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宋辞?
徐晚星翻了个白眼,“麻烦你转告宋辞,反派死于话多。”
乔野:“当初你话也挺多,不也好端端活到现在了?”
“我这叫祸害遗千年,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乔野轻哂,低头轻飘飘看她一眼,“歪道理还是一样多。”
他们之间从重逢后就鲜有这样的时刻,仿佛和七年前一样,只有轻松的插科打诨,不再有剑拔弩张的对峙。
徐晚星移开视线,问他:“你还不回去睡觉,明天不是要早起吗?”
“睡不着。”他径直走进她的房间,“聊聊。”
喂,这是你的房间吗?怎么进来得这么理直气壮呢!
徐晚星迟疑片刻,阖上门,跟了上来,“聊什么?我和万小福?刚才不都跟你讲明白了?”
“为什么没答应?”乔野拉开窗帘,在阳台上坐下来,下巴一抬,“柜台上有矿泉水,给我一瓶。”
把谁当丫头使唤来着?
徐晚星不字都到嘴边了,对上他的视线,又莫名其妙把话咽了回去,扭头拿了瓶水,朝阳台上一扔。
男人稳稳接住。
狗东西,多年不见,身手都矫健了。想当年他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鸡学霸,揍个人都能骨折。
徐晚星坐在床沿,死鱼眼瞪着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求你把话说了赶紧回去睡觉”的气息。
乔野选择无视。
“为什么没答应他?”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看你在电影院的时候,不是只差没求婚了?”
“……”
徐晚星:“我只是想稍微考虑一下!”
“你喜欢他?”他单刀直入,问得简单粗暴。
徐晚星面上一红,“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那就是不喜欢。”他又简单直接地下了结论。
“你知道个屁。”
“我当然知道。”阳台上的人拧开瓶盖,慢条斯理喝了一口,“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胆大包天,没什么好认怂的。现在扭扭捏捏,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不喜欢。”
“……”
所以说大家知根知底,就是不好。随便说个什么,也能被对方捉住把柄,予以反驳。
徐晚星沉默片刻,低头盯着陈旧的地毯,“这么多年了,人都会变。”
“是吗。”乔野看着她,淡淡地问,“那你觉得,你是变好了,还是变差劲了?”
“都沦落到为您开车的地步了,能是变好吗?大家心知肚明,冷言冷语你就少说两句。”她也很直接。
乔野定定地看着她,有片刻的沉默。
他坐在风里,从山间而来的夜风凛冽又粗犷,吹起他的发,吹起他的外套。他坐在沉默的夜色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漂亮而清冷。
“徐晚星。”他的声音很低,也像是来自远方,“你后悔过吗?”
徐晚星没说话。
“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当初明明有另一种选择,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出这一句,可这些年的不解与难以释怀,仿佛都藏在了这句话里。他希望她后悔,希望她承认错误,希望她说当年不应该抛下他。
明明约定好了远方,最后却只剩下他背上行囊。
可床边的人却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了,“不后悔。”
那一瞬间,他的心沉了下去。
“选择都是自己做的,不管怎么样,也没有后悔的必要。”她望着他,目光明亮,也很平静,“我是过得挺辛苦的,但心里是也快活的。”
她没有说假话。
前途是可贵的。年少的感情是真挚的。可这些年来她也依然如初,知道老徐是独一无二的。
医生明明说了只有五年,那还是乐观的情况下,可如今老徐已经走过了第七个年头。
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哪怕在外风雨兼程、一身疲惫,走进那间病房时,能看见老徐冲她笑,叫一声晚星,她始终觉得值。
乔野与她对视了很久,才说:“年轻时心高气盛,知道你做出选择,挽回过,也被你拒绝了,所以觉得老死不相往来也好。”
“……”
“可我确实没想到你能那么狠,只言片语都没有再给过我。”他低笑两声,“我以为照你的性子,哪怕一时不欢而散,总会在事后多解释一句。”
徐晚星沉默了再沉默,开口也还是一句:“对不起。”
乔野看她很久,却终究没能等来一句解释。七年都过去了,她也依然没有后悔过,更没有什么要说给他听的话。
他起身,都走到门边了,忽然听见她叫了声:“乔野。”
他在刹那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似乎有些迟疑,明明有话要说,最后开口却是一句:“早点睡,祝你明天一切顺利,发射成功。”
她能看出他那亮起又沉下的眼神,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在关门声后选择一言不发倒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要怎么说?
从哪里说起?
难道开口就是一句:你的后妈不是你妈,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七年前,老徐被诊断出肠癌后,孙映岚曾经来找过徐晚星。
那时候的徐晚星穷途末路,一心赚钱,旁的什么也顾不了。可她年纪轻轻,能去哪里赚钱?
