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的时候,她一直处在身侧,并未注意。此刻转动脸颊,才发现左侧的额头肿了个不大的包,微微的青、微微的紫,在白皙的皮肤上有些突兀。
桌上几位还在低声谈笑,楚烨睨眼望去,顿时满座噤声,几人神情僵在脸上,不再言语。
他是权倾朝野的王爷,也是万人敬仰的英雄,莫说一句话,就是一个眼神都有雷霆般的震慑力。
“谁弄的?”楚烨收回目光,低沉的嗓音似水般冰凉。
“是裴家的孩子。”
“裴洵?”他先是冷哼一声,复又淡淡笑开,笑颜冰冷无暖色,“小小御史,胆子倒不小!”
他生气了,南枝却心安了。
桌上的几位大人闻言,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惶恐不安的魏尧,凝重得甚至有些发白。
果然,楚烨豁然起身,直接点了点他,话中有话的撂下一句:“你的学生,你看着办!”
说完拉起那个还在发呆的小姑娘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后魏尧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彻底瘫软在坐上,口中呐呐道:“坏我好事!这该死的浑球!”
雨已停,暮色正好,金色的霞光满天飞洒。紫衣修长的身影走的有些烦躁,他挥退了驾车迎来的小厮,大步流星的牵着南枝往前走。
步子又快又急,南枝辨不清方向,跟的踉踉跄跄。
忽然——
“啊!”
裙裾拽地,绣鞋踩上,身体一下失了重心向前倾倒。楚烨及时将她抱住,在身边放下。
“你怎么走那么快的,赶魂去吗?”她紧紧搀住那只温暖的手掌,心中余悸未平,小脸红扑扑的。
雨后的街市不再清冷,摊肆林立,行人摩肩擦踵,逐渐恢复了喧闹。
“不会躲?”楚烨再次迈开步子,带她没入人群,语气沉沉。
“我瞧不见,老殿下,你忘了?”
前方男人蓦地驻足,南枝一个不小心直接撞入了他怀中,华贵的锦缎丝滑柔软,轻轻摩擦着她的脸颊。楚烨反手将她搂住,视擦车水马龙为无物,声音低了些:“他打你,就不晓得躲么?”
躲?
南枝从他怀中微微抬头,循声仰面,视野中一片黑暗。
她也想躲啊。
耳畔是男人轻轻的叹息,言辞温柔透着些许无奈:“那我们就打回去。”
区区御史,胆敢纵子伤她,真是嫌命太长了。
他素来不喜那些酸儒,一帮书生的泱泱之口,利剑一样,引经据典,颠倒是非,没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十多年来他都不曾责备过小姑娘,上了回学宫,就被人打破了头。
若不是几年前的一场意外,他更愿意送南枝上私塾,免得沾了这帮文人的酸臭气。相比这些酸儒教的什么中庸,他情愿小姑娘学些女红绣艺,琴棋书画,做个寻常简单的女子。
“你要是再不知反抗,任人欺凌,这书不读也罢了。”他目光微微一动,难辨的诡谲突然浮现。
“那怎么行?”南枝惊讶攥紧手。
“不行?”楚烨扬了扬眉,似笑非笑。
南枝低下头:“我这不是还没找到机会告状,就被发现了嘛。”
“不教你主动欺人,但谁要是欺负你,就十倍、百倍的还回去。”男人微微俯身,俊美的脸庞缓缓凑近她,在双唇距离不过分毫时,停下了动作,“我在这里,给你撑腰。”
“可是他们的父亲也都是朝中官员,会不会对你不利?”
