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就在每日放学必经之路上。
徐晚星在里间消毒、包扎伤口,于胖子坐在大厅等候,乔野在柜台结完账后,侧身立在治疗室的门口看了两眼。
有她在的地方果然都很热闹,和头发都泛白的医生,她也能聊得起劲。
医生问她:“这伤口是刀伤?”
“对,水果刀。”
“你切水果怎么还能把胳膊给切了?”医生匪夷所思。
“不是切水果,我是打架呢,结果差点被人给当水果切了。”
乔野:“……”可以,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他一局外人在这白担心了。
医生皱起了眉头:“小姑娘家家的,还跟人舞刀弄棍学打架?”
“嘿,您可别瞎说,我这是见义勇为、助人为乐呢!”
于是两人很快就她如何见义勇为、助人为乐,展开了长达十来分钟的热聊。最后医生把她从治疗室送出来时,热情得跟亲爷爷似的,非得从柜台后头拿瓶碘伏、三盒创可贴送给她。
但在她出来之前,乔野从治疗室前走开了,坐在了于胖子身旁。
于胖子斜眼睨他,“你俩啥时候好成这样了?”
乔野一顿:“哪样?”
“哼,都共骑一车了,光天化日搂搂抱抱……”于胖子嘀嘀咕咕,发现乔野面无表情盯着他后,又怂了,换了句台词,“反正你别动她歪脑筋啊!我告诉你,虽然我怂,但哥们儿们都不怂。要知道你对她有了什么邪门心思,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你!”
想起徐晚星的麻将小分队,外加万小福辛意这些好学生,还有上次在天台见过的送麻将的那位高三社会哥……
乔野扯了扯嘴角。
于胖子误会了:“怎么,你不信?”
“我信。”乔野侧头看着窗外的夜色,不经意般问起,“你们为什么这么听她的?”
“嘿,我说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听她的?大家感情好,一起玩儿,哪来谁听谁的这种上下级关系!”
于胖子翻了个白眼,却又忍不住挠挠头。
“我想想啊,为什么听她的……”
乔野笑了,这伙人,都和徐晚星一样的画风,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东拉西扯,却又真诚到毫无杂念。
于胖子用很简短的叙述讲了他们和徐晚星之间的故事。
万小福,第一个被徐晚星出手相助的人,起因是篮球场和高三老油条的纠纷。徐晚星的出现让他免于挨打,同时,她还因为这事进了政教处,去了国旗下自我检讨。万小福感激涕零,从此成为了徐晚星的忠实粉丝。
春鸣,因为一些“不能细说”的缘由,被人欺负——“就你刚才看见和徐晚星干架那几个。”从前他像个隐形人,沉默孤僻,后来进了麻将小分队,才成了军师似的存在,聪明才智有了用武之地。
当然,此处的“用武之地”有待商榷,乔野抽了抽嘴角,心道打麻将、出馊主意,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用武之地。
“大刘是因为亲爸听信后妈谗言,不能给小孩子钱,有钱就乱花,挥霍就变坏。所以每天不管多饿,一分钱也没有,在学校啥都没得吃。”
“有天徐晚星看见他在小卖部偷偷拿了袋面包——”说到这里,于胖子忽然反应过来,一脸警惕地侧头盯着乔野,“哎哎,我讲的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一时鬼迷心窍,你可听在耳朵里,烂在肚子里啊!”
乔野点头。
大概是他看上去很可信很沉稳,又或许是于胖子没心没肺、盲目轻信,话题仍在继续。
“总之,徐晚星拿出唯一的晚餐钱,替他把那面包买了下来,自己反倒什么也没吃。后来大家知道了大刘家里面的情况,就从家里带了点吃的来,要不就是去小卖部买东西,总之一人匀点儿给他。”
于胖子挺感慨的:“要说徐晚星跟个男人似的粗枝大叶吧,这是真的,但考虑到大刘的自尊心,怕他不接受,她还回去想了好久。最后是打着打麻将的旗号——毕竟她常赢,赢了请大家吃东西,大家又礼尚往来,把自己的东西分享出来,这也天经地义嘛——然后大刘的问题就解决了。”
于胖子插科打诨拉家常似的,三言两语勾勒出了高一一整年的时光。
那一年,乔野还在北京,尚未见识过麻将小分队的集结,也没有亲眼目睹徐晚星三番五次挺身而出,天不怕地不怕,有什么事就打一架的盛况。
可简短的语言,竟令他心头一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上下起伏,难以平息。
最后终于轮到于胖子本人。
“我嘛,也是校园霸凌受害者。”他愤愤不平地握紧双拳,还不忘自我辩解一句,“当然,爸爸现在是站起来做人了,但年轻的时候,谁还没有经历过挫折呢!你说对吧,乔同学?”
