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04

罗宛昭其实对自己在寻常大众眼中的定位一直很清楚。

叛逆、不听话、不是在搞事就是在搞事的路上。

加上年龄,这样一个人,被定义成“麻烦”也再正常不过。

八岁前,她这个“麻烦”还跟着她妈陈明真的时候,基本就是最老实做人的时期。

那会儿,陈明真从不在她面前提关于生父的事,罗宛昭也就乖乖巧巧一个字不问,当一个听话的乖女儿,心里打定主意,绝对不给来之不易的重组家庭添任何多余的麻烦。

奈何好景不长,八岁那年,陈明真在上班路上意外出了车祸,人没救回来,以前慈眉善目的继父原形毕露,势利本性暴露无遗,一个人占了全部的赔偿款不说,话里话外更对继续抚养她毫无兴趣,等赔偿款到手,把和陈明真一起买的房又是一卖,人卷铺盖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子新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姨,生活不算有多宽裕,掏空积蓄买下这房子本身也是为了孙子读书的事。她从八卦的邻居口中听说了事情原委,看罗宛昭一副瘦瘦小小、和自家孙子年纪相仿的样儿,忍不住动了点恻隐之心,叹了口气,主动说可以暂时收留她几天,再帮她联系看看其他亲戚,但几天之后无论是找到了亲戚还是没找到,或者是实在没办法报了警,都得走人。

可是,陈明真就连过年都从没有带她回过所谓的老家,哪里来的可以收养她的亲戚?

罗宛昭那时候年龄小,但已经深知万事不能依靠别人,要自己给自己想办法谋生路。

离开老房子的最后一晚,她抱着母亲的照片翻来覆去了一整夜,心里隐约有了主意,咬着牙把眼泪擦干,等天一亮就独自去报了警,又在警局门口把陈明真留下来的手机通讯录里存的号码打了个遍,千方百计地从那些不相熟的叔伯亲戚嘴里问到了从未谋面的生父名字。

能问到名字,就能弄到号码,能弄到号码,那就硬着头皮也要上。

罗廷突然被一通电话找上门,不耐烦的对答过后,倒是对记忆里自己还有个多年不见的孩子有点印象。

他爱面子搞创作,更极为看重自己的名声,典型的文艺男中年,自诩是永远站在时代前沿、拥抱开放观念,骨子里却传统得不能再传统,守旧古板又怪脾气。

父女俩第一次相见是在罗宛昭当时就读的小学。

老师办公室里,那会儿还算年轻的罗廷西装笔挺,扎着一小撮长发,居高临下,皱着眉,当着警察和老师的面,好像审视什么闲杂人等一样地和她对视,一大一小,一坐一站,一个比一个冷静,跟感人俩字更丝毫不沾边。这第一面,罗廷表面没说什么,实际上,还是不声不响地坚持等两个人做完亲子鉴定,才终于开口认下这么个女儿。

两个人从罗宛昭出生后就没见过,彼此之间肯定谈不上什么亲情不亲情。

不过罗廷有点钱,就也有自己的办法,给罗宛昭处理完转学手续,把人带自己那儿后,直接干脆利落地找了个保姆照顾她,继续专注于自己的文学创作事业。罗宛昭知情识趣,和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生父井水不犯河水,生活中见面打打招呼,两个人也算相安无事。

万琪出现的那年,罗宛昭刚好上五年级。

正是女孩子的发育期,她渐渐开始抽条长高,身形不再干干痩痩,尤其一双杏眼有神又漂亮,开始出落得越来越显眼出众。

学校里,跟她同桌的男生估计是对她有好感,偏偏只懂得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式表达自己。上课下课小动作一堆,又是扯头发,又是阴阳怪气地说她丑八怪,背地里,还当着自己朋友的面给她起各种外号。

罗宛昭天生不是能忍的个性,但比同龄孩子经历得多,知道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直到有一天,那男生再一次没轻没重地扯她辫子,喊她丑女,说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要她后,罗宛昭终于忍无可忍,面无表情把桌子一掀,椅子一踹,整个人直接扑了过去!

她身形才到对方的一半,力量肯定也比不过,但速度快动作快,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直接把人推倒在地,揍得鼻青脸肿,手臂也抓出了好几道血印。

班上当时在场的同学都被她吓了一跳,男生家长到校一看这惨象,哪里受得了自家小孩儿受这种委屈,立刻厉声强势地要学校给个说法。于是,班主任一通给家长的电话,还在新婚状态的万琪当即作为家庭代表隆重登场。等到了场,万琪也根本不急着问原因,而是直接就对老师温温和和地道歉:什么我家昭昭不太懂事,家里人又比较溺爱,不太能让人,希望老师们多多包容……

态度真诚,举止得体,进退有度,反而把在场的其他成年人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等回到家了,她在罗廷面前也是同样的说辞和态度。

昭昭、昭昭……

罗宛昭冷眼旁观,听得懂这些话里的关窍,更看得懂罗廷态度上的偏心,懒得解释,对批评只听不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毕竟自那以后,无论自己乖不乖巧,听话还是不听话,都将长久地被贴上“叛逆任性”这个标签。