张姨提出把她介绍给顾先生时,在等待的那段时间里,她曾经做过不少尝试。
她找过报社,想把老徐的情况告诉记者,如果可以,她希望有好心人士能帮帮他们。即便这是下下策,她和老徐也都是自尊心很强的那一类人,可迫在眉睫的救命钱令她孤注一掷,脸面没有老徐的命要紧。
记者带着录音笔和笔记本去了医院,摄影师在旁边拍照,不住地提醒她:“哭出来,要动情一点,眼睛里要表现出绝望的情绪。”
几张照片后,摄影师摇头,小声对记者说:“许姐,他衣服没穿对。”
姓许的记者多看了两眼,也点头,把徐晚星拉到一旁说:“家里有没有旧一点的衣服?让你爸爸换一下,这件不行。”
徐晚星回头,看着老徐身上虽然陈旧但整洁又得体的衬衫,没有作声。
记者把相机调到之前的照片,递给她看,“像这样的才行。”
照片里的人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像街头乞讨的人,眼里都是麻木。
因为贫穷,所以要凸显给观众的就只能是贫穷,不可以精神,不可以穷而有尊严。
忽略衣服这一点,记者打开录音笔开始提问,问题是按照笔记本上一早拟好的来问的,她问得异常公式化,连表情都是职业的微笑。
“你是多大的时候被你父亲捡回家的?”
“小时候父亲对你好吗?”
“有没有打过你?”
徐晚星照实回答,说自己调皮捣蛋时,偶尔会被罚跪搓衣板。
记者的表情从这时候开始有所变化,目光有些微妙,“跪搓衣板?这是体罚啊!”
起初的问题还很正常,问着问着就变了味。
“我想了解一下,因为你和你父亲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你认为是什么原因让他选择带你回家并抚养你成人呢?因为据我了解,他只是个摆摊的手艺人,生活条件比较拮据,自己一个人过日子都已经很难了,再加一个你,日子恐怕捉襟见肘。”
再后来,她语气里浓浓的暗示已经不言而喻。
她委婉询问徐晚星,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男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上是否有不便。
那一刻,徐晚星勃然大怒。她把记者轰了出去,一把关上了门。
再后来,孙映岚与报社的朋友小聚时,听说了这么一件事。朋友是做记者的,曾经做过一篇人物访谈,专访从北京回到蓉城的地质专家乔慕成,也在那时候她们才成为朋友。
咖啡馆里,记者朋友用尖酸刻薄的语气说了这件事,末了还问:“哎,那父女俩也住清花巷呢。”
久久没看见孙映岚有反应,她挥挥手,“怎么了,映岚?”
孙映岚笑笑,说没事。当晚就在巷子口等到了徐晚星。
看见她的那一刻,徐晚星还有些局促,不安地叫了声阿姨。孙映岚微笑着说,“和我喝杯咖啡吧。”
她选择用成年人的方式对待徐晚星,而非温情脉脉的长辈对晚辈。
她把银行卡递给徐晚星,说这是她的一点心意时,徐晚星瞪大了眼睛,当即问道:“乔野也知道了吗?”
“小野不知道。”孙映岚安抚她,“现在高考在即,你不该分心,小野也不能分心。所以我没有告诉他。”
徐晚星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所以这是阔太太拿钱封口,让自己远离她儿子的戏码吗?
她不肯接受,孙映岚却有无限耐心。
说到最后,妆容得体的女人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抹苦笑,“你和他还真是一样固执。”
徐晚星一顿,抬头狐疑地问:“谁?”
“你父亲。”
徐晚星说:“我是老徐养大的,当然和他一样。”
可孙映岚却摇摇头,语出惊人,“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父亲。”
孙映岚是地地道道的蓉城人,在蓉城出生,也在蓉城长大。
她家境不错,面容姣好,加之儿时学舞,身段更是玲珑有致,可以说是同龄人里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女。
她的舞蹈老师教她八年,见证她从小姑娘成长到妙龄少女,也对她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很难去诠释那到底是真爱还是一念之差,总而言之,那个充满魅力的成年男子从她敬慕的师长成为了一个成熟体贴、会关注她内心世界一草一木的异性男人。
少女情怀与叛逆的青春期一起来到,身边的同龄男生似乎都蠢笨不堪,唯独老师明白她的喜怒哀乐,从不认为那是幼稚的少女心事。
她说什么,他都耐心听。
她笑的时候,他眼里也有笑。她哭的时候,他低头望着她,无限怜惜。
后来,从未受过挫折的孙映岚就这样爱上自己的老师,在他的引导下与她发生关系。那间舞蹈教室里充满了他们痴缠的身影、旖旎的言语。
可惜大一那年,她意外怀孕。
家里又惊又怒,自然是软硬皆施,一定要找出这个罪魁祸首。孙映岚无措又稚嫩,很快被家人发现了蛛丝马迹,供出了事情真相。
孙家也是体面人家,当即揪出了老师,要他给个交代。
在那样风雨飘摇的时刻,年轻稚气的孙映岚哭着挡在老师面前,哀求大家成全他们,她说他们是真心相爱。
那些话他们私下独处时,男人曾翻来覆去对她说过无数次。
他爱的只有她。
等她长大,他就娶她。
他说他等她等到了三十岁,一直未曾婚嫁,只是因为她。
