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来得始料未及。
高三刚到,学校的分流政策就迫在眉睫。
所谓分流,是很多学校会在高三时实施的一项政策,成绩不合格、离大学分数线遥遥无期的部分学子,会在高三伊始参加高职学校的分流考试,直接离开高中,开始职业学习。一来不用耽误孩子们的时间,为高考做无用功,二来提高学校的升学率。
遗憾的是,麻将小分队的大部分人都在其中。
罗学明一遍一遍在讲台上说:“并不是人人都只有读大学一条出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相信我教出来的孩子们会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大家只要脚踏实地、稳步前行,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徐晚星眼睁睁看着春鸣、于胖子和大刘离开了教室,去参加所谓的分流考试。
她并不知道技术学校能否让他们发光发热,她只知道,曾以为还遥遥无期的别离已近在咫尺,分水岭提前到来。
那一夜,他们聚在徐晚星逼仄陈旧的书房外。
二楼的那一小块空地上支着竹竿,晒着徐义生白日里洗净的白色床单。九月的夜空如同洗过一般,深蓝色幕布缀满了星星。
徐义生去夜市摆摊了,家里成了徐晚星的天下。
于胖子呼哧呼哧搬了一箱啤酒来,春鸣买来瓜子花生可乐雪碧,大刘央求父亲做了一大袋卤菜,徐晚星从冰箱里掏空了老徐的抄手。
要送走的不过三个人,来的却不少。
万小福来了,辛意来了,乔野也来了。
他们趴在栏杆上看星星,未来很远,明天很近。
大刘说:“其实我早就料到有今天了,老子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早点脱离苦海也好,想一想,你们都在为高考奋斗呢,老子已经解放了。”
于胖子开了罐啤酒,“可不是?今儿晚上就当咱仨提前过年了啊,诸位,祝大家——新,春,大,吉!”
众人笑成一团。
万小福拍拍于胖子的肩,“你们这乐观精神,我是真的望尘莫及。本来还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慰一下,看现在这样子,哪里需要安慰啊。这种嚣张气焰,知道的以为你们分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提前被清华北大录取了。”
于胖子神气地说:“哎哎,别看不起专科,也别看不起技术学校。蓝翔听说过吗?新东方知道吗?响当当的招牌,完全可以说是高职技校里的小清华!”
“那我提前恭喜各位喜提清华录取通知书了。”辛意也笑着举起可乐示意。
酒后三巡,少年们东倒西歪靠墙坐着。
初秋的风里带着夏末的余热,像极了一年前的九月。事实上,人生的无数个九月似乎都在忙碌的开学季里度过。
老师在讲台上指挥班委去书库搬书,课代表忙着整理一摞又一摞的暑假作业,学渣们绞尽脑汁思索着还有哪科作业被遗漏,而更为学渣的他们还忙着在抽屉里奋战,继续抄着那些开学前还未来得及抄完的作业。
于胖子终于醉醺醺地咂咂嘴,把空罐子扔在地上,“早知道就好好学习了。”
气氛有一刹那的岑寂。
大刘躺在他软乎乎的肚皮上,也嘟囔说:“去哪里,读什么,其实我是无所谓的。可要跟大家分开,想一想,心里还挺难受。”
他掀起眼皮子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徐晚星,欲言又止。
于胖子比他直接,拉着徐晚星的胳膊哭嚎:“没了咱哥的庇护,咱们去了新的地方,会不会给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啊?”
春鸣慢条斯理笑了一声,“你可拉倒吧你,就你这身肉,谁能一口气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我敬他是条汉子,饭量惊人。”
一片笑声里,带着先前没有过的惆怅。
该说的话说了,该敬的酒敬了,万小福与辛意提前回家了,毕竟高三在即,能偷溜出来已是百般不易。
徐晚星和她的麻将小分队还东倒西歪靠在一起,把剩下的啤酒瓜分了。
插科打诨的话说完,过去的热血往事回忆个遍,能展望的未来也在祝酒词里告一段落。最后终于陷入无声的沉默,靠墙的靠墙,倒在地上的倒在地上。
空罐子摆了一地,像是提前终结的故事。
徐晚星今夜的话比谁都少,喝的却比谁都多。她一直在笑,喝到最后脚下虚浮,被乔野扶进了书房,窝在地毯上呼呼大睡。
虚掩的门外,少年们在说话。
“其实你俩的事儿呢,咱们起初是没看懂,但后来傻子也能看出来不对劲了。之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是想给你俩点面子。”这是于胖子的声音。
“哈哈,我还记得上回他俩在桌子底下牵手来着,我问他们在干嘛,徐晚星居然说是在掰手腕!桌子底下掰手腕你敢信?”大刘乐不可支。
“不管怎么说,别人怎么看,徐晚星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姑娘。”于胖子难得严肃,伸手戳戳乔野的肩,“我警告你哦,别仗着自己是学霸,条件好,就欺负她。老大永远是老大,今后不管我去了哪里,离她多远,但凡她有事,老子鞍前马后不在话下。”
乔野哂笑,“你放心,她的身手你们最清楚,我可欺负不了她。”
春鸣斜眼看过来,“少来这套。聪明人欺负起人来,需要动手?”
