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03

罗宛昭大脑是麻的,四肢也是麻的,全凭本能移开目光,低头摸出手机。

偏巧,屏幕跟着一亮,有人发来一条消息,开门见山,简简单单两个字。

“上车。”

罗宛昭反应了一下。

“去哪儿?”

不熟的叔叔:顺路去医院

这备注是她吃饭时在餐桌上的成果。万琪当时非要用人情的理由让她加微信,她加是加了,顺便找到对方甚是装逼的不知名艺术品照片头像,轻按两下,直接把微信名从默认的“闻”改成“不熟的叔叔”。

罗宛昭没料到答案,人一愣,错过最佳的回复时机。

“不熟的叔叔”不跟她废话,言简意赅地通知:只等一分钟

……

罗宛昭再次坐上和今天去饭局时的同一辆车。

她无声无息地侧过头,感受着车里的暖意,看着窗外闪过的灯光,渐渐下起的雨,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多傻。

今天晚上,市内温度骤降,秋日转寒,大街上连晚上散步的人都不剩几个。

她在垃圾桶旁边吐完第二次后,开始想的的确是立刻叫车去医院,结果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不自觉乱七八糟想了一堆,天黑透了,人也忘了要紧事。可见人一旦生病,脑子也容易跟着犯迷糊,做蠢事——这么一副典型的生活不幸的、折腾自己的十九岁叛逆失足大学生形象,惹来有人善心大发地停下车也不稀奇。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外面坐一晚上,对方这是帮她省了自己打车的麻烦。

更何况,闻亦周不仅让她上了车,上了车还什么都不问,既不好奇,也不说教,给她留出充足的个人空间。

罗宛昭忽然出声:“……你真的是我爸的学生?”

她问得突然,驾驶座上的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目不斜视,扶着方向盘慢慢答她,“是。”

那他的确是学艺术出身了。

罗宛昭放着空嘟囔:“不太像。”

她吹了两个小时的风,声音泛着沙,说话语气有些飘,“我爸身边的人都挺喜欢说教。”

罗宛昭从小到大和罗廷的矛盾数不胜数。

最近的一次,大概是她艺考的时候铁了心要往电影学院钻,报的还是冷门的制片专业,把罗廷气得好一段时间见她就烦。可他一生气,罗宛昭反而更高兴,更不可能把亲爹的那点“你怎么非得考那破学校”的批评放在心上。何况事实上,她读的学院根本不算破,只是和罗廷所在的大学常年是竞争关系,屁股决定脑袋,他看不上这边的师资环境,心里也嫌弃。

以前也有学生回来跟罗廷一起吃过饭,只是没有一次有今天这样正式的排场准备,来的学生也不负众望,学了罗廷那一套,要么不和她打交道,要么一说起来就是一副资深过来人的状态,和她聊几句所谓的学习生活经验,如果是业内沾边的,还会遗憾她怎么没学表演或者导演,跑去报了个国内四不像的制片专业,不过也没关系,出去留学混个学历都能解决问题……

前后的区别关窍也不难想。这几年影视行业不太景气,罗廷手上的作品没以前好出手,对一位在这方面有能力有资金的学生,另眼相看很正常。

她的话说完,前方路遇红灯,车停人停,这位学生也看了她一眼。

深秋雨落雾蒙蒙,车里没灯,男人的脸只在对面车辆投射过来的光下一闪而过,线条很冷。

“不舒服就不用勉强自己说话。”

闻亦周慢慢出声,声音既沉又缓,闲散有余。

“我没……”

罗宛昭想说她没有勉强自己,结果才说了两个字,忽然停下盯着驾驶位上人的侧脸看了看。她回过味儿来,转头绷着唇角往后重重一靠,没了动静——这人的话很好听,出发点是为她着想,结果实际上却是他想要的——安安静静的驾车环境,不需要说些无意义的话浪费精力。

如果是平时的她,绝对不会就这么老实听话。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倒霉折腾了一整天,现在也算受人恩惠,总不能恩将仇报。

罗宛昭心里的秤上下晃悠一下,索性歪着头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离这里最近的医院车程差不多就十分钟。

罗宛昭人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进去,一套流程走下来,毫不意外自己的诊断结果:急性胃肠炎,需要输液。

夜班医生见惯不怪,惜字如金,简短叮嘱八个字:“注意保暖,少吃生鲜。”

她拿着单子关上门,低头看着鞋尖缓缓出了口气,再抬头,脚步顿在原地,有些意外。

闻亦周竟然没走。

医院的灯光比车内亮得多。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闭目养神,脚边放着黑色的伞,衬衫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身形一看就是常年不疏于运动,袖口卷起,小臂外露,周身惫懒。

走廊这会儿来往的人少,有小姑娘顶着打石膏的手打哭丧着脸路过,看见椅子上的人了,忽然精神一振,朝身边的同伴使了好几个眼色,目标不言而喻,两个人走远了还笑着一步三回头。

罗宛昭看在眼里,慢慢走过去,正琢磨要不要出声搭话,闭目的人却好像预感到她的动作,眼皮一抬,先一步看住她。

“怎么样?”

