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星说完那句话,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何承绪一头雾水地追上去,“星姐,上哪儿去啊?不等车了吗?”
“不等了。”
“那我们怎么回去啊?”
“先走了再说。”
虽然不知道她和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单这个背影也看得出她火冒三丈了,何承绪识趣地闭上了嘴,非常乖巧地跟在她身后走了半条街。
直到徐晚星停下脚步,指挥他:“你回头帮我看看,那两个人还在云方远门口没。”
何承绪立马回头看,“没人了,应该是打车走了。”
她这才转过身来,看着已经没有那人身影的远处,刚才还挺直的脊背蓦地一松,像是泄了气。
“星姐?”何承绪试探着叫了一声。
她闭了闭眼,低声说:“打车吧,回家了。”
另一边,坐网约车朝城南走的两人沉默了一路。
下车时,都走进清花巷了,宋辞才开口:“刚才为什么要那样说话?”
“哪样?”
“简直不是人话。”
“恕我孤陋寡闻,不知道你还能听懂兽语。”
“少跟我扯淡。”宋辞眉头一皱,“你不是那么尖酸刻薄的人,说话也从来都有分寸。这么多年不见,即便不喜欢人家了,好歹是个老同学,哪有你这样出口伤人的?活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你不懂。”
宋辞嗤笑,“我是不懂,但我不瞎。你现在这样子,到底是故作清高,想让人家后悔当初不跟你,还是余情未了、耿耿于怀,所以不刺人家两句就不高兴?”
“……”
“好歹是个姑娘家,你开口闭口讽刺人家势利圆滑,你可真混蛋。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一帆风顺,在校是高材生,出来是清高的航天工作者?你管人家世故不世故呢,人家清清白白凭本事赚钱,有你什么事儿啊。”
乔野一句话都没说,多少话涌到嘴边了,还是咽了下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明明可以不止这样。她明明可以和你我不相上下。她的天分半点不比你差。
——她明明最讨厌装模作样,最讨厌言不由衷。曾经的徐晚星爱憎分明到可以凭一己之力与全世界对抗,勇敢到身边所有人都黯淡无光。
……
都快走到门口了,他才终于开口:“真的很过分?”
宋辞瞥他一眼,“请注意,很这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你的过分了。”
“……”
乔野把钥匙丢给他,“你先进去。”
“你呢?”宋辞略一思索,得出结论,“又要抽烟?”
乔野没搭理他,神情间有些疲倦,转身往院子外面走。
身后传来宋辞恨铁不成钢的骂声:“咱们搞航天的,有累死的,有忙死的,还有焦头烂额愁死的……照你这种抽法,怕是要成我们研究院第一个得肺病病死的!”
乔野还是没说话,走到巷子里,在树底下蹲了下来,点烟,深吸一口。
他回想了数遍刚才的场景,说过的每一句话挨个过了几遍。
宋辞骂得对,他就是个混蛋。
正抽着烟,忽然听见巷子另一头传来了动静,乔野侧头看去。
谁家大门打开了,两人推推搡搡出了门,看样子是一男一女。男的把女的往地上一推,还用力踹了一脚,然后骂骂咧咧回了屋,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那个位置不是……
他顿了顿,掐灭烟头,重新站了起来。
记不清是第几次了,或许用“几”不够准确,五年里,她被赶出来的次数双手双脚加起来都数不清了。
从地上爬起来时,她才注意到手心擦破了,火辣辣的疼。
可这点疼算什么?她神情疲倦地揉揉手,因为事出突然,连外套都没穿一件。快入冬的夜晚冷得惊人,风一吹,浑身都在抖。
一旁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下一刻,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
“辛意。”
辛意一惊,蓦地回头,“乔野?”