日子怎么过不是过,反正,她从来就没有打算过要在这个所谓的家呆上一辈子。

再后来,罗盈科出生,罗廷岁数开始往五十走,可能是年龄渐渐到了,也可能写东西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收心不少,竟然开始尝试树立一个称职的父亲形象。罗宛昭作为老大沾了部分光,但多年隔阂,两个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哪怕平和地试图聊一两句,最终总会不欢而散。

……

闻亦周的确是她见到的头一个和罗廷有关系,却一点不爱说教的人。

那场雨夜临别时分,男人坐在车内光影处,平和简短地说不用还伞,言下之意也十分直白——

不用还所谓的人情,更不必再见。

读懂言下之意多容易,何况的确是萍水一面,以后估计不会再有见的机会。

可今天又遇上秋日雨,淅淅沥沥,自己出门前,还是莫名神差鬼使地带上了这把伞。

罗宛昭托着下巴,绷直唇角,目光不自觉地往桌角挂着的黑伞瞥过一眼,又不声不响地收回。

上午最后一节课,她坐在最后一排神游天外,和教室里的大部分无心听众一样,象征性翻过几页书,听上几句讲,时不时回上几句手机消息。

XX:不好意思哦,罗同学,我们公司这边可能想要的是更有经验的大三大四的同学……

对方客客气气地发来一串公式回复,罗宛昭也早就习以为常,干干脆脆回一句“明白”。

大一开学后,除了老实地做乖乖好学生,她也有按照自己的计划,把暑假时剪的一些视频和制作的海报打包好,附上写的简历,四处找着影视或者娱乐新媒体相关的兼职。但大一的学生,到底没有经验上的优势,哪怕她作品其实算得上相当不错,得到的还是清一色客气的拒绝通知。

罗宛昭正要把手机熄屏,屏幕忽然又是一闪,连续跳出十几条催命似的短信。

字字句句几乎要撕碎屏幕。

“你他妈的觉得自己很正义是吗!”

“罗宛昭,你妈死了,你全家都死了!!!”

“求求你,我求求你帮帮忙,我真的不能被退学……”

想都不用想是谁。

继事发当天的辱骂电话后,李让无声无息消停了几天,这两天又变本加厉,换了八百个号码继续骚扰,电话不接,他就锲而不舍换成短信,心理状态好像也能一分钟内变化八百次。

罗宛昭则没什么变化。

她盯着那几行连续的“死了”,停顿几秒,随即面无表情,熟练地将号码拉黑。

她看校园投稿墙和论坛贴吧看得少,但已经经过室友卢小玉知道,自己前几天无意间路过插手的偷拍事件,已经经由一传十十传百,成为了当下学校内部最热门的话题。

当时受害一方的几个女生应该是因为不满校方最开始有些拖拉的处理效率,直接在网络上匿名发了帖子,发布当天一经转发,立刻就吸引了不少热心网友的关注。有了公众关注度,校方反应更快,经由一夜迅速沟通,最终的公告版本就变成了昨天的“李某直接退学,校方全面配合警方调查”。女生们得到了说法,也向关注这件事的网友确认了结果,停止继续更新账号,算是多方达成一致,共同将这件事画上句号。

这期间曲折颇多,波及面广,校内学生自然也很有参与感地在各大平台讨论得热火朝天。

罗宛昭因为算得上第一目击证人,还被校方找去过两次,再三和不同的相关方确认比对事情的经过。李让估计觉得最终退学的结果少不了她的出力,彻底没了顾忌,这才又有了这两天的行动。

罗宛昭对这种人的垂死挣扎毫无兴趣,瞥眼看过拉黑就算,根本没往心里去。

……

卢小玉早上就和她说好,两个人中午在常去的煲仔饭小店碰面。

室友有约,下课铃响,罗宛昭自然收东西收的飞快,仗着位置优势,第一个闪身出了教室。

雨停了,那把伞就被她粗糙一卷,匆忙丢进了单肩背包。

但秋风依旧,混杂寒露刮得凛冽。

风声里,校门口处嘈杂喧闹异常。

学校的保安大叔正操着方言在和什么人大声争执,语气挺无奈,挺烦躁。

“……哎,不行就是不行,大哥,你就听我一句劝回去吧,在这儿守着也没什么用!”

“……”

“上面决定了的事情谁都没辙啊,你呆在这儿,人又进不去,也是让我难做,看在咱俩是老乡,说的都是家乡话,我才肯这么花心思劝你……”

罗宛昭对这种热闹一向没兴趣,扫过一眼又收回,心思都在不远处的小店。

她一如平常地路过保安室门口,谁知道,人群中心的人却忽然激动起来,越过保安,朝她在的方向厉声大喊。

“……你!”

“对,没错,就是你!我上次在学校见过你!”