他自下而上地看她,自然地直起身,角度不占优势,依旧沉稳地用三个字先发制人,顺手将手边装着热水的纸杯递过去。

他好像很习惯这种稍带掌控感的说话方式和做法。

罗宛昭接了纸杯,垂下眼睛,无意间注意到他脖颈处的一点痣,莫名不太自在。

“……肠胃炎,输液就行。”

闻亦周微微点头,干脆利落起身,“走吧。”

这个时间点,休息区只有几个同样挂着水的病人,大家彼此之间互不打扰,要么看手机要么歪头补眠。

罗宛昭开始还融入其中又困又乏,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坐得越久人反而越精神。

闻亦周在她旁边隔了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径自养神休息,她作为病人,反倒成了拿着手机打发时间的一方。

微博上吵吵闹闹,一会儿这个明星出专辑,那个明星剧定档;朋友圈热热闹闹,有人聚餐,有人泡吧,有人画了一整天的画晒出作品……好像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事可做,有东西可分享,充实又开心,独她一人是意外。

她一只手扎着针,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翻来翻去,心里越发空虚时,终于有人主动给她发来消息。

卢小玉:宛酱,睡没?

罗宛昭被迫单手打字,效率跌一半:在。

卢小玉:哎,就知道你肯定没睡!

卢小玉是她的室友,也是资深的各类亚文化爱好者,二次元、汉服等等都有所涉猎。电影学院按专业分配四人间,她们宿舍属于刚好卡在两个专业之间,构成一半一半,包括她在内的三个女生都经常不在宿舍住,唯一常年驻扎校内的文学系卢小玉就成了消息中转站和关系纽带,性格大方,跟谁关系都不错。

卢小玉卖了半天关子,这才道:今天我去话剧社,姜醒师哥竟然难得也在,说是新戏拍完了,公司安排他回来上一段时间课……

她刻意空出单独一句,强调着说:他还问了你一句来着!

罗宛昭怔了怔,回:哦。

她这个反应明显不在屏幕对面的预料之中。

果然,卢小玉显得很惊讶:就完啦?你不是对姜师哥那什么来着吗?

罗宛昭好半天没回。

她也说不上是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忽然瞥了一眼身边的人——

男人应该是下车的时候不小心淋了点雨,额前的头发微湿,和在饭桌上时纯粹的稳重成熟相比,多了点凌乱锐利,白衬衫贴在肩头,隐约显出一点肉色,勾勒出薄而有力的肌肉走势。薄薄的眼皮,睫毛浓而长,蝴蝶似的。

这人要是不给艺人当老板,纯粹去当个艺人,应该也挺能赚钱。

罗宛昭这么想,收回目光,在屏幕上艰难、缓慢地打出一串字:我在医院输液,明天再联系你。

卢小玉:医院??不是说跟家里人吃饭么

卢小玉:没事吧,需不需要我过来???

罗宛昭倒霉了整整一天,骤然遇上来自室友的关心,心里总算有些熨帖,懒得再折腾着打字,干脆用语音小声打包票回她:“……小问题,明天就能回校上课,放心。”

她想起早上女厕所李让偷拍那事,心里又起了点波澜,好像从早到晚,终于有地方可诉苦,可倾泻倒霉后的情绪了,放松道:“到时候见了面,我还有事儿想跟你说。”

要好的同龄姑娘们总是这样,分享彼此的生活不过寻常。

……

罗宛昭最后还是睡着了。

护士轻声细语地过来叫她时,她还在梦中和各类恐怖的丧尸僵尸做着搏斗,一哆嗦,一抬头,才发现闻亦周已经跟着站在了护士旁边,衬衫重新扣上,看不出一点疲惫,简直就像脑子里装了个闹钟,什么时间点都能对上。

“今天晚上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就没问题了。”

护士看她人在发懵蹙眉,以为她身体还有些难受,笑着宽慰一句。

“不过要让你长辈监督监督你,不能熬夜。”

罗宛昭揉了揉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重新坐上副驾驶,才意识到护士嘴里的“长辈”指的是谁。

怎么就一时犯了迷糊,没看到他的表情呢。

罗宛昭没看人,脑子里却浮现出身侧人的脸,从容悠闲,沉静稳重,而她今天一身运动风混搭,也没特意收拾自己,顶着齐刘海小羊毛卷,的确很有外表上的欺骗性……

“回家还是回学校?”

她没过脑子,下意识给出答复:“学校……”说到一半,罗宛昭稍作停顿,想起她前天走得匆忙,将笔记本忘在了房间,即刻道,“不,回家吧。”

“就在蔚蓝悦城。”

她主动报上地址,说到最后,语气稍微显得有些含糊,不太自在地,“……今天,谢了。”

罗宛昭没转头,只能通过余光和镜面看到一点动静——闻亦周没说话,好像扯了扯唇角,笑了一下。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眼神追过去的时候,闻亦周还是目不转睛,直视前方,根本无所谓旁人的关注。

罗宛昭知道自己怎么都不占理,老套路老办法,继续低头看起手机,点进微信时,微微抿唇,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将“不熟的叔叔”调出来,翻来覆去改了几次,都不满意,最后还是变成了默认的“闻”。

就今天来看,对方的确已经够仁至义尽。

车外的雨越下越大,珠帘似的一串又一串,砸在地面上溅起水花。

罗宛昭看着熟悉的公寓,正要下车,却被身后人叫住。

“稍等。”

她侧身回头,闻亦周顺手将刚刚带在身边的黑伞里给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稍作打理,刚刚又放在哪里,伞本身被收得整整齐齐,很有点强迫症的作风。他甚至还记得用干净的伞柄对着她,方便她接过去。

罗宛昭没来得及说话,还是由对方习惯性地掌控局面,交代,声音沉沉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拿着。”

车内光影交错处,闻亦周留给她深邃利落的轮廓,同样也利落地留给她一句,“不用还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用再见了(X)

谢谢几年之姑娘的营养液。

没想到今天还能挤出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