乔野从善如流,点头鼓励他接着说。
“我也是因为体型问题,所以被几个王八羔子给揍了。”回想到当初的场景,于胖子咬牙切齿,“那几个傻逼动手不说,还用垃圾筐扣我脑门儿,把我锁在体育器械室里……”
“所以,也是徐晚星帮了你?”
于胖子咧嘴笑了,一直紧握的手也松了开来:“那当然。她不仅帮我解了围,还跟那几个操蛋的约了架,谁也打不过她。她还放话说,要是以后再给她逮到他们欺负我,或者别的同学,她见一次打一次。”
少年人的狠话听上去也是幼稚可爱的,并没有什么威胁感。可乔野却能清楚想象出徐晚星说那话的样子,大抵是不可一世的,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也有一身浇不灭的正义。
而说这些的于胖子,眼底淌着一点光,提及徐晚星三个字时,仿佛有了底气与信仰。
说话间,有人从治疗室出来了。
“哎哎,这些我没给钱,您可别给我啦。再给亏本了!”徐晚星拼命推辞,不愿收下医生的慷慨馈赠。
“小姑娘还挺倔,让你拿着就拿着!将来再乐于助人的时候,这不也好预备一下,免得受伤嘛。”
“那,一瓶药就成,别的也别给我啦!意思意思就好。”
乔野和于胖子都侧头看去,徐晚星脸红红的,胳膊上包着绷带,挠挠头,一不好意思地接过医生递来的塑料袋。
她昂首挺胸,像个凯旋的英雄,朝他们走来时,扬了扬胳膊。
“看到没,老子又是一条好汉了!”
乔野静静地看着她,笑了。
对,英雄好汉。
此前一度认为徐晚星江湖气太重,身为学生没有学生的样子,反倒像个地痞流氓,动不动打打杀杀,只会用武力解决问题。可是现在看来,似乎是他太偏执。
她是传统目光下的问题少女,却也是平凡世界里的盖世英雄。
乔野接过她手中的药,说:“回家吧。”
出了诊所,重新打开车锁,两人又一次无比熟稔地进入共乘模式。
徐晚星回头冲于胖子挥手:“赶紧回家吧,明天到了学校,别告诉春鸣我给人扎了一刀啊!”
然后就和乔野一起消失在马路牙子上。
于胖子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不是,你俩是不是也太自然了?!
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这种共乘的姿势过于禁忌过于粉红吗???
*
秋末的蓉城,夜色不再温柔。
风里带着湿冷寒意,迎面而来像刀子戳在脸上。
徐晚星只穿了件卫衣,袖口还给割破了,风呼呼往里灌,简直冻得她一个激灵。
下一刻,山地车蓦地刹住,乔野单脚支地,把外套脱了,往她跟前一递。
“哎?”徐晚星愣住,“这么客气干嘛?”
“穿上。”他言简意赅。
“也就一件衣服,总有一个人穿不了,不是我冷就是你冷。”徐晚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可别把我当普通女孩子——”
“我把你当病号。”乔野淡淡地看着她。
“……”
行,病号,这还真是,无话可说。
乔野手一松,那厚实的棒球服外套就这样落在她怀里。徐晚星也不矫情,三下五除二给穿上了,还回头哈哈笑着冲他扬了扬过长的衣袖。
“来,我给你跳个甩袖舞。”
她是真的没心没肺,没有发觉两人的姿势过于暧昧,也没有计较就这样穿上男生的衣服有什么不好。
他说她受伤了,她就上车了。
因为她是病号,所以就把衣服穿上了。
这样光明磊落,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情忸怩。乔野低头看着毫无防备、笑容明朗的人,顿了顿,才说:“坐好了。”
下一秒,山地车重新上路。
一路上,也说些有的没的,两人之间终于完全没有了曾经的剑拔弩张。
“徐晚星,跆拳道练了多久?”
“五年。”
“为什么想学这个?琴棋书画不好吗?”
“哎哎,你这什么意思?性别歧视啊?”
