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宛昭垂下头，食指不自觉按着餐巾上的筷子滚了一圈。
上次医院一别，她好奇心起，于是上网光明正大地搜过他的全名，却发现对方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有些名头：
什么本地地产家族闻家的三公子，出身已是人生赢家，偏偏自己还有才有钱没啃老。没有跟着前面的大姐二哥读金融，跑偏学了艺术，可是嗅觉敏锐脑子好用，大学那会儿就牵头家族早早涉足当时的互联网蓝海，可能现在搞娱乐产业当老板也纯粹是因为爱好兴趣，指不定哪天就回去干正事儿去了。
除此以外，八卦里甚至还传说有什么女星对他情根深种，只是本人低调，除了必要的工作场合，不太喜欢露脸……
详尽到这种份儿上，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影视公司老板身份该有的关注度，说一句八卦记者的宠儿都不为过。
当时学校门口的视频热度这么高，她根本不意外罗廷找的是他，但也没想过会解决得那么彻底。
罗宛昭有些走神，和餐盘倒映出的自己对视。
身侧，一道阴影投下，有人慢条斯理地抽开椅子，又慢条斯理地坐下，她也没抬头。
有过上一回的经验，这次的餐桌上，主人方明显有所准备。服务员没有再端上任何所谓的、贵重却不可避免微苦的茶，而是通通换成了爽口酸甜的柠檬水，后续也都上的是一应清淡味鲜的菜肴。
这种组成人员稍显奇怪的局，万琪还是最先说话的那一个。
“……对了，先介绍一下，这位是小雯，万小雯，我的侄女。”
万琪抬起手，向闻亦周介绍起刚刚坐下的脸生女子，说起谎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微微笑着，“她今天刚好来家里送东西，我就叫过来顺便吃个饭。”
万琪话里话外态度表露得很亲切：“诶，我怎么发现，你们两个人的称呼如果不注意听的话，其实还有点像。”
“挺有缘分的。”她做一句陈词总结。
万小雯大概性格偏内向，脸微微发红，没出声。
她相貌清秀，气质温雅，加上一袭白色长裙，整个人看起来沉静又淑女。
罗宛昭还是卫衣配运动长裤，头发束扎成高马尾，进包间的时候位置也挑得随便，这会儿抬眼，看万琪和万小雯在罗廷左手一侧并排坐着，自己坐在罗廷的右手边，再右就是今天饭局的主人公，顿时对这种男士女士面对面、方便对视交流的座位安排了然万分。
她没兴趣听闻亦周回答了什么，无非也就是客气的你来我往那套。
包间门半开半掩，罗宛昭目光就落在进门处，注视着服务员端来一只巨大的龙虾，有意把心思和注意力全部放在吃食上，当一个透明人。
未婚男女互相介绍的场合，罗廷同样不参与其中。
他慢悠悠地尝着桌子上的菜，直到这种简短微妙的寒暄画上句号，才像全场仅有的什么专业人士，来迟登场，别人之前说的都是抛砖引玉，主动跟闻亦周起了个话题，聊起了似是而非的业内现状、影视剧剧本瓶颈，老师的谱摆得很明白。
闻亦周还是那种态度——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挑不出错。
万琪也跟上次一样，看他们聊，就不出声不打扰。
等罗廷主动问及闻亦周当年出国求学后的生活时，她才有意无意地惊讶一句，“这么巧呀，小雯也是从加州回来的。”
闻亦周礼貌一笑：“是吗？”
万小雯虽然性格有些内向，但聊起天并不怯场，放下筷子，轻声道：“我之前在湾区那边比较多。”
装着龙虾的盘子被两个服务员合力摆上正中间，罗宛昭伸长筷子，如愿夹起一块肉。
因为各种说不清的原因，她今天难得没有和罗廷对着干的意思，来之前甚至也琢磨过要说点什么，才算对得上“必须亲自道谢”，但现在的情况，多半用不着她做什么出场。这么一想，胃里反酸的感觉好像也没了。
男男女女，有了共同熟悉的话题，顺水推舟聊下去也很正常。
“万小姐。”
对话间，闻亦周这样称呼万小雯，没什么波动，从容泰然认下听众的身份。
罗宛昭知道自己只要侧头，就能看见身边人的侧影轮廓。但他比她高了不少，加上杂七杂八的个人条件，随便坐着存在感也比旁人突出，一旦目光平视过去，刚好能对上鼻尖下巴、脖颈喉结处的线条、上次注意到的痣……
他气场中的侵略性，很大程度上与锋利的轮廓分不开关系。
不过她本来也没有转头的意思，任由桌子上其他人聊大洋彼岸的各种生活趣事。
谈及海对岸的餐厅饮食问题的时候，万小雯明显打开了话头，终于没来的时候那么拘束内敛，很有种资深吃货压抑不住本性的味道。求学时遇见的好吃的、不好吃的，甚至随口学起自己当时一起去吃饭的同伴的嫌弃都是惟妙惟肖。
“‘这还不如东市口，我们中学旁边那家开了二十年的百元大排档呢。’”
万小雯学完后忽然略作停顿，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妙地笑了一下，这才继续话题。
服务员推开门，又上了一份海鲜粥。
又是海鲜粥。
罗宛昭顿了一下，果然，闻亦周还跟上次一样，一边分心听着别人说话，一边慢慢理起袖口，主动给自己添了一碗，一点不遮掩自己的偏好口味。
“……其实湾区那家店我估计肯定开不了多久，只是我太久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万小雯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话题上聊得有点放飞，说到这里，还是突兀地停了下来，不自觉抿了抿唇。
万琪很肯定地笑着接话：“你现在主要是在国内发展，回去的少正常。”
罗廷同样难得给了面子，用长辈说教的口吻，缓缓道：“去一趟还不容易，现在这个时代嘛，年轻人在哪里发展都一样。”
几方各自一言一语，罗宛昭终于解决掉夹到碗里的龙虾，舍得抬起头。
她没有分毫准备，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眼睛，微微一愣。
