿子面前都说一不二,临老却拿顽孙无可奈何,邓书丽笑她:“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洪叶萧饭后又喝了大海碗汤,把自己给吃积食了,有些打嗝。

洪家福翻箱倒柜的找。

赖英妹问他找什么呢。

他说:“给萧萧找点健胃消食片。”

赖英妹想起来:“上次最后两颗被我吃完了,忘让你添点了。”

洪家福忙完一桌晚饭,也不嫌累,这就要去买。

临别还在和邓书丽话家常的章梅清见了,在门廊下说:“我那边有,我给石君打个电话让他捎来,他正好要来接我,大晚上的也省得家福往药店跑一趟。”

说着便拨通了大孙子电话。

“喂,石君,我在你邓奶奶家,对,刚吃完,你过来吧,你给你萧萧妹妹带几盒健胃消食片过来,她晚饭有点积食了。”

约莫十分钟,谢石君的宾利停在门口,手里拿着三盒消食片进来了。

他模样遗传老爷子,周正舒展,礼数周到和长辈问了好。

“哎呀!麻烦石君了,萧萧,”赖英妹插队似的奔过去,朝沙发看新闻的女儿一个劲儿招手,“来谢谢你石君哥哥。”

洪叶萧搁下遥控器走到门廊下,接过消食片,“谢谢君哥。”

“客气。”轮到她,谢石君惜字如金。

走时,谢石君拎过那些让带回隔壁的新鲜蔬菜,道谢之余不忘献谀谄媚。

在洪叶萧看来那就是不走心的谀词,生意场上多的是。

他说:“看来谢家不止我奶奶有口福了,连叶萧都积食了,可见邓奶奶亲手种的菜做出来有多清鲜难得。”

话煨得老太太那叫个舒心,赖英妹也在旁边连连点头。

祖孙俩离去后,赖英妹趁老太太又去院里倒走了,拉着洪叶萧推心置腹:“瞧瞧,果然年纪不是白长的,他那娇气弟弟真没法儿比,谢石君的穿衣打扮,成熟正经多了,还有那说话的分寸,一看就靠谱。”

洪叶萧嚼着他捎来的消食片,话风却倒向他处。

“妈,你也是做生意的,怎么听不出他那夸赞都是客套话?”

如果是谢义柔,估计会拎着那袋丝瓜茄子,打开来看了又看,甚至捏一捏,然后被带刺的茄柄扎到手……

而非跟他哥似的,看也没看,谀词信口就来,分明就是交际圈里的老油条。

“客套怎么了?现在是人情社会,圆滑处事没坏处,谢义柔那被宠坏了的性情,离了谢家寸步难行。”

“妈,您这话就有点不讲道理了,谢石君也姓谢。”洪叶萧不为所动。

“你就偏袒谢义柔吧,他那性子有你受的,老妈就问你,他是不是又跟你闹别扭?否则今晚怎么会没来?”

“没有的事,您老和我爸就全身心投入明天开始的旅行吧,我跟他有分寸。”耳朵都长茧了,他不来倒也好,来了赖英妹更要从头到脚挑剔。

入夜后,她播通了谢义柔的语音电话,那头没接。

她打字问:【到家了吗?】

这条消息在另一端亮过后又熄灭,手机被搁置在沙发椅上,整间卧室仿佛被颠倒过来抖了几抖,杂乱不堪。

抽屉旁丢出来一堆东西,背影还俯在斗柜前,反手不停往外扔着物件,终于,从底层斗柜抽出来一本相册集。

封皮烫金几个大字“某某中学xx级照片集”,是洪叶萧他们那届的,高中刚入学采集的照片,谢义柔不是那届是没有的,这本是当初从别人那买来收藏的。

纸张迅速翻飞,停在程雪意的那栏,一个洞赫然于眼前,像被拿剪刀戳烂的。

坐在地板上的谢义柔,看着这张被戳烂脸的照片,想起来自己少时厌恶他找洪叶萧讨论奥赛题,霸占她各种时间间隙,某次放学回来拿他照片发泄恨意的事。

照片,照片……

都被或剪或撕,找不到任何一张关于程雪意的完整照片,但,他站在镜前,觉得好像也没有找的必要。

看着自己的脸,脑海回忆着曾经被恨意描摹得格外清晰的脸,五官没什么攻击性,颊边时常带着浅浅的笑,看人的眼睛总是很低回含蓄,被发现时会像被烫一样迅速移开,等完全玩熟之后,才会坚定地对视,满目温柔,润物无声地勾引着洪叶萧。

他观察得再清楚不过。

试着扯唇角,模仿记忆里那张笑面。

像吗?

像吧,否则她怎么会对着他叫那个死人的名字。

程雪意?

那个高三结束的夏天,她这么喊他。

那天是他的升学宴,洪叶萧喝醉了,他把洪叶萧从酒店送回她房间,外面的蝉鸟共噪,吵得厉害,他去关窗,又把白纱窗幔落下来,挡住晃眼的日晒,忽听躺在床上的人对着他的侧影这么唤他。

他当下就生气,三两步把自己杵到她床前,想叫她瞪大眼打量清楚小爷到底是谁,别因为自己升学宴穿戴正式,颜色素净就把他当成那个死人,都两年了还没忘干净,真晦气。

抱歉,看错了。

她再次瞥了眼床边愤懑到呼吸像兽类一样沉动的自己,揉揉额头,说完又睡了过去。

她在宴会上喝了不少酒,赖阿姨似乎把他的升学宴当成一场相亲宴,眼睛直往那些来客身上瞄,瞄到一个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就拍拍女儿,问她那个怎么样?

她说不怎么样。旁边偷听的自己松了口气。

后来她还是被拉去和人寒暄,不过但凡赖阿姨拿话撮合她和那些衣冠禽兽,她就喝酒不搭腔,一来二去喝多的。

不过,睡着的萧萧真好看,不会凶他、不会疏远他,就躺在那里,纱幔滤进昏黄的柔光,静静淌在她的面颊,皮肤是雪白的,鼻子是秀挺的,鼻唇沟明显的一道,连着抿着的嘴唇。

他盯着看了很久,突然脸红起来。

想起来小时候玩过家家,他演她的女儿,她送他出门上学时会在他额头亲一下,然后拍拍他说:路上小心。

他去五米外的幼儿园站了一下,回来说:放学了。

她又送他去上学,再亲他额头一下,他站了一下又回来,说:要重新去上学了。

她说还没天亮呢。

那天过家家他就一直在走来走去。

他想他应该也醉了,否则怎么会鬼使神差趴在她旁边,脸庞像烧着一样发烫,胸腔里的心跳震出越界的音量,咚、咚、咚……

唇瓣缓缓靠近她额头,心思扯成团乱线,万一把她惹生气,再删掉自己,永远不理自己?

不可以,不能这么做。

就在他准备放弃这种出格的举动,自觉自己悄声悄息退回来时,猝不及防撞上她已然睁开的视线,像是洞察着很久了,他下意识要解释,却被她环过臂弯,把他后颈轻轻摁过去,然后,柔软地亲了一下。

在他茫然无措的注视中,托着他侧颊,抚触着他的嘴角,问:要在一起吗?

那天他开心到发晕,浑身滚烫,开心到忘记一开始那声名字,天真以为洪叶萧推掉所有人、不满意所有人,选择自己,足以证明她心里有他。

可回过头来想想,好像全是他自作多情。

被看穿的那刻,她想的是穿演出服的程雪意,是那天被他替补的遗憾吧,否则怎么解释那一吻,那本该属于她和程雪意在荆棘条丛里,落下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