她错愕地回头,对上对方激动的目光。

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他衣着简单朴素,行为局促,凉秋却出了一头的汗,看得出应该是从什么地方匆忙赶过来,越过保安,身形颤抖,指着她大声地喊着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罗宛昭没来得及反应,保安也没来得及上前阻拦,中年男人已经抢在所有人面前,率先一步,朝她在的地方蹿了两步,就那么流着泪,噗通一声、直直地突然一跪!

“我知道你有办法,孩子,就当叔叔求求你,求你再帮叔叔给那些大领导作作证,我娃还那么年轻,不能、不能被退学……”

……

短视频时代,从不缺喜欢热闹的人,更不缺喜欢记录热闹的人。

电影学院附近就是商业区,午休时分,各色行人来来往往。

当时的场面经由不明真相的好事者拍摄,并配以一句“不知道这女生干了什么,要人家老伯这样?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哦……”传到了短视频平台。

视频中,中年男人和年轻女孩一立一跪,罗宛昭侧身站着,因为距离和角度不太能看清五官,但两人身后,硕大的电影学院四个大字出镜,能隐约听得见男人的哭声和求助声,场面鲜见离奇,刚好对上爱看稀奇的看客们的胃口。

短短几小时,视频被迅速地各种转发点赞,各种各样有关爱恨情仇的揣测朝着视频中的两人席卷而来。

说得恶毒的、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的……每个评论人一时间都成了断案高手,但几乎所有人,都清一色地认为,视频中的年轻女孩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到傍晚,罗廷又是一通不容拒绝的电话打来学校,要她不论在做什么,马上、立刻赶回家里。

这回的情况容不得罗宛昭拖拖拉拉。

罗廷把事情弄了个明白,等人到家,书房内,父女俩,家长派头摆出来,那就是绝不容人质疑,更不容人反驳的道理。

“……罗宛昭,能耐了啊!你是帮了别人,可是有没有想过自己?这下好了,莫名其妙多管闲事,把家里所有人也一并牵连进去,你爷爷看见视频马上就认出了是你,气得晚上一口饭都没吃,还有你万姨、我们学校的同事、老师……哦,这就是你想要的逞英雄的结果?”

他把桌面敲得震天响,凉凉出声,“你要是不去那破学校,什么事情都听我的,能给家里找这么多事儿?”

罗宛昭全程没出声,但挺直了腰,漠然地站着。

片刻后,罗廷起身打了几通电话,一会儿勉强地笑着和人说话,一会儿又神情凝重、郑重其事地交代着什么,既不让她出去,也不让她出声。

等好不容易终于重新拿到手机,卢小玉焦急地联系上她,这才告诉她,最开始的那条视频评论区好像有几个本校的同学把事情里里外外对上了号,主动客观地说了一下情况,包括她在内的、几条解释的评论也被点到了高赞,但依旧有人不信,还是大篇幅的负面评论占据上风。

几方争执,几方道理,谁都不服谁。

风口浪尖,第二天,那条视频却忽然从社交平台上消失了。

无论评论好坏,一切试图讨论这件事的视频,都在被上传后的一段时间被无声无息地迅速删除,不留痕迹。

开始还有人愤愤,信誓旦旦地说这事儿视频里的女生绝对是什么有背景的二代,可这个娱乐时代虽然爱热闹,更不缺热闹。罗宛昭就像是被一阵狂风卷入,又极快地抽身而出,不过几天,又被其他的爱恨情仇覆盖。

她是局中人,却像局外人,只能被动地承受,又被动地在周末被罗廷再次叫去一个饭局。

罗廷强硬地说,要她亲自和在这件事帮了忙的人道谢。他亲自驾车,当然不只载上了她,还载上了万琪。

“我们全家一起去,这才算正式。”

这是罗廷的官方说法。

只有三人的乘车路,万琪同样配合默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要“昭昭”放心别怕。

直到进入餐厅包间,罗宛昭面无表情地坐在位置上,瞧见缓缓走进来的、被请的人,又看见万琪带进来的脸生的白裙女子,介绍她是自己上次提到过的侄女的时候,才如梦中初醒,来来回回,读懂这饭局的另一层意义。

她是原因,但也是道幌子。

罗廷能把她这桩麻烦事处理得这么快,原因也多半早在他的话里显现的明明白白:身份名声,翻来覆去都是这些。

罗宛昭心中冷笑,胃里反酸。

被请的人则跟记忆里一样不慌不忙。

不过,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短外套,搭的卫衣运动长裤,没戴手表,比第一次见面随意很多,莫名显出点儿懒洋洋的散漫,唯独身形依旧峻拔。

“老师。”

满桌的人,闻亦周还是只和一个人打了这声招呼,低头喝了口柠檬水。

只在最后,他的目光微微扫过,好像看了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宝们,我忙完回来了=3=下章不出意外应该是后天见!

谢谢聪明蛋、好想吃外卖、Serendipity 、我有一支山茶花 、青時、谢谢、凉波上亭、慧欲、一一、荇歌、久安、一夜13郎、大美丽、陈路周的老婆、56669562、鱼七棉姑娘们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