上一次对视好像还是在氤氲昏暗的走廊。
而此刻，包间内的灯却照得透亮，没有任何遮掩。
闻亦周刚好盛完粥，微微侧头，静静看她，没说话，表情眼神也很平淡，很闲适的状态。其他人聊得正起，话音没断，最多也只注意到他抬手盛粥的动作。
罗宛昭动作卡了下壳，不明所以地眨巴下眼，那双眼睛就朝下略作移动，不慌不忙，停留在她的碗沿。
碗里空空如也。
她了悟过来，哦了一声，大大方方道：“我自己来吧，谢谢……”
罗宛昭思绪变换，表情就跟着明暗变换，只能绷着唇角说完后面的话，“小闻哥哥。”
闻亦周保持着潇洒平和的态度，听她话音落了，却很明显地微微抬了下眉。
罗宛昭立即读懂了他的意思——
那点毫不遮掩的意外，好像她真的就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叛逆少女。
她瘪瘪嘴，看他收回目光，也跟着别开视线，不置可否。
一大张圆桌，两个人并排隔着一个身位，她接在他后面拿过汤匙，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对方抽回去的手指：线条修长匀称，骨骼分明，指尖还微微透着一点红，线条再向上，就是若隐若现的青筋，劲痩有力的小臂线条，挽在臂弯处的卫衣袖口。
他今天随意的穿着，肯定谈不上什么青春活力，但和上次相比，竟然很奇异地有一种新鲜感，稍微稀释了他身上侵略性居多的气场。
……
本质上不算特别熟的一群人聊天，各自讲究隐私的度不同，那话题就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万小雯到底不属于特别外向热络的性格，聊到最后，大概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还是不自觉地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
万琪看氛围转冷，主动笑着帮忙起了几次话头，都得到被提问者简短而似是而非的“是吗？”或者“可能吧”。话里话外，模棱两可，听不出分明的意思，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她脸色也渐渐有点发沉。
罗廷擦了下手，似乎注意到了桌子上的氛围，又像纯粹无心，食指关节在自己右手边一敲，随口提点起喝粥的人。
“你今天就没什么话要说？”
罗宛昭正艰难用筷子吃一只鸡腿，手上的动作停滞，眨眨眼，一时间有点犯傻，“……啊？”
桌面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聚集过来，有疑惑的，就有泰然的，看似关心的。
她松开鸡腿，转过头，再次对上那双眼睛。
这次当着所有人的面侧头和对方对视，她脑袋里竟然相当不合时宜冒出一句话：难怪网友八卦时，说他虽然长得典型的禁欲高冷脸，但气质却很薄情。
这双眼睛应该就是原因之一。
她迅速收回思绪，歪了歪头，决定将错就错，将那份犹疑继续下去。
“……谢、谢谢？”
话音落下，罗廷果然很不满意，眉头紧紧皱起，又将桌面一敲，不怒反笑。
“来之前怎么说的？”
“再好好想想，没想好就给我一直想！”
他每次一旦开始说这种话，那就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罗宛昭虽然早有准备，但听他说这种话的那股子劲儿一上来，就更不想顺着他的意思。
她眼珠子转了转，几秒后，在众目睽睽下，慢慢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筷子，又慢而缓地起身，直接站到了椅子后面。立定，转身，自上而下和人对视的那一秒，她也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朝着身边的人躬身，郑重朗声，一字一顿。
“谢谢小闻哥哥！”
……
罗宛昭的优点之一是脸皮很厚。
她一直认为脸皮厚是优点，要是不是，她小时候也不能给自己找出一条活路，更不能毫无顾忌地当众和人干架。
秋天天黑的早，夜色沉沉，一顿饭毕，她站在餐厅门口，百无聊赖地翻手机，听着旁边两位女士开始低声聊男士，后来男士们来了，就一群人聊起天气家常。
“小闻是直接回家？”万琪笑着问。
闻亦周目光落了过来，微微点了下头：“算是。”
什么叫算是？
罗宛昭两耳不闻窗外事，等人走近了，不禁有点奇怪：他身上的香水，怎么在包间时闻不到，现在在餐厅门口循着风到处乱飘？还在奇怪间，又听他那么一答，更加想笑。
好像上次吃饭的那会儿，他给罗廷的面子给的更足一点。
没人再出声。
罗廷清了下嗓子，咳嗽一声，拍了拍闻亦周的背，邀他一起去找各自的座驾。
两个人的人影将要消失在餐厅门外的阴影时，罗宛昭瞧着罗廷终于不再摆的出来老师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一笑，心情忽然大好，心情好起来了，就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和劲头——
“等一下。”
夜色中，罗宛昭朗朗出声。
“那个……”
她看见前面两位男士转头，态度认真地举起右手，问话却只对着一个人，一个方向。
“小闻哥哥，伞我什么时候还你啊？”
暗色太浓，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表情。
她感觉得到对方似乎顿了顿，直到又一阵秋风卷过，将他的回答一并卷到她面前，言简意赅。
“看你。”
闻亦周说。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哈宝贝们=3=
谢谢第三根肋骨姑娘的地雷；
谢谢若雨翩然、杳杳孤鸿两位姑娘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