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这么多年习惯了和他相依为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

南枝的心忽然像被刀子划开一条风,冷风灌入,吹得她又凉又疼。

而楚烨心里想的全然不是这事。他收回手,又随意搭在一旁,整个人懒懒的躺在那,默然的望着前方,目色暗沉。

眼前,光影碎开,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

十四岁的南枝初来癸水,清晨起床时摸到襦裤上湿漉粘腻一片,以为自己及笄了还在尿床,羞的满脸通红,死活都不愿让楚烨进门。

他也不强迫,颇有耐心的斜靠在门板上,晒着太阳等。

后来南枝腹痛如刀绞,在床上滚了几圈,实在受不住,呻/吟出声,楚烨察觉不对,破门而入的瞬间就看见小姑娘脸色煞白,浑身冷汗淋漓。他当即把人抱起来就往走,等不及太医上门,要亲自带她去,生怕这小丫头出了什么事。

南枝疼的气喘吁吁,脑中混沌一片,将脸埋在他怀中,声音更是碎不成调:“我是不是……大概快要死了。”

“那样以后就没人管你了。”

“殿下会伤心吗?”

楚烨的手骤然收紧:“乱讲!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不许,你就死不了!”

他走的匆匆忙忙,她疼的气喘吁吁,幸好最后只是虚惊一场。

那个时候南枝才知道,原来这是月事,是女子每月都会来的,而楚烨也是第一次晓得这与生俱来的东西能将小姑娘疼的死去活来。

太医开了调理的方子,又啰啰嗦嗦说了许多注意事项。南枝靠在楚烨怀中,像是被人抽去脊骨,浑身疲软,疼的双唇发颤,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有心思去记太医的叮嘱。

倒是楚烨,记得一清二楚。

要保暖,不贪凉,少饮食性寒食物,月布要勤换保持干净……他跟个老父亲操碎了心,清楚着她的日子,三年来没让她碰过什么不该碰的,各种名贵汤药为她调理,总算缓和了她每次来月事时腹痛的毛病。虽然还会疼,却不似初次那般钻心噬骨。

他劳心劳力,小姑娘却忘的一干二净,今日当着臣下的面半点面子也不给,噎的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抿着唇,凝了眸不再去瞧她。

南枝半响听不见他的声音,有些担心的抓紧扶手,朝着黑暗的方向小心翼翼的开口:“殿下?”

“嗯。”

楚烨答的很快,语气淡淡,辨不出喜怒。

许是知道自己说话有些顶撞,又或许是害怕他一怒之下真把自己嫁人了,南枝渐渐软了声音:“我们回府吧,好不好?”

这里的环境吵杂,不仅如此,屋子里除了她和楚烨还有陌生的气息。南枝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只想安静的和楚烨呆在一起,听他翻开书页和落笔时细细的声响,听他处理政事,听他品茶饮酒。

她十分珍惜那只属于她的光景。

“好。”小丫头给了台阶他下的心甘情愿,这答复却叫屏风后的三位大人瞬间站不住了,纷纷出来留人。

“王爷这便走了?”魏尧揖手拦他,精明的脸上堆了个十成十的假笑,“那下官说的那件事?”

“再议。”楚烨毫不留恋的起身,生生断了他精心准备的欢歌饮宴。

留不住人,白忙活一场,魏尧慌了神,见琙王油盐不进,又把目标转向了他身边的小姑娘,忽然就明白张大人方才揶揄的话。

“瞧我糊涂了!”魏尧一拍脑门,讪讪笑道,“下官命人备好了菜,如今外面下着雨,姑娘刚来,想必也没用膳,王爷您看,不如用完了膳再走?”

他还自作多情安排什么名角儿讨王爷欢心,殊不知风流多情的琙王还早已金屋藏娇,美人在怀。小女孩一言一行都轻易牵动着琙王殿下的心,何曾见过这桀骜不驯的男人听过谁的话,官场周旋多年,若是再看不懂这风向,不知将船舵使往何处,便是真的傻了。

果然,楚烨闻言,垂眸问南枝:“吃点东西再走?”

南枝并不想留下,可是楚烨既然能开口问她,就是动了留下的心思,外人当前,也不好一次次拂了他的面子,便点头应下。

随后几人围桌而作,不一会,玉碟此起彼伏的送来了厨子精心准备的八珍。色彩鲜艳,香气垂涎,楚烨一眼就瞧中了热气袅娜升腾的鸡汤,亲自起身为南枝盛了一碗。

乌鸡洗净焯水,与党参、当归、红枣同炖,肉酥骨烂,滋味尽在其中。他浅尝了温度,鲜夹杂着微苦沁人的药香迅速在齿间蔓延开,确认不烫后才将碗递到南枝跟前,抓起她的手放在了勺柄上:“养身养心,补血益气,多喝点。”

说完,看她低头乖乖喝了一大口后,又夹了一块鸭脯递到她嘴中。

柔嫩的鸭肉入口,小姑娘被唇舌间突如其来的美味惊了惊,点头:“这个好吃。”

梅酱均匀,鸭骨甘酥,醇香适口,是真的很好吃。

一句话,满碟鸭脯就摆到了她面前。楚烨见她终于露出了笑颜,心情也跟着大好,终于舍得将魏尧所求重新思虑:“江横此人如何,本王不清楚。不过老魏,”凤眸微扬,他勾唇笑,“听说你那侄儿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纨绔子弟。今日狎妓,明日行猎,手下一群奴才更是机滑奸险,横行于世,好不嚣张?”