于胖子拍胸脯,“反正你要是对她不好,我于庆庆这一百六十来斤肉可不是白长的。就是打不过你,一屁股也能把你坐得半死不活。”
几人里,大刘显得最低落。
“我长这么大,没有过几个好朋友,老师家长总说我不合群。要不是徐晚星,我也不会和你们走到一起。”
春鸣拍拍他的肩,“放心,既然都走到了一起,今后就不会轻易丢下谁。”
于胖子一如既往的乐观,“那是,咱哥几个虽然不能继续在六中了,但好在还能在一起。人多力量大嘛,去哪都是一条心,没有徐晚星,咱们也没啥好怕的,毕竟大风大浪也见过不少了——”
“是打挨得不少吧。”
春鸣的一句话,乐得大刘都破涕为笑。
屋内的人在蒙头大睡,空地上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从群嘲到对乔野进行多对一的思想教育。
“野哥,徐晚星就交给你了。”
“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多看着她点。她这个人最讲义气,也最冲动了,出发点是好的,就怕总是热血在前,鲁莽在后。你可千万多照顾着她,让她做事别总上头。”
“万一闯祸了,你也替她好好兜着,好好善后,用你学霸的智慧。”
“还有啊,让她别老打架。女孩子嘛,身手再好,也不能成天打打杀杀,动不动就拎板凳掀桌子的。”
“所以你也要好好强身健体,以后有啥事,第一个挺身而出,别让她动手。男人要怜香惜玉。”
于胖子的话遭到几个白眼——
“她替你打架的时候,你怎么没站出来怜香惜玉呢?一百六十来斤猪肉呢,当真白长了。”
于胖子反驳说:“那是以前。今后没了徐晚星,怎么着也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了。再打起架来,谁怂谁是孙子!”
没了徐晚星,地球一样在转。即便再没有人为他们挺身而出,他们也会记得她在眼前的时候,给过他们多少信心,多少狐假虎威的光辉时刻。
所以今后分隔两地也好,渐行渐远也好,他们都不再是被霸凌时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
唯独放心不下的,还是屋内的那个人。
她看起来比谁都坚强,比谁都不可一世,可他们至少在新的环境里还能继续在一起,唯独剩下徐晚星孤身一人,面对朋友都离去的结局。
他们把她拜托给乔野,说笑似的数落她的缺点。
“一根筋,固执,说好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吃了文化的亏,乱用成语,颠三倒四,明明心里是一片好意、满腔热情,说出来永远荒腔走板、没个正经。”
“还死要面子活受罪,永远不承认心里有个小姑娘,但其实敏感是她,热情是她,勇敢是她,胆小也是她。”
“上次因为高三一男的踹了猫,撸袖子就上去干架,扭头看着野猫死了,眼圈都红了。反差不是一般的大,但还死活不认账,非说我们眼花。”
……
嘴里说着那些缺点,声音却有些暗哑,带着少年人不可言说的温柔懵懂。
凶不是凶,是关切。
鲁莽不是鲁莽,是勇敢。
爱哭不是爱哭,是善良。
谁也没有夸过她半个字,可说话时的语气、眼里的盛情,却无一例外不是崇拜。徐晚星不是大英雄,只是平凡世界里的小姑娘。
可那个小姑娘在他们晦涩的青春里,点亮了一片天。
即将远行的当下,谁都明白,兴许人生就从此刻开始出现了分支,她还在大道上一路疾行,他们却各自踏上了不同的路,渐行渐远。
放不下也要放下,因为青春没有回头路可走。
就如同这一夜,纵使星光满天、喧哗热闹,也终于在一地寂寞的空酒瓶里落幕。
离去时,春鸣拍拍乔野的肩,视线落在虚掩的门后,“今晚最伤心的就是她……后续就交给你了。”
乔野点头,“有我在。”
二楼人去楼空,只剩下被风吹得起起落落的白色床单,孤零零立在夜色里。
他推门而入,看见蜷缩在角落里,面朝立柜呼呼大睡的人。地上有一方薄毯,他伸手拿起,替她盖上,低低地说了句:“都走了,可以回头了。”
个子矮小,蜷缩在一起更像个孩子了。
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动,终于回过头来,寂静的深夜里,外面是喧哗欢闹过后的一地狼藉,她却满面泪光。
都走了,可以回头了。
她呜咽着,像个孩子似的抹着仿佛永不干涸的眼泪。可她最怕的就是,当她转过头来,他们都走了。
从此没有麻将小分队,没有走廊上的插科打诨,没有上课时满嘴跑火车、一个个接嘴,没有天台上的聚众斗殴,也没有那群看似莽撞却满腔热情的朋友了。
徐晚星抱着那方薄毯,哭得无法停止。
而面前的人动了动指尖,心下一片潮湿,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止她哭。他只是缓慢地坐下来,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就像真的在对待一个爱哭的孩子,没有过多言语,只有无限耐心。
他低头拭去她的眼泪,说:“徐晚星,你还有我。”
她哭得泪眼婆娑,于朦胧中望着他,“你会一直留下来吗?”
他郑重点头,“我会一直留下来,不会走。”
即便去向远方,也与你一起。
少年的手轻而有力,奇迹般止住了她的呜咽。她把头埋在他的腿上,闭上眼睛,喃喃道,“那就好。”
仿佛过去了半个世纪那么久,她的眼泪已干涸,呼吸变得绵长而温和,头顶传来他的声音。
“徐晚星,考C大吗?”
她一怔,抬头落入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
“拿了物理竞赛一等奖,只要分数线达到了重本,就能走特招。”乔野微微一笑,“和我一起去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