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徐晚星被罗学明叫去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的事情。

正值课间时分,麻将小分队照旧在走廊上观光闲聊。

于胖子体型原本就圆润,裹上厚重的羽绒服后,越发圆了。

他搓着手感叹:“这天越来越冷了,穿这么厚,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球。”

春鸣斜眼上下打量他,笑笑:“你就是啥都不穿,也像个球。”

“你才像个球。你就是个求!”于胖子爆出了四川粗口。

“你才是个求。”

“你是,你是个求!”

徐晚星拍拍他俩的肩,主持公道,“大哥不说二哥,别争了,你俩都是个求。”

其余人哈哈大笑。

大刘说:“反正现在麻将也打不成了,干脆咱们改名叫是个求小分队。”

于胖子:“啥?你再说一遍,啥分队?”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致同意开除大刘的队员资格,原因是脑子不大好使。

话锋一转,又跑到了乔野身上。

于胖子斜眼问徐晚星:“哎哎,我说乔学霸的手骨折了,为什么是你帮他抄笔记啊?”

春鸣点头,一脸“我并不八卦,只是有点好奇”的表情,“你俩现在关系还挺好啊。咱们混了一年了,也没见你为了谁这么劳师动众的,又是找班长借笔记,又是替他奋笔疾书。”

徐晚星瞪眼睛:“我倒是想给你们抄笔记呢,问题是你们看吗?看得懂吗?”

大刘点头:“这话有理,学渣拿笔记干嘛啊?擦屁股都嫌膈得慌。”

万小福从楼下的教师办公室回来,见徐晚星站在走廊上,上前告诉她罗老师找她。

徐晚星的眼睛跳了两下,回头问春鸣:“右眼跳财还是跳灾来着?”

春鸣亲切地笑着回答说:“甭管跳什么,师爷找你,有过好事吗?”

行吧,他真相了。

于胖子揣测:“多半是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师爷要制裁你了。”

大刘:“说不定双语老师又去告状了,说你又离及格线遥遥无期。”

春鸣同情地扫了一眼她的腿:“三千个下蹲之后注意拉伸,别练出猛男肌肉了。”

“我说你们思想就不能积极点吗?”徐晚星挑眉,“就不能想想好的方面,万一是因为我进步了,双语及格了,师爷老泪纵横想表扬我呢?”

在场人没有一个说话,集体用鬼哭狼嚎似的嘲笑声回应了她。

徐晚星面无表情转身往办公室走,扔下一句:“都给我等着!”

嘴上虽然放了狠话,但心里还是略微忐忑。徐晚星试探着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就看见窗边的罗学明侧过头来,冲她点头。

“进来。”

她打量着罗学明的表情,好像还可以?反正看不出怒气。

罗学明只字未提作弊的事,只将她的双语试卷摆在桌上,“说吧,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天上下红雨了?我们的偏科大魔王,居然认认真真做了题,还两科都在及格边缘徘徊了。”

徐晚星一愣,下一刻,不可置信地一把扯过卷子,定睛一看。

诶?

诶诶诶???

然后就笑开了花。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说什么来着——”她简直恨不能春鸣和于胖子那几个瞧不起她的臭家伙近在眼前,这样就可以把卷子糊他们一脸,好好给他们擦擦眼睛。

遗憾的是,他们不在。

她打住了,嘻嘻哈哈地把语文试卷展开,翻到了诗词鉴赏部分。

“哎哟,八分?!哈哈哈,我猜到了得分会很高,但还真没想到拿了个满分!”她惊喜地掸了掸卷子,一脸耀武扬威,“学霸的笔记还真是没话讲!”

罗学明一直笑着看她瞎扯,直到这一句,他抓住了关键:“谁的笔记?”

“乔野啊。”徐晚星一点没有瞒着他的念头,抬眼与有荣焉,“前一阵我不是问他题吗?他估计是看我有上进心,居然主动把他的英语笔记给我了,还写了一整套诗词鉴赏心得给我。”

她笑嘻嘻把卷子放回桌上,还神气地背给罗学明听。

“什么唐诗大气磅礴,乐天者甚众。宋词优柔婉约,多抒发离愁别恨……”

罗学明先是一怔,然后就笑了,看她跟念经似的,赶忙挥挥手,“得了得了,别搁我这儿小和尚念经,我对语文又一窍不通,你念了也是白念!”

“那您找我来干嘛呀?”她又笑嘻嘻凑过来,“是不是想表扬我?来,我洗耳恭听。”

一边说,她还一边把耳朵提溜起来,表明自己会用心听。

罗学明的巴掌不轻不重落在她脑门儿上。

“语文刚好及格,英语还没及格呢!这分数换成别人,哭都来不及,你还好意思给我嬉皮笑脸求表扬?”

“您也说那是别人了,我是别人吗?我可是连及格线在哪都没见过的偏科大魔王啊!”她振振有词。

罗学明这下是真笑开怀了。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他虚空点了她两下,虎着脸说,“这次是有进步,下次给我再努力点!都要高三的人了,这点程度才哪跟哪啊?离重点大学还差老远。”

可即便没有夸她,听这语气,也和实打实的夸奖没什么两样了。

徐晚星笑了,昂首挺胸,端端正正敬了个礼:“得令!”

临走前,她冲他眨眨眼:“您等着瞧吧,下次我铁定超出及格线,唔,至少五分!”