可三天后,当她再去舞蹈室时,却发现已然人去楼空。她哭着回家质问父母,才得知老师在钱和人里,选择了前者。
区区三十万,男人带着钱义无反顾离开,留下她和她腹中还未成型的小孩。
那一年,孙映岚因病辍学,病的不只是身体,还有精神。
她失去了全部的依靠,极易歇斯底里,并且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事实。她认为是家人逼走了老师,否则他不会放弃她和孩子。以及,她割过腕,宁死不要家人带走她的孩子。
心理医生奉劝孙家,说这孩子精神状况就在崩溃边缘,如果强行做手术拿掉孩子,恐怕等她醒了,会彻底没法好起来。
来年,孙映岚产下一女,未曾取名,就拖着孱弱的身体去到临市。
她听昔日交好的同窗说,曾在临市看见她的老师。
那一天,她穿着旧日的裙子,容颜清瘦出现在那所新的舞蹈教室门口。教室和以前的全然不同了,风光又气派,已具工作室的雏形。
她是知道的,他一直有个心愿,希望能去到更好的地方,教更好的孩子,带出一两个好苗子,完成当初他未完的舞蹈心愿。
那一天,她看见了他离自己的心愿更近一步,也看见四目相对时,他起初不可置信的表情逐渐蜕变成闪躲的目光。
其实用不着开口的,在那一刻,她已然明白一切。
现实总给人沉重一击,她明白家人的确没有欺瞒她,老师做出了选择,舍弃了她。
天真少女一夕之间长大,回到家后,一言不发地关了自己三天。父母轮番劝说,担心她又寻短见,好在她饭照吃、水照喝,只是三天里都没有看过自己的女儿。
三天后,她偷偷带着孩子离开了家,就在父母发现后,急得团团转想要报警时,她孤身一人又回来了。
“孩子呢?”
“送人了。”她云淡风轻地扔下这句话,说,“从今以后,和他有关的一切,我都不要了。”
那一夜,清花巷里多出个装在纸箱里的孩子。
徐家的单身汉忽然有了女儿。
蓉城没有了孙映岚,她连夜飞走了,去到北京,寻找自己的新开始。
徐晚星坐在咖啡馆里,脑子里空空荡荡,一个念头也没有。
孙映岚说,她长得和她父亲极像,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认出来了。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拥有了新的家庭,爱我的丈夫,和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胜过亲生的孩子。”
因为被抛弃过,所以对那样的幸福一丝一毫也不愿放手。她从未对丈夫坦言过自己的过去,也决定一辈子不再提起。
她没有什么血浓于水的观念,从未爱过的女儿出现在眼前,她绝不会舍弃已有的家庭去选择徐晚星。更何况徐晚星也过得不差,虽清贫,却有自己的家。
互不干涉是最好的。
孙映岚至今还在吃药,只是药片都放在钙片瓶子里,从未让丈夫知道。她服用的药物导致她无法生育,但这也无妨,她已经有了小野。在她的努力下,她与丈夫恩爱无比,也与儿子关系和谐。
她不允许有任何事情,任何人,破坏她仅有的幸福。
孙映岚把卡推到徐晚星面前,希望她拿着钱为老徐好好治病——
“我的初衷一直没有变过,我希望你和小野不要走太近。高考后,你们就慢慢疏远,今后两个家庭都不要有所往来。”
否则尘封的秘密总有被发现的一天。
万一有当初知情的人出现,看出了徐晚星和那个男人长的一个模样呢?她不是赌徒,一丝一毫也赌不起。
可对于徐晚星来说,这不亚于是颗原子弹。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生母重逢,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可笑的一幕。
“你抛弃了我,从来没有记挂过我,再相见时也没有一丝一毫关心的意思,所有的想法就是希望我远离你的家庭,你的儿子?”
你的儿子。
这四个字令她觉得可笑至极。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胜过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那一刻,她是真真切切觉得,乔野也许真是世上最幸运的人。他拥有了一切,包括她的母亲。
她一点也不伤心自己的妈妈不爱她,因为老徐给的一切胜过这位亲生母亲千百倍。可她只有一个念头,厌恶。
她把银行卡扔在孙映岚面前,笑笑:“你放心,你怕我跑你家去认亲,我还怕别人笑话我有个这种亲生母亲。”
她是缺钱,但眼前这个人给的,她一毛钱也不会要。
徐晚星从咖啡馆离开后,接到了张静萍的电话,说顾先生要见她一面。那一天,她毫不犹豫答应了顾先生给的工作,从此驻扎在麻将馆。
深夜的酒店,她睁眼望着陈旧的天花板,慢慢地闭上眼。
曾经是满心怨怒无法说,如今呢。
如今是时过境迁,两人之间隔着大山大海,又该从哪里说起?
都是陈年往事了,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就好像她还惦记他似的。说出来引人同情,再看看有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性吗?
她可没那么厚颜无耻,妄图高攀今日的乔大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