“问题这么多?记下就行。”楚烨似有不耐烦,可拉着她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动。大手牵着柔软的小手,紧紧的不放开,十二年如一日。
“问问也不行,你这么凶,怪不得学宫里的都怕你。”
楚烨扯唇:“怕还敢对你动手?看来怕的不彻底。”
南枝不吱声了,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
她没有什么本事,眼睛还看不见,这些年听的最多的话就是身边的人怎么夸赞他。说琙王殿下生了张足矣祸害天下女人的脸,说殿下战功赫赫,说殿下权势滔天……说了好多,他就像神祗一样存在于南枝的心中,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于是她拼命的读书,已经是云泥之别了,不想连字都不识几个,来日和他失了共同的话语。
眼盲的姑娘,要读书不是易事,那些刻着字的木板,条条凹槽缝隙,被摸了一遍又一遍,摸的光滑无比,亮泽流转。
她的功课比谁做的都好,无论在从前的私塾还是如今的学宫,都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也能在他谈及天下大事,经史韬略时和他议论一二。
可是楚烨好像并不在乎这些。
课业再好,他也只是应付的夸赞两句,永远给不了她想要的肯定。
“说两句,不高兴了?”楚烨的声音毫无征兆的响起,脚步愈发的慢,不像是带她回府,到像是拉着她慢悠悠的逛街市。
雨后空气清新舒爽,他回避了马车,想牵着她走一走。
紫袍飞扬,裙裾飘洒。
姑娘摇摇头,依偎着他,半是商量的说:“老殿下,我是在想……刚才那个大人好像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把为他干那些事,不要把江横挤走,万一君上得知真相怪罪下来,会牵累你的。”
她在为素未谋面的江横求情,也在为楚烨担忧。
她欣赏江横的才华,不喜魏尧的阿谀奉承。
楚烨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我是他王叔,岂会真的怪罪?”
“可是我不喜欢那个大人,总感觉他不是好人。”
“这么说,”楚烨转眸,颇为意外的看着她,“你喜欢江横,觉得他就是好人了?”
“老殿下!”小姑娘脸上一烧。
他却抿唇笑了:“老魏说什么我是要再三斟酌的,可若是你开了口,必定尽力而为。”
手臂绕过她的脖颈,为她理了理绸缎般的长发,然后随意搭在她的肩上,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问道:“说说,怎么想管起这事了?”
灼热的呼吸近在耳畔,一缕一缕的吹动着鬓角的碎发,南枝耳根烫的好像天上的飞火,心跳更是紊乱,扑通扑通的撞击着胸腔。
“嗯?”楚烨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半截身子都挂在南枝肩上,看见小姑娘粉嫩的脸颊上两抹嫣红很是可爱动人,他嘴角笑意更深,眸中光彩盈然。
“我读过他的文章……很喜欢,他是真正有才学的人。喂……老殿下,你不要靠的这么近。”
她羞的都快走不动路了。
“啊!”楚烨低低的笑起: “你不喜欢我靠着你么?”
南枝闻言一愣。
她喜欢……喜欢的快要疯了。
可是这似乎是不被允许的。
楚烨可是她的养父啊。
怔忪间,男人已经站直了身,轻轻叹息:“原来姑娘长大了,就不给靠了。”
“我没有。”南枝拽住他想解释,楚烨却已拂开她,抽出了手。
“真把我当爹了?”
南枝又愣了愣。
这……这难道不是么?
他瞧着小姑娘茫然的神情,无奈:“本王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本事生叫人生个女儿出来。”
说着,脚下的步伐重新迈开。
一场风雨弥散,将许多世家贵女拦在家中,看不到紫衣男人悠闲潇洒的身影和妖娆魅惑的容颜。
他的话让南枝觉得有丝奇怪的甜蜜蔓延在心头。
原来他从未将当自己是父亲,原来,不是养父。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还是可以小小的幻想一下那虚无缥缈的、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在想什么呢?”
楚烨冷不防的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侧目就见小姑娘在发呆,他现在是真不懂小女孩的心思了。有脾气,会顶嘴,还时不时发呆出神,也不知道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老殿下,你说你以后娶妻了,还会对我这么好吗?”南枝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吵杂的人群里,楚烨却精准的捕捉到了那稍纵即逝的不安。
“我对你好?”凤眸微扬,他讶异。
南枝用力点点头,很有良心的说:“你把我养大,无微不至,又当爹又当娘,处处维护着我,宠我,爱……爱我,还不够好么?”
“既如此,还要因为忘了接你下学一事同我怄气吗?”楚烨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伤痕,吹了两口气,“疼不疼?”
南枝摇头。温暖的指腹摩挲过皮肤时,仿佛有一股暖流淌入心中,激起温暖又甜蜜的刺痛。
“都肿了,还不疼?”
