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顿第一眼看到跟前的年轻人,心里就暗想:我头发都快掉光了,又胖又老又秃。但是他并没有大声说出来,而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步伐稳健地绕过桌角,略显僵硬地伸出右手。他握了握年轻人的手,脸上挤出一丝友善的笑意。
“威特沃?”他问道,想尽量表现得亲切一些。
“正是。”年轻人答道,“不过,要是你和我一样喜欢随意,那就叫我埃德吧。”他那张白脸散发出高度自信,仿佛认为事情就这么定了,从此就是埃德和约翰:两人搭档,合作愉快。
“你找来这里,一路顺利吗?”安德顿不顾对方的过度热情,见外地寒暄道。老天,他得扶着什么东西。袭上身来的恐惧让他直冒冷汗。威特沃走来走去,就好像他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正在测量房间的大小。难道他就不能出于起码的礼貌,再等上一两天?
“很顺利。”威特沃把手插在口袋里,快活地答道。他一边迫不及待地打量堆在墙边的文件,一边说:“你应该知道,我是有备而来的。我本人对测罪系统的运行,有不少想法。”
安德顿颤抖着点燃烟斗,问道:“那你觉得它现在运行得怎么样?”
“还不错。”威特沃回答,“实际上,应该说是非常好。”
安德顿死死地盯着对方,问道:“这是你的个人观点呢,还是官方说辞而已?”
威特沃毫不掩饰地迎上他的目光。“都是。参议院对你的工作很满意。事实上,他们对此非常关注。”紧接着他又补上一句,“对于像他们那么大年纪的老人来说,这可算是相当热情了。”
安德顿内心咯噔一下,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不清楚威特沃的真实想法。那一头板寸下面,究竟在琢磨什么呢?这个聪明到让人不安的年轻人,长着一双什么都不会放过的蓝眼睛,毫不遮掩地展示着他的勃勃野心。看上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据我所知,”安德顿字斟句酌地说,“你将成为我的助手,直到我退休。”
“我想是的。”年轻人爽快地答道。
“我也许今年就退休,也许明年,再待十年也有可能。”安德顿手中的烟斗抖动着,“我一点也不着急退休。作为测罪系统的发明者,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完全取决于我。”
“当然。”威特沃点点头,仍然一脸坦然。
安德顿努力平静下来,“我只想把丑话说在前头。”
威特沃表示同意。“从现在起,你就是老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接着他恳切地问,“能麻烦你带我参观一下整个机构吗?我想尽快熟悉这里的情况。”
他们沿着一排排亮着黄光的工作室向前走。工作室里一片繁忙。安德顿说:“我想不用说,你也应该了解测罪原理吧。”
“我知道的都是些公开信息。”威特沃答道,“通过能预知未来的先知的帮助,你大胆而成功地颠覆了我们传统那套只能利用监狱和罚款,对已经发生的犯罪行为进行惩治的机制。众所周知,光是惩罚,威慑力远远不够。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失去生命的受害者来说,惩罚简直毫无意义。”
他们走到电梯前。当电梯带着他们缓缓往下降时,安德顿说:“你大概已经能看出测罪系统本身的法律漏洞了。我们逮捕的都是根本还没犯法的人。”
“但是他们迟早会犯法。”威特沃肯定地说。
“让人欣慰的是,他们来不及犯法。在他们从事犯罪活动之前,我们就可以制止他们。如此一来,犯罪完全变成了概念上的东西。我们认为他们有罪,但他们永远会声称自己是清白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无罪的。”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沿着一条黄色的走廊往前走。“我们的社会里已经没有什么重罪了。”安德顿说,“但我们有一个关押准罪犯的拘留营。”
一道道门打开又合上,他们来到数据分析区。这里摆放着令人瞩目的设备,有数据接收器,还有计算处理器,正不停地分析和重组接收到的信息。机器旁坐着那三个能预知未来的先知,身上缠满了迷宫一般的线。
“就是他们。”安德顿干巴巴地说道,“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在一片阴沉的暗影中,痴呆呆地坐着那三个先知。他们不时地说出一些语无伦次的只言片语。每一句不连贯的话,每一个随机的音节,都经过分析比较,转换成可视符号,转录到传统的打孔卡片上,最后送进带有不同编码的文件槽里。这三个白痴被金属带和夹具囚禁在特制的高背椅里,全身绑满了线圈,整天都在含含糊糊地喋喋不休着。他们的生理需求会得到自动满足。他们没有精神需求,只是自言自语,睡了醒,醒了睡,像植物人一样活着。他们脑子里的东西混乱而枯燥,隐在重重迷雾中。
不过却不是关于现世的迷雾。这三个笨拙、呆滞的生物,脑袋大于常人,身体却明显萎缩。就是这样的三个人,竟能坐在那里预知未来。他们一边茫然地说着,分析处理器一边仔细地接收和记录他们发出的预言。
威特沃脸上的活泼自信,竟头一次黯淡了不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沮丧和恶心。仿佛是道义受到了挑战,罪恶在重生。“这可真叫人不舒服。”他喃喃地说,“我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他努力在头脑中搜索一个合适的词语,“如此畸形。”
“畸形且弱智,”安德顿立马点点头,“尤其是那边那个女的。唐娜四十五岁了,但看起来只有十岁。她的特异功能消耗了所有养分,超感知觉让她的前额特别突出。但是谁在乎呢?只要能得到他们的预言就好。他们投我们所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的含义,但是我们懂。”
威特沃压抑地穿过房间,走到机器旁。他从一个文件槽里拿出一叠卡片。“这些就是名单?”他问安德顿。
“显而易见。”安德顿皱起眉头,从威特沃手里拿过卡片,不耐烦地掩饰自己的恼怒。“我自己还没看过呢。”
威特沃惊奇地看着机器往旁边的空槽里吐出一张新卡片。然后是第二张——然后第三张。他大声说道:“他们一定能预知到很久以后的事情吧!”