魏尧脸上的笑再次僵在嘴角。

楚烨漫不经心的搁下筷子,懒懒瞥眸,“你凭什么认为他能取代堂堂文魁?而本王……又为什么要帮你?”

“王爷,如今的朝堂看似全派祥和,实则波云诡谲,暗流涌动。那新势李家自从出了个丞相后,便是谁也没有放在眼里,处处与下官作对。三年前北地旱灾一事,就是李家从中作梗,才令下官有负王爷所托。”

“本王可从未要求你做什么。”楚烨欠了身,慢慢坐直,目光在满桌菜肴中梭巡着,最终夹了块鱼片放到了南枝的碗中。

这鱼片做的嫩滑鲜香,若不细品,很难辩出是何肉物,心以为眼盲的小姑娘猜不出这是什么,哪知身边的人刚入了口便系数吐出,皱着眉嗔责一声:“哇!老殿下你好可恶,又戏弄我……不吃这个的。”

小丫头吐了几回还不够,非得摸着杯盏用茶水漱了口才罢休。

“腥死了。”南枝小声埋怨。

楚烨看着她柔美的侧脸,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恍惚。

听说他的娘亲,也不爱吃鱼。

想起娘亲,含笑的凤眸流转出一丝深沉,他不动声色的看着面前三位满脸堆笑的臣下,轻轻开口:“让你侄儿挤走江横取而代之一事,本王会好好考虑。”

此言一出,南枝的手猛然抖了下,险些没夹住银箸中的菜。

她是听过江横的。

那是个俊雅且极有才华的少年。据闻此人四岁作诗,六岁做赋,十二岁一纸工笔《百凤朝春图》名彻天下。可这翩翩佳公子为人寡淡不亲,幽居乡野之中,颇有大隐隐于市之感。直到今年走上仕途,却没想到竟一举夺下文魁之位,前途无量,恩泽万千。

南枝不仅描摹过他的画,还读过他的文章,为他那不掺任何虚妄的文士抱负、弘济之心所折服,她知道,那一定是个风光霁月的大道君子。

这样的人,不该沦为朝中征伐的牺牲者。

她抬起头,循着声音转动脸庞,似乎是想替那个才华横溢的文魁说些什么,可男人们很快便将话题岔开,闲谈无忌,笑声欢悦不止。

南枝插不上话,只能埋头吃菜。身边,楚烨静听众人闲话间时不时为她夹菜盛汤,很快就将她喂饱了。

“琙王殿下,敢问这位姑娘……可是您的妃妾?”有人忽然问道。

南枝思绪一滞,下意识的转向身边的男人。明明看不见,可是脑中已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约约的脸轮廓上男人应该是弯唇笑着,有些漫不经心。

楚烨端起酒杯抿了口,又轻轻放下,侧目看了看南枝,并不答话。他确实是笑着的,薄唇轻勾,眉眼飞扬,笑的风流无忌。

“我不是。”半响无声后,南枝小声开口,“他……他都那么老了,我还小,怎么能是他的妃妾呢。对不对,殿下?”

“嗯。”男人声线慵懒的应了声,手掌落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两下,像抚摸一只乖巧的宠物,“你说的都对。”

满桌哄然,只当是小姑娘年幼话无忌。

“今日都学了些什么?”楚烨绕开了话题开始询问她学宫里的事。他很少打听南枝的功课,这小姑娘从来不要他操心,样样拔尖,而学宫里那帮老迂腐能教些什么,他大概也能猜到。

果不其然,南枝开口说:“今日老师教了中庸之道。” 儒家经典,圣贤之道,她并不喜欢这课业,总觉得只要读通就好,何必非得抄写个几遍,太过无用。

“学宫里那些老家伙仗着自己懂些文墨,最讲中庸,很是迂腐。”魏尧堆着满脸笑意插嘴。他终于从二人的对话中听出来,小姑娘真不是琙王的什么相好,是他十二年前从西境带回来的弃女。

“原来是琙王殿下的养女,刚才是臣等失敬。”几人眼神交递后纷纷开口,阿谀奉承。

知道南枝存在的人有很多,记住她的却很少。名动天下的风流郎身边丽人不断,谁会在意这个双目失明,又鲜少出门的弃女。

楚烨罔若未闻:“怎么教的?秉中庸之道,中正平和?”他勾唇一笑,优雅魅惑,斜眸望南枝时,掌心缓缓下移,捏了捏她的下巴,“这是要我的丫头做个女君子?”

谁要做什么女君子。

南枝耳根微红,声音低了些,背起中庸之中的的句段:“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

忽然,下巴一痛,后话断绝。

楚烨指尖猛地收紧,扳过了她的脸。

男人面色凛然,狭长的凤眸紧紧盯着她,闪出了几分怒意:“你头上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