“老殿下,”南枝反扣住他的手腕,仰面看着前方的黑暗,很正经的打断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楚烨疑惑,神情恍惚。
看见小姑娘的面庞上露出不悦时,又笑道:“想起来了。不过,我娶不娶妻和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楚烨都快而立了,却一直没有娶妻,外界都传他是风流入骨,想阅尽人间春色,不愿被约束。每每谈及这位风流王爷时,大家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楚烨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有南枝是真心的想知道。
十七岁的少女心中有朵花在怯怯绽放,带着万端的美好和隐隐的疼痛。
楚烨凝望了她片刻,收了手垂在身侧,顺便握起了她的:“是怕我日后娶妻了,她接受不了你?”
“所以你才爱处处管着我,是么?”他的语气温柔又无奈。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那个挽着他娇滴滴的叫‘殿下’,安静听话的小女孩变得跟老婆子似的,什么都要管。
他喝酒,她要管。
他听戏,她要管。
他连招个妓……都要看她的脸色。
她会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说出一堆话,诸如饮酒伤身,听戏懒散,召妓……楚烨单手背后,慢悠悠的走着,对街市的声音罔若未闻,满脑子都是南枝又恼又凶的声音。
“殿下!你竟然敢召……你不许去花楼,更不许把女人带回家!”
“老殿下,你真的很过分!难道喝酒一定是要喝花酒吗?”
“啊!酒也是要少喝的!”
…… ……
他是去花楼,可明明也没有做什么,却在解释后仍然换来数落。
管的这么多,竟还能将自己当成她的父亲。
也不知那话是不是无心的,反正他听了是不舒服的。
“本王……有那么老吗?”
父亲?简直是荒谬啊!
莫名其妙的话说得南枝云里雾里,正不知如何回答时,指尖触碰上一片光滑柔软。摸了这么多年,她知道那是什么,瞬间红了脸,“老殿下,这是在外面。有、有人的。”
楚烨丝毫不以为然,无所顾忌的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沿着轮廓缓缓滑动,最终将掌心停留在唇瓣上:“一口一句老殿下,摸一摸,真的很老?”
小时候她随府中下人一样唤他殿下,也不知道何时开始,殿下前多加了一个‘老’。
滚烫的气息喷薄在手里,南枝的脸红到耳根,她慌忙垂下头,支支吾吾的说道:“也,也还行……不算太老的。”
侧脸弧度完美,肌肤细腻柔滑胜过女子,飞扬的眸,精致的唇……好像一块温润的璞玉般。
对他的样子,南枝在心里大概有些碎裂的影子,不过这么多年东拼西凑的,也没能凑个全,像是有层昏黄的光,为他的脸镀上了迷离的颜色,恍恍惚惚的,叫人看不真切。
南枝摸着,手指就不禁就抚上他的眼眸,摸索着他的睫毛他的眉宇他的眼眶,着了魔一样痴痴地说:“殿下的眼睛,一定很美。”
灿若星瞳,只消被看一眼,自己定就化了。
楚烨的眼睛确实很美,晚霞的余光在睫毛上罩下一层细碎的金芒,扑闪间又钻入了瞳中,为那双本就潋滟生辉的凤眸又添了几分璀璨的光彩。
他美的又何止是眼睛,他拥有父母所有的美好,一个男儿身,生的却比女子还要漂亮。简直是个祸害。
倾慕他的女子多不胜数,光是南枝学宫里的,就有个叶瑜痴痴念念,为此还将她当成假想敌,处处针对。
“既然美,既然不老,往后不要将我当成什么父亲。我只是年长你十一岁,不是二十一岁。”
楚烨唇角微微一扬,又露出了不羁的本性来,看着紧随身旁的人,眸子间多出了一丝玩味:“以后也不许管我……那个。”
少年时期被她的半夜闯入吓到自闭了好多年,他甚至都怀疑自己不是个正常男人了。好不容易将那些阴影抛在脑后,她又开始管这管那的。
“那个,是什么?”南枝眨眨眼,一张明媚的小脸纯澈似水。
“就是,”楚烨俯身凑近她耳边,用仅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耳语了两句。
刚褪去的潮红再一次爬上了小姑娘白皙的面庞。
“殿下!”
她口里嗔责,他却郎朗一笑。
蓦地一道声音将两人打断——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一下
楚:原来老婆把我当爹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