“没有。只是我感兴趣的就是琴棋书画。”
徐晚星像是在想什么,破天荒没有不假思索就回答问题。
乔野也不催促,只在夜色里载着她朝清花巷的方向骑去。夜风虽冷,但他并不太冷,反倒觉得,若是可以,这样一路说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他不是多话的人,成长路上,鲜少谈心,也不曾对人有过今日这样的好奇。
徐晚星是个例外。
她大概也是衡量了片刻,他是不是一个值得交心的人,最终自我妥协了。反正说就说呗,她光明磊落,有什么好怕的。
“我爸,你见过了。”这是她的开场白。
乔野微微点头,察觉到她是后脑勺对着他的,看不见,又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腿上有残疾,从我出生起就这样了。”徐晚星声色如常,甚至带了一点平和的笑意,像在唠嗑说家常,“我呢,不是我爸亲生的,是他某天半夜收摊回来,在清花巷捡来的——”
吱的一声,车停了。
“哎哎,好好骑,把我摔了我跟你翻脸啊!”徐晚星很凶。
乔野看了眼她,默不作声,继续骑车。
“你也看见了,于胖子能因为体型就被人欺负,春鸣因为——”她顿了顿,含糊其辞过去了,“因为比较特别,也被人欺负。万小福还是班长呢,打个篮球也能被砸脑袋。像我这样的,一来是养女,二来老徐腿上又有残疾,被欺负简直再寻常不过。”
“可我是谁啊,我徐晚星啊,我才不喜欢动不动找家长出头呢。”她不屑地说,“我有手有脚,还有脑子,我想自己解决。”
少女坐在车梁上,神气十足地说着过往,但因为神经大条,她只感受到了自己的勇敢,忘了去想往事的心酸。
其实不是不愿找老徐替她出头,第一次被人欺负,哪能不找老徐呢?
可是对方拿起石头就冲老徐砸,嘴里骂着“死瘸子”,却偏偏因为童言无忌,老徐还不能跟人计较。
徐晚星气坏了,偏偏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回家的路上,老徐一个劲安慰她:“没事,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是有礼貌的人,得明白拳头不能解决问题。”
可是拳头不能解决问题,什么才能解决问题?
法律吗?法律制裁不了童言无忌。
师长吗?师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便是想管,也只能进行口头批评,不痛不痒。
那一天,徐晚星坐在父亲的三轮车后,看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腰、逐渐斑白的发。她不是什么小公主,这一点她从小就明白。说真的,和粗糙的抄手侠老徐一起长大,她也不可能想当什么小公主。
可不当公主,不代表她愿意受人欺负。
她尤其不愿看见老徐这样无力,用充满歉意的目光看着她,虽没说对不起,但满眼都是“我拖累了你”诸如此类的情绪。
不,他并没有拖累她。
如果没有他,哪来今天的她?
徐晚星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失眠的滋味,次日,她把老徐从床上摇醒,说:“爸,我要学跆拳道。”
徐义生揉揉眼睛:“啥玩意儿?”
“我要学,跆,拳,道。”
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父女俩糊口都马马虎虎,哪来闲钱给她练跆拳道?更何况,小孩子学一学书法绘画都好,跆拳道是个什么必需技能吗?
老徐:鸡肋!
可徐晚星一向懂事,从不乱花家里一分钱,这一次在跆拳道的事情上却铁了心要败一次家。
“以前两个月买一次新衣服,那大不了以后我半年买一次,你把多出来的钱给我。每周不是有五块钱的零食钱吗?我也不吃零食了,我攒着去报班。”十岁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坐在爸爸床头,掰着指头数数。
这里五块,那里五十块……嘿,半年的班都能报上了啊!
徐义生看她这么坚持,又怎么会不满足她的心愿?也没少她新衣服,短那每周五块的零用钱,自己咬咬牙,从生活费里挤出了每月三百的跆拳道课时费,把徐晚星送去了培训班。
清花巷到了,徐晚星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哎,到家了!”
她跳了下来,从肩上摘下外套,递给乔野:“喏,衣服还你。”
乔野没有接过去,看着她:“后来呢?”
“后来?”徐晚星咧嘴一笑,特别神气地说,“后来我就成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徐女侠了啊!”
她要保护自己,不让老徐担心。
更要紧的是,她要保护老徐,不让他伤心。
再后来,她从老徐那里耳濡目染来的江湖气、不拘小节,都促使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从不爱用暴力威胁他人,可她愿意匡扶正义,去帮助那些饱受欺凌的人。
无他——
“因为我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她笑得风光霁月,落落大方地望着乔野,“我帮不了所有人,但身边有人被欺负,我能出手就出手。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曾经的我。”
“好啦,我走了。”她把衣服塞进乔野怀里,从包里掏出钥匙,满脸得意,“还好老徐要摆摊,不然我这胳膊被他瞧见了,一准儿罚我跪键盘!”
她哗啦啦一声,拉开了卷帘门,回头冲他摆手:“谢谢了啊,学霸。钱我明天还你。”
乔野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一句:“不客气。”
卷帘门又哗啦啦合上了。
他在门口又站了片刻,才推车往宽巷那头走。
走到一半时,又没忍住,回头朝二层的棚户望去。那里的灯亮了起来,却看不见徐晚星的身影。
他想起了Coldplay的那首歌。
Sat on a roof, named every star, you showed me a place where you can be who you are.
The whole milky way in your eyes, I drifted away.
当徐晚星没心没肺讲着那些故事时——
他低头看着她的后脑勺,明明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觉得,星河万千,真真切切倒映在她眼底。
过往十七年,他从未见过如此闪耀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