四目相对时,她很快移开视线,勉强一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出来抽支烟。”他把外套脱下来,也没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只递给她。
“不用不用,你穿你的,抽完烟就回去吧。”辛意故作无恙,一边笑一边说,“我就是和我先生吵了句嘴,这会儿他在气头上,我出来逛逛,让他冷静一下。”
她这样说的时候,小心翼翼观察着乔野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究竟看见了多少。
好在乔野也只是点点头,“晚上温度低,下次多穿件衣服。”
可手还伸在半空,他执意要把衣服给她。
辛意心里急,知道这会儿门内的人说不准还在听外面的动静。她要是接受了乔野的好意,一会儿有嘴也说不清,今夜怕是别想睡觉了。可若是不接受,又该怎么对乔野解释呢。
她并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无助又挣扎,但乔野看出来了。
片刻后,递衣服的手很快收了回来。
“这个点在巷子里晃,你一个女孩子,不太安全。”他似是不经意般看了眼她手腕上疑似淤青的痕迹,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你去巷子外面的咖啡馆坐坐吧,也暖和点。”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进不了门……
辛意点头,“好。”
片刻后,似乎是补充给门内的人听,“你也回家吧。”
乔野点头,“嗯。”
然而两人一同经过他家门口时,他却并未停下脚步。
辛意局促地说:“你不回去?”
他侧头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办?”
她一愣,“我坐一会儿就回家,他肯定气就消了,你放心好了。”
乔野没说话,就这样看着她,也不拆穿,最后拿出手机递给她,“给徐晚星打电话。”
他看出了她这一身家居服根本没处装手机,便把自己的递给她。
辛意推辞:“不不不,这么晚了,叫她来干什么?”
“你们现在不是朋友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辛意有些错愕,“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那就打给她。”乔野言简意赅,“找个能看着你的人,不然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辛意与他对视片刻,终于不再逞强,沉默着接过手机,“……我背不出她的号码。”
“她换号了吗?”
“没有。”
“那你找通讯录。”
“……”
辛意从联系人里找到“徐晚星”,多年过去,她也没想到还能在乔野的手机里看见这三个字。
手滑点错,没摁到拨号键,反而摁到了短信页面,只是匆忙一瞥,就看见了七年前的信息。
满屏幕都是乔野一个人的独白,清一色在问:徐晚星,你到底在哪里?
她慌忙退出页面,又重新拨通那个号码。听见嘟声的瞬间,她却在想,七年时间,手机恐怕都更新换代了好多个,为什么七年前的记录还在?
来不及多想,对面已经接通,素来风风火火的好友这次却一声不吭,只是接起了电话,留下一片沉默。
辛意赶紧说:“是我,晚星。”
那头迟疑片刻,不可置信地问:“辛意?”
徐晚星赶来时,已是凌晨。
咖啡馆是落地窗,乔野与辛意坐在窗边,一人手边摆了杯咖啡,此刻已经凉了。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窗外的人,她存在感太强了,像是炸弹一样从车里跳了下来,旋风一样卷进店里。
此刻的咖啡馆已经没有别的客人,柜台后的小哥趴着在玩手机,呵欠连天,语音一条接一条,悲惨地和对象抱怨着上夜班的人有多苦。
看见有人进来,他赶忙收起手机,笑容满面,“欢迎光临——”
话音未落,发现那人理都没理他,风风火火冲进来,直接奔向了仅剩的两位客人那桌。
“他又动手了,是不是?”
徐晚星像枚定时炸弹,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讯号,仔细看脸的话,会发现倒计时已经抵达临界点。
她咬紧牙关,压根就无视了对面坐着的人,只一把拉过辛意的手,不容拒绝地掀起她的衣袖。看似粗鲁,力道却轻得不能再轻。
辛意没躲过,隐藏的秘密在昏暗的光线里暴露了几秒钟,又慌忙把衣袖拉了下去,“晚星——”
“他还是个人吗?!”