徐晚星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也并没有细想光是双语有进步,值得罗学明把她叫来单独约谈吗。而若是真的要鼓励她,又为何只是简短的三言两语。

她去走廊尽头的厕所耽误了两分钟,一路优哉游哉哼着歌往教室走。经过文科办公室时,冷不丁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脚下一缓。

张春月的声音很尖锐,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他就是偏心眼。谁都知道他喜欢那个徐晚星。呵,打架,打架他去跟校长说情。迟到,迟到罚下蹲就完事。就连考试作弊,他也替她担保。这么明显的事,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好担保的!”

徐晚星心跳一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说什么?

考试作弊?!

同为英语组教师,一旁的几位老师都在劝张春月。

“也不是替她担保,这事儿没凭没据,怎么能直接给人安罪名呢?”

“是啊,就算她真的作弊了,没有证据,也不能乱说话的。再说了,现在的小孩子气性可大了,万一觉得委屈,直接把你往教育局告,说你污蔑她作弊,吃亏的是老师,可不是孩子。”

“罗老师是老教师了,我也跟他当了这么多年同事了,他不是那种偏袒学生的老师。”

“还说不偏心眼,他心眼都偏到哪去了?徐晚星的英语是我教的,我比谁都清楚她到底做没做弊。不管这事罗老师怎么处理,在我看来,弄虚作假就是弄虚作假!”

下一刻,有人冲进了办公室。

“你说谁作弊?”徐晚星攥着拳头,强压住怒火,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老师们都没想到,正主居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都是一惊。

一直没有插话的陈琼站了起来,说:“徐晚星,你张老师是说气话,你别当真——”

“她是该当真。”张春月打断了陈琼,侧眼看着徐晚星,“你还好意思问?你的成绩是真是假,你比我更清楚。”

没有人再说话。

张春月硬要说徐晚星作弊,其余老师劝也劝了,各自心里也有思量,不论信谁,也都不愿过多插手。况且在场的除了陈琼是徐晚星的语文老师,其余教师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也不会为了一个学生去给张春月这个同事难堪。

徐晚星只觉得怒火全都往脑子里冲,她笑了一声,咬牙切齿说:“是,我的成绩是真是假,我比你更清楚。那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作弊?”

张春月没想到她竟然伶牙俐齿,拿自己的话原封不动来反驳自己,当下一噎,“你别以为有班主任偏袒你,你就无法无天!这事我要是跟校长说,你不被开除也会全校通报批评!”

“你凭什么说我作弊?就因为我考得比以前好?”徐晚星拼命压下沸腾的怒火,“我就不能进步吗?我就只能一直那么差?”

“是,你就是那么差。我教你一年多,烂泥扶不上墙,我比谁都清楚。”张春月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又回头质问陈琼,“陈老师,你说给她听啊,你不是抓到了她作弊的现场吗?”

陈琼一慌,赶紧摆手:“不,我没这么说过!”

众目睽睽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徐晚星身上,带着探寻,带着同情,带着不齿,带着各式各色的偏见。一如她考前背的那个单词,prejudice。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可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只慢慢扭头看着陈琼。

她轻声问:“陈老师,您也认为我作弊了吗?”

陈琼迟疑道:“也不是——”

张春月在这里言辞凿凿,她总不能断言说:“不,我相信你没作弊。”

哪怕心里也认为徐晚星并不是那种偷奸耍滑的孩子,可在这种情况下,她确实不好与张春月站成泾渭分明的两个立场。毕竟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成年人的处事,从来都没有孩子那么直白简单。

徐晚星硬着脖子站在那,始终不曾低下头,她是大大咧咧,但不代表她不会看人眼色。事实上,像她这样不在健全家庭长大的孩子,对他人的目光和脸色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是“也不是”,而非“我信你”,也就是说,陈琼也认为她有作弊的嫌疑。

这一刻,徐晚星只觉得讽刺。

她知道自己大可以当众说出乔野将笔记和心得借给她的事,更可以背诵诗词鉴赏的总结,她可以自证清白,可以讲出一百个连夜背下的知识点。

可是她没有。

张春月没有问过她为何进步,没有问过她是否付出过努力,单方面否定了她的所有努力,只板上钉钉似的为她定下罪名。

考试作弊。

考试作弊。

她高高抬着下巴站在那里,喉咙堵得慌,却放声大笑。

她说:“张春月,考好考坏都是我的本事。我可以因为讨厌你这种刻薄势利眼,所以不学英语;也可以因为我自己的前途,所以努力学好英语。你是个什么东西?只会背地里说人坏话,收受贿赂。你没资格评判我!”

这几句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变了脸色。

黄老师慌忙制止她:“徐晚星,不许胡说八道!”

张春月气炸了,冲上前来就要拎她衣领,“你说什么?!”

陈琼上前一步,牢牢拉住张春月的手臂,“不要跟孩子计较!她有口无心,有口无心的!”

徐晚星生硬地说:“不,我不是有口无心。我是真情实意、发自肺腑。”

张春月尖叫:“你有什么证据?居然在这里信口开河!”

“那你又有什么证据,对我的考试成绩信口开河?”

……

办公室里乱成了一锅粥。

等到罗学明闻讯赶来文科办公室时,徐晚星已经不见了。

老师们把张春月团团围住,而她埋在办公桌上,正放声大哭。

“这书没法教了!随便一个差生都能侮辱我人格,简直是奇耻大辱!”

罗学明只环视一周,问:“徐晚星呢?”

张春月哭着抬头:“都这种时候了,你们看,他还只关心那个徐晚星!”

罗学明脸色并不好看,却没说什么,只定定地看了张春月一眼,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