“他们只能看到很有限的未来,”安德顿答道,“最多也就是一到两个星期。大部分数据都没用,跟我们的工作无关。我们会把那些无关信息送去相应的其他部门。同时,他们也会跟我们交换情报。每个关键部门都有自己的宝贝猴子。”
“猴子?”威特沃不自在地看着他,“哦,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视而不见,知而不言,等等。有意思。”
“聪明!”安德顿顺手把旋转机新吐出的卡片拿过来,“这上面有些名字完全没用。剩下来有用的那些,大部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行,比如偷窃、逃税、斗殴、敲诈勒索什么的。我想你一定知道,测罪系统使重罪的犯罪率降低了百分之九十九点八。我们现在很少发现谋杀或叛国等罪行了。毕竟,罪犯们现在都知道,在他们有机会采取行动前一个星期,我们就能先发制人,把他们抓获。”
“那最近一次谋杀案是多久以前的事呢?”威特沃问。
“五年前。”安德顿自豪地答道。
“是怎么发生的?”
“罪犯逃过了我们的追捕。我们当时其实已经掌握了他的名字和犯罪的具体细节,包括受害者的名字以及确切的案发地点和时间。尽管如此,他还是逃出了我们的手掌心。”安德顿耸耸肩,“毕竟,我们也不可能阻止所有犯罪行为。”他翻着手里的卡片,补充道,“但是鲜有漏网之鱼。”
“五年内才一宗谋杀案!”威特沃仿佛又重振了信心,“真让人佩服,值得骄傲。”
安德顿若无其事地说:“我的确为此感到自豪。想当初三十年前,我构想出这个理论的时候,那些利己主义者只知道在股市上强取豪夺。我当时就预见到了这个能造福社会、福泽众生的善举。”
他把一叠卡片塞到沃利·佩奇手里。佩奇是他的助手,掌管猴子区。“看看有哪些名字是我们感兴趣的。”安德顿嘱咐他,“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吧。”
看着佩奇拿着卡片消失在视野里,威特沃意味深长地感叹道:“他肩上的担子可真不小。”
“的确。”安德顿说,“如果我们再让哪个罪犯逃脱,就像五年前那样,又会多一条人命算在我们头上。我们对此负全责。如果我们有任何闪失,就会有人送命。”他辛酸地从槽口拿出三张新卡片,“这是社会公信问题。”
“你有没有试图——”威特沃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是说,出现在名单上的一些人肯定会试图给你送大礼吧?”
“那完全是白费功夫!我们拿到的这些卡片,在军队总部全都有备份。他们追查起来轻而易举。只要他们愿意,就能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安德顿匆匆扫过最上面的一张卡片。“所以,即便我们想接受——”
他戛然而止,咬紧嘴唇。
“怎么了?”威特沃好奇地问道。
安德顿小心翼翼地把最上面那张卡片折起来,放进口袋里。“没什么。”他嘀咕道,“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带刺的语气让威特沃涨红了脸。“你真的很不喜欢我。”威特沃意识到。
“确实,”安德顿没有否认,“我是对你没什么好感,不过——”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喜欢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竭力理清混乱的思绪。
那张卡片上是他自己的名字。头一行就清楚地写着——被告即将杀人!根据卡片上的编码孔,测罪系统之父约翰·A.安德顿将于一周内杀死某个人。
他完全不相信这个指控,绝对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