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没人知道徐晚星去了哪里。

上课铃响了,走廊上的学生陆陆续续回到教室里,该来上课的英语老师却缺席了,迟迟没到。

万小福站起来,把嘈杂的说话声压了下去了,又让英语课代表代领大家一起读课文。

她去哪了?乔野的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前座上。

罗学明很快赶来教室,班里的人明显规矩不少。原本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朗读课文,在班主任出现的第一秒,音量顿时暴涨。

他扫了一眼教室后方,没看见徐晚星,悬在半空的心更加紧绷。

“张老师临时有事,暂时不能来上课。课代表上台监督一下,大家自习。”

说完,他匆匆走到了徐晚星的座位旁,低声问辛意:“徐晚星回过教室没?”

“课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过。”辛意回答说,察觉到罗学明神情有异,又小小问了句,“罗老师,怎么了?徐晚星出什么事了吗?”

罗学明安抚她,“没什么事。”

然后又匆忙从后门离去。

自习了大约十分钟后,有调皮蛋就闲不住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

于胖子伸伸懒腰,站起身来,“课代表,我想去上厕所。”

讲台上的课代表点头,提醒他说:“经过其他班的时候小声一点,别影响到他们了。”

然后于胖子一边大大咧咧说“好的您放心没问题”,一边在众目睽睽下走出后门,往厕所的反方向走了。

课代表:“……”

紧接着,春鸣也慢腾腾站起来:“课代表,我也想去上厕所。”

这群人都是一个德行,课代表敢放一个出去,可不敢放第二个。并且他心知肚明,若是春鸣也走了,下一个站起来的估计就是大刘,再下一个……徐晚星的小团体永远是连体婴。

“等于庆庆回来,你再去吧。”课代表和颜悦色地说。

如果不出他所料,只要张老师不来教室,于庆庆大概一节课都不会再从后门踏进来了。

但春鸣也不是吃素的人,当即把手一摊,说:“可我憋不住了呀。”

教室里响起吃吃的笑声。

最后,春鸣也通过胡搅蛮缠,离开了教室。

所有人都以为这节课不会再见到这两人的身影,他们却不出五分钟就跑了回来。

于胖子二话不说跑到了乔野身旁,拎住他的衣领就是一句:“我问你,徐晚星根本没抄过你卷子,对不对?”

乔野一怔,“什么卷子?”

在于胖子身后,春鸣阴沉着一张脸,替他补充完整,“张春月在办公室哭哭啼啼,说要去找校长理论,因为徐晚星期中考试作弊,抄了你的卷子——”

话音未落,乔野猛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从后门走了。

课代表在讲台上叫他的名字,可他理都没理,最后只得把目光转向这两位,“哎哎,你们俩不是去上厕所吗,怎么跑楼下办公室去了?”

因为于胖子提议去小卖部溜达一圈,两人为了确认张春月会不会突然回教室,特地从办公室门口鬼鬼祟祟地经过,准备查探一番。却没想到看见了那样一幕,听见了令人大为吃惊的事情。

乔野去了办公室,直奔主题。

其实并不是多大一件事。说来好笑,考试作弊,这是学生时代每所学校、每个班、甚至大部分人都有过的经历,不论成绩优劣。大到直接拎卷子抄袭,小到做小抄、往桌面或笔袋上记两个公式、写几句古诗词。

乔野的出现,很容易解开这个误会,轻而易举洗脱了徐晚星的罪名。

“她没有抄我的答案,是我在考试前把笔记给了她,所以我们的作文用词才有所重复。”

张春月已经没有再哭,却不肯相信徐晚星是清白的。

“那她也不可能突然一下子进步三四十分!”

“为什么不可能?”

“她根本不学习,也从来不记单词,这种人怎么可能考好?”

办公室里,老师们都在,包括罗学明和他的妻子,教务处主任灭绝师太。

这种人?

乔野淡淡地说:“也许正是因为您这样的态度,她才根本不学习,也不记单词。毕竟考好了也会被说是作弊,又何必努力?”