徐晚星几乎是咆哮着,又猛地转身,推门就往外跑。
“晚星!”辛意尖叫着站起来,匆忙去追,“你别去找他——”
可徐晚星已经跑远了。
乔野神色凝重,蓦地起身,“你待在这。”
随即,他也像风一样冲了出去。
多年不见,徐晚星的身手和从前一样好,跑起步来健步如飞。
他迟了一步,到达巷子里时,她已然站在了辛意的家门口,那个动作用砸门形容恐怕更合适。
“谁啊,这他妈大晚上了,扰民——”男人骂骂咧咧开了门,才打开一条缝,门就被一脚踹开,撞得他后退好几步,“我我操——”
话音未落,陈俊之看清了眼前的人,脸色蓦地一变,反手就要关门。
“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徐晚星眼疾手快,一脚又把门踹开,拎住他的衣领就往外拉,“你给我出来,我他妈不打死你我不姓徐!”
“她又给你打电话了?我弄不死她我。明明说过不准给你打电话——嗷!”
陈俊之人高马大,却被徐晚星一脚踹翻在地。
巷子里一时之间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纷纷开窗来看。
徐晚星揍了大概四五下,被人一把拉住胳膊。
“不要打了。”
她知道是谁,却并不准备停下,只冷冷说:“放手。”
那只手非但没放,还握得更紧了。
“让你别打了。”
她冲口就说:“你他妈再拦我——”
“就连我一起打?”乔野毫不犹豫地替她补全对话。
那一刻,巷子里有刹那的寂静。
这样的对话,似乎在从前也上演过。她去肃德找人干架,他跑来阻拦,那一晚,她就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徐晚星直到自己记忆力好,却从未想过会好到这样的地步——时隔多年,那一夜的一帧一格都历历在目。就连她穿的卫衣、他穿的毛绒拖鞋,她都记得分毫不差。
她定了定心神,一把抽回手,拎住爬起来就要跑的人。
“你他妈再跑一个试试,看看我打不打得断你的腿!”
陈俊之哎哟连天,还兀自嘴硬:“两口子的事,关你屁事,你凭什么插手?”
徐晚星冷笑,“我说没说过,你再动她一根手指头,我他妈宰了你?”
她一把拧过他的手腕,恶狠狠问:“是这一只,这一只,还是五只指头都碰了她?”
手上稍一使力,就听见陈俊之哇哇大叫。
下一秒,她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了起来,手上一松,就被陈俊之跑掉了。
“你干什么你,给我松手!”心里一慌,她又急又气,拼命挣扎。
可乔野是从背后抱起她的,连人带臂,将她举了起来,像是抱孩子一样,脚掌离地好几厘米。
一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才松手,让她落地。
徐晚星惊魂未定,猛地回过头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瞪着眼睛,仿佛要喷火,恶龙一样杀气腾腾望着他。可那一刻,乔野竟然只想笑,是真正的放声大笑。
今夜无月无星,巷子里只有昏暗的路灯照在地上,拉长了两人的身影。
有风吹过,带来了他低低的笑声,像是释怀一样。
他想,梦想,热爱,远大前程,直来直去,这些即便都没有了,也许依然还有什么是不变的。
比如她这暴脾气。
比如她这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一身热血,和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浩然正气。
他不是什么痴男怨女,一段年少旧事至今还瞎他妈惦记,可午夜梦回时,那段往事因为遗憾,所以每每回想起来,都令人如鲠在喉。
再见面,并非真的那样耿耿于怀,即便依然为她当年的不辞而别、半途而废感到失望,却不至于像今日表现的这样混蛋。
真正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七年来每一次想起她,唯一的慰藉都是,那个故事除去结局不够童话以外,过程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帧画面都是美的。因为美,所以结局才令人抱憾。可再相逢时,他不能相信故事里的那个姑娘变成了白日里见到的那个模样。
她应当是仗义执言、鲁莽勇敢的,而不会点头哈腰、世故圆滑。
那怎么可能是徐晚星?
那怎么可能是他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遗憾又气恼的小姑娘呢?
可眼前,巷子里的这个人和白天那副模样截然不同。落幕的白日也带走了她的伪装,于是没了世故,也没了圆滑,她像条喷火龙似的对他怒目而视,样子鲜活不已,像极了当年的那个徐晚星。
这才是她。
乔野低低地笑起来,长长地,长长地吐出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