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走出疗养院后,姜南离有一瞬间的茫然。
梁州夜里的星星很亮,姜南离站在疗养院的金色招牌外,一时有些失去了方向。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好像从五岁时被带走后,姜南离便没了归处。
夜风带着一点点的凉,姜南离缩了缩肩膀,抬手去抱肩的时候,掌心触碰到的,不是平时裙子的触感,反倒是毛茸茸的,挠得掌心有些发痒。
姜南离侧脸去看,才记起自己套上了梁弋买来的毛衣外套。
她伸手轻轻按了按毛衣上飞起的绒毛,侧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街道上寂静,车鸣声响起时,便显得有些刺耳,让人的胸腔也跟在其后颤动。
姜南离收回手,抬头去看。
黑色的越野车停在街道对面,大灯亮着,照亮了面前的一小片地。
姜南离没动。
越野车的车灯闪了两闪,车门便被推开了。
身高腿长的男人从车里走了出来,斜靠在门框上,看着慵懒没个正行。
梁弋远远看着姜南离,抬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姜小姐,我来接您了。”
梁弋喊起姜小姐时,像是用舌头包裹着每个音符,听上去有些戏谑也有些缱绻。
姜南离这才抬脚,朝着梁弋走了过去。
梁弋转到副驾驶的位置,替姜南离打开了车门,“接下来去哪儿?”
姜南离钻上了车,她没有回答梁弋的话,而是静静地看着梁弋。
片刻后,才轻声道,“你是梁州人?”
梁弋点了点头,“是,梁州人。”
“那你不回家吗?”姜南离轻轻搓了搓指尖,听不出情绪,“看起来,你已经在疗养院外等了我许久了。”
梁弋沉默地看向姜南离。
就在姜南离以为梁弋什么都不会说时,面前的男人突然笑了笑,“我生在梁州,但我在梁州没有家了。”
“姜小姐,你困不困?”梁弋话音转得极快。
姜南离愣了一瞬,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梁弋上了车,他看着前方,“姜南离,我有些怕,所以想请你陪着我去一个地方。”
直到到了目的地,姜南离才知道梁弋口中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那是梁州的墓地。
墓园里有一个小小的山包,陵墓一排一排的,绕着小山包走了一圈又一圈。
姜南离从车里走了出来,她张了张嘴,有白色的雾气在她鼻翼前飘散。
——墓园的温度要更低一些,热气都会被凝成白雾。
姜南离转过头,看向刚刚锁好车的梁弋,眼底有一丝疑惑。
梁弋看着姜南离笑了笑,眼睛像是星辰一样发亮。
“我父母,葬在这里。”梁弋抬脚,朝着一处走了过去。
他沿着墓园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有些复杂的台阶走着,丝毫没有磕绊。
好像那一条路已经刻在了梁弋心里。
他从这些看上去大差不差的墓碑中找到属于自己父母的墓碑,像是从一排排一样的房子里找到自己家那样轻易。
梁弋停了下来。
姜南离停在了他身后半步的地方。
照片里的人,正温和地看向他们。
“你刚刚说,你怕?”姜南离的视线从墓碑上移开,墓碑上的刻字让她明白,这里埋着的应该是梁弋的父母。“梁弋,你怕什么?”
梁弋本身长得和照片里的女人也有几分相似,而那双多情好看的眸子更是和照片里的男人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梁弋没有接话,他蹲了下去,毫不在意地拍了拍墓碑前的一小块空地,而后坐了下来,他看着墓碑,声音有些淡,“我怕他们怪我。”
“当年,他们是想去海市——我读书的地方,替我庆祝二十岁生日的。”梁弋半垂着眼,他没有注意到,姜南离是什么时候走到另一侧,抱着膝盖坐下的。
“是我说在家里过的。”梁弋停了停,“所以他们才会早早结束了旅行,回了家。”
“我妈妈……”梁弋声音突然有些低,像是说不出后面的话了一样。
姜南离并没有催促他,而是安静地等着,她没有看向梁弋,而是看向周遭。
“我妈妈,是个很浪漫的人。”梁弋继续道,“每一年,我们的生日,她都会把家里打扮得很漂亮。那年我二十岁,在她眼里,更是要好好纪念的日子。”
“那天,家里被妈妈打扫得很干净,她还买了许多气球彩带,家里被她收拾得像是给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过生日一样。”梁弋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笑声,只是那笑听着却让人无端难过。
“我原本还在想,这次一定不会听她的,戴着生日帽,在那些彩带下面拍照片了——”
“多幼稚啊,要是照片留着,被我以后的女朋友看到了,不是会被嘲笑吗?”梁弋吐出一口气,“直到推开门前,我都是这样想着的,我甚至想好了,要是妈妈因为这个生气,我说些什么哄她。”
“可推开门后,我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妈妈给我准备的彩带,准备的气球,破得破,烂得烂。”
“那些东西,都泡在血里……”
“我妈妈她,可娇气了。”梁弋缓缓转过头,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安静地回望。
“平时不小心割破手,都要在我和我爸耳边絮叨上小半个月的。那么怕疼的一个人,被分成了那么多块。”
“姜南离,你说,她死前是不是很痛苦。”梁弋突然看向姜南离,他眼尾通红,“死后是不是也很痛苦?”