他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从不顶撞师长,各科成绩都令老师们合不拢嘴。而眼下,他却不卑不亢,沉默着与张春月对峙。

罗学明想说什么,被师太拉住了,“别出声,你现在说什么都是偏袒徐晚星。让我来解决。”

她把罗学明赶到了身后,又多问了乔野几句,包括那本笔记上有些什么要点,诗词鉴赏又大概说了些什么。

她是教务处主任,问话这种事很有技巧,三言两语就问清了细节。

乔野一一回答了,还说:“需要的话,我现在可以回教室把笔记本拿给您。”

师太温和地摆手,说不用,然后回头。

“陈老师,你还有疑问吗?”

“没有了。”陈琼只差没说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疑问,看了眼张春月,又看了眼办公室里闹成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终于说出了那句,“我相信徐晚星,哪怕考不好,她也不是会作弊的人。”

“那你呢,张老师?”师太看向张春月,“你是坚持要去找校长,说徐晚星作弊,还是也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误会?”

张春月直着腰站在那里,望向办公室里一众人,咬牙说:“作弊的事情可以算了,但她空口无凭就污蔑我,大家都听见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必须给我道歉,写检讨书承认错误。”

师太正要说话,罗学明笑了。

他被妻子赶到角落的窗口,一言未发看着局势,甚至点了根烟抽。眼下,形势明了,他掐灭了烟,笑两声,还是站了出来。

“张老师,恕我直言,这事可没你说得这么简单。”

张春月目光微闪,“罗老师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徐晚星有没有作弊,有乔野帮他作证。但是你有没有收受家长贿赂、区别对待学生,恐怕也要走个调查流程,才能证明徐晚星是污蔑你,后续才有道歉事宜。”

罗学明把烟头捏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离开办公室后,乔野没回教室。

他在后门看了一眼,徐晚星的座位依然空着。于胖子和春鸣不见了,大概是四处找人去了。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对上讲台上课代表殷切的目光,转身走了。

“……”

课代表想摔书,这活儿不是人干的。

她会去哪里?乔野思索片刻,往天台走了。

隔着沉重的铁栏杆门,果不其然看见了她的身影,他稍微定下心来。

翻门这事,不太像他的风格,但他隔着门看她一会儿,还是这么做了。

此刻的徐晚星前所未有的没有警觉性,压根听不见门口的动静,只背对他站在不远处,然后泄愤似的拼命踹墙。

天台风大,太阳正在西下,已有半边隐没在城市的高楼之后。

余晖的温度在急速消失,光线也在变暗。

“墙做错了什么,要这么对它?”

徐晚星明显一僵,猛地回过头来,看清了来者何人,“你管我?”

她回头了,他才看清那双泛红的眼。

“不管你,怕你因为破坏公物被抓去政教处。”乔野一手打着石膏、挂在胸前,一手垂在身侧,动了动,掌心有点空落落的,心里更是。

她哭过。

这样的念头令他呼吸都有些沉重,他从未想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晚星也会有流眼泪的一天。在他心里,她一向是胡搅蛮缠的,是爱逞英雄、身手了得的花木兰。

被刀扎了胳膊,她就像毫无痛感似的,还能咧嘴和他辩驳。

乔野低头看着她,“你哭了?”

“你他妈瞎了。”徐晚星矢口否认,别开脸去,不耐烦地抹了把脸,又问,“有烟吗?给我一根。”

“你会抽?”

“现学,不行?”

“行。但我没带——”

话音未落,她伸手就往他裤兜里伸,惊得乔野侧身一躲,生怕她碰到什么敏感的部位。

可他打着石膏,只剩一只手,怎么可能抢的过她?

更何况,他就算两只手都好端端的,也不可能打得过她。

徐晚星成功搜到了一包烟,抬眼轻蔑地白他一眼,“撒谎精!”

“……”

“打火机呢?”

他默不作声,用完好的那只手摸出打火机,递给她。

小巧的银色打火机,金属质地,有细密的纹理,还沾染着主人的体温,并不凉手。

徐晚星接过手,打量两眼,然后烟凑到嘴边叼着,点燃了。

蓝色的火焰接触到香烟,很快亮起了一星半点的红。

她穿了件黑色棉服,下面是黑色牛仔裤,头发束在脑后,刘海在风里凌乱地晃动。此刻叼根烟,倚在墙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不良少女。

乔野看着她深吸一口,立马就把烟拿开,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呛出来了。

他从她手里拿过烟,“不会抽就别逞强。”

“把烟还我!”她一边咳嗽,一边要抢回去,可他个子高,只要把烟举起来,她就是跳起来也够不着。

最后索性不抢了,她骂他:“强盗!土匪!山大王!”