梁弋有些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姜南离,如果我是她,一定会恨那个导致这一切的人的。”
“归根到底,如果不是我提出要在梁州过生日,他们就不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姜南离,你刚刚问我怕什么。”
“我从前怕他们怪我。遇见你之后,我知这世上有鬼魂的存在,我又怕每年我来扫墓的时候,他们恨我恨得不愿出来见我。”
姜南离回过头,琉璃色的眼睛看向梁弋。
在她的眼睛里,梁弋的嘴唇上下张合着,可姜南离却有些听不清梁弋的话,她耳朵里更多的是胸膛里,那颗心脏的跳动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在那跳动声里,夹杂着一些破碎的话语。
一会儿,是梁弋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说,我的母亲,被切成了许多块。
一会儿,又是李虎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念,我手上好多好多血,我把他们切成一块一块儿的。
“他们……”姜南离开口,可说了两个字,却说不出旁的话了。
她腾一下站起身,环顾着四周。
在旁人眼里,墓园的夜晚安静却又漆黑。
但在姜南离眼里不是的,她能在那些葬了人的墓碑附近看到一丝又一丝的残魂碎片。
那些碎片并非已死之人的魂魄,而是留下的一丝执念。
这些执念留在墓碑处,为的是再见一见已死之人在乎的人,只是,在梁弋父母的墓碑旁,是没有那样的执念的。
姜南离觉得自己的指头因为绷得太紧而有些疼。
她有些僵硬地动了动指关节,抬头看向梁弋,“他们不会怪你的,因为这不是你的错。”
许是觉得姜南离是在安慰自己,梁弋笑了笑,半转过头,把自己的脸隐进了黑夜里。
但姜南离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什么安慰人的话。
因为姜南离知道,梁弋父母死后留下的残念在哪里。
那些残念跟在李虎身边。
如果非要像梁弋这样细细追究,当年究竟是谁做错了才导致了这一切。
姜南离想,那些错应该是在自己身上。
因为李虎应该死在梁弋父母出事的前两年。
正是因为自己和李虎母亲的交易,一个本该死在两年前的人,才会在那天杀害了梁弋的父母。
不知过去了多久,梁弋手腕上传来了极轻一声滴响。
随着那一声轻响,梁弋刚刚外泄的情绪都消失了,他转过头,看向姜南离,语气再次变回了之前的样子,丝毫听不出刚刚的情绪。
“姜南离,我们回车里把东西拿过来吧,我一年只来看他们一次,纸元宝要给他们烧足才行。”
梁弋从后备厢里抱出了一个纸箱子,又把放在后座的白色花束递给了姜南离。
两人沿着刚刚的路,重新回到了梁弋父母的墓前。
梁弋蹲在了墓碑前,从纸箱子里,摸出来了一张干净的毛巾,他身子往前探着,细细擦着墓碑上的灰尘。
“爸,妈。”梁弋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难过的情绪,“我来看你们了。”
“刚刚我说的话,你们别我心里去。这不是难得认识了一个姑娘,想着说些让她心疼心疼吗?”梁弋笑了笑,只是笑声短促没有尾音。
他沉默片刻,才继续道,“你们别担心我,我好着呢。”
“小念的事儿也有头绪了。”梁弋将纸箱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是金箔纸叠成的纸元宝。
姜南离是见惯纸元宝的,只是从未见过叠得这么歪歪扭扭的纸元宝。
“爸妈,你们别担心,等我找到小念,一定会找到害死你们的人的。”梁弋弯腰点燃了堆成小山的纸元宝。
火舌吞噬了大片的纸元宝,黑色的纸灰打着旋飘起,一些落在了梁弋脚边。
另一些,落在了姜南离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