呼吸还未平复过来,呛得头晕眼花之际,她仍在流泪。

乔野想说什么,却看见她满面泪光,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再也停不下来。

那一刻,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言语反而苍白。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韵也消失在高楼之后,夜幕铺天盖地压下来,熄灭了城市的光。

灯火渐次亮起,别有一番辉煌。

“别哭了,徐晚星。”

“我没哭。”

“那地上湿漉漉的是什么。”

“都怪你的烟。”她呜咽着,抬手擦眼泪,“人家唱的是一杯二锅头,呛得眼泪流,你这什么假烟,比二锅头还猛。”

乔野笑了,安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低声说:“晚自习想吃什么?一会儿去小卖部,我请你。”

“吃不下。”她摇头,“没心情。”

乔野思量片刻,又问:“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他没哄过人。因父亲工作缘故,长这么大反复搬家,朋友都没几个,更何况是会哭哭啼啼的女性朋友。

但年幼时不高兴了,父母就是这样安慰他的——

“你想要什么?”

“玩具。”

于是玩具有了。

“你想要什么?”

“机器人。”

于是机器人有了。

即便很多事情是玩具和机器人也无法弥补的,但聊胜于无,总能得到些许慰藉。

他问出这句话时,其实有所预感,若是她开口讨要是是他的天文望远镜,他会欣然答应与她分享。哪怕从今往后看不全任何一次天文盛况,看一半也就行了。

就当自己用的是共享望远镜吧。

可徐晚星并没有打这个主意,她只是放下擦眼泪的手,说:“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那好。我要公平。”

乔野哑口无言。

一切物质形式的存在哪怕昂贵,也有等价交换的可能性,然而公平不在其中。

他定定地看着徐晚星,呼吸沉重而困难。

他以为他能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什么,哪怕笨拙,也可供她些许慰藉。可她要的他给不起。

出人意料的是,徐晚星说完后,又嗤的一声笑出来,侧头拍拍他的肩:“行了,走吧,别在这儿耗时间了,我徐晚星是那种狮子大开口的人?”

她还笑话他。

“你是傻子吗?看别人一不高兴,就慷慨大方地任人压榨,还什么都可以,真够心大的。”

“你是别人吗?”

他淡淡地看过来,四目相对时,那样平淡又真切的眼神令人屏息。

徐晚星是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

“那我要是说我要一万块钱呢?”

“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乔野笑了,“那你会吗?”

徐晚星瞥他一眼,“算你说对了,我不会。”

她转身往天台入口走,说:“冷死了,赶紧下去吧。”

乔野没动,他只站在她倚过的墙角,手里还拿着她只碰过一口的烟。顿了顿,鬼使神差凑到嘴边,吸了一口。

徐晚星没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望去时,就看见这一幕。

万家灯火前,夜空低垂,一颗星也没有。

但乔野立在风里,姿态从容地握着那支烟,吐出一口很浅很淡的白雾。

他看她的眼,和手里那抹若有似无的光,是这夜空下唯一的亮色。

他仿佛借着那口烟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朝她走来,最后停在她面前,“徐晚星,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我能给的,只有我们之间的那一点。”

少年目光沉静,声色安然。

“你在我这里,不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相信你、尊重你,任何时候不因他人的言行动摇。这点公平微不足道,但也是我唯一能给得起的。”

他抬眼,唇边有一点笑意。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徐晚星动了动嘴,想说的很多,心里地动山摇。

可最后出口的,也只有三个字——

“足够了。”

能得到这样的绝对公平,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被误解、被污蔑时,她气到发抖,甚至头脑不清地想狠狠揪住张春月的衣领将她痛打一顿。

办公室里那么多老师,所有人都只站在张春月的身后看着她,而她势单力薄,无力抗衡。

她冷笑着说:“好,我有前科,我是差生,我话多刻薄,我没有后台也没有钱,给不起你们要的红包购物卡。随你们怎么想好了。”

他们无视她的努力,擅自为她贴上了差等生和作弊的标签。那样的轻视和侮辱,足够她刻骨铭心记一辈子。

可原来委屈也不过是一时之气,他简短几句话,轻而易举抚平了那点伤痛。

她长长地舒口气,望着他,说:“足够了。”

是真的足够了。

心口已然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