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姜淮一看着缓步走向自己的姜南离。
思绪无端回到了两人年幼的时候。
在那时,自己命悬一线时,姜南离也是这样走向自己的。
姜南离停在了姜淮一面前,她抬起头,有些烦躁却又有些无奈,“你又有什么事儿?”
姜淮一伸出手,想要替姜南离把有些散乱的鬓发理顺,却被姜南离半侧着身子躲过。
姜淮一动作一顿,而后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他侧开身子,让开了离开的路径,“我来帮你处理蒋齐的事儿。”
“你把蒋齐的魂魄带走后,我总要处理他的尸体。”姜淮一跟上了姜南离的步子, “你每次下船,都是自个儿一个人,怎么这回还带上了个面生的。”
姜淮一意有所指地回头看向还没有驱车离开的梁弋。
梁弋和他的视线隔着玻璃对上,姜淮一收回目光,看向姜南离时,带了一丝不赞同,“先前我说我跟着你不同意,现在带个外人,不好。”
“要是让村里那些老古董知道了,又该想方设法上船找你麻烦了。”姜淮一叹了一口气,他微微侧目,眸光从姜南离的脸颊转到了她的肩膀,“你也知道,你上船后,替姜家做的事儿少之又少……”
姜南离停了步子,她偏过头看向姜淮一,目光像是透过了面前的躯壳看尽了他的灵魂一样。“姜淮一,有什么你直说就是了。”
姜南离顿了顿,她收回视线,重新抬起脚,“不用这样和我拐弯抹角地说话。”
姜淮一无奈地笑了一声,声音里也带了两分无可奈何。“你啊——”
他话音轻转道,“三件事,第一,有个老主顾找上来了,等你处理完蒋齐的事情后,我给他牵线搭桥,让他上船,你替他把事情处理了。”
“第二,别让外人掺和进姜家的事儿里来,他们知道得越多,对他们自己,对姜家,都不好。”
“最后一件事儿……”姜淮一仔细关注着姜南离的神色,只可惜姜南离一直冷着那张脸,也不知这些事,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你不同意从姜家挑两个手脚麻利地去照顾你就算了,你在外面行走,身边总要有人跟着,我会安排人跟着……”
“姜淮一。”姜南离停在了电梯前,她抬手按在了电梯上行键上,“你应该知道,没有人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姜淮一的话音猛地止住了,看向姜南离的眼眸中情绪晦暗不明。
“我可以帮那位老主顾。”
电梯门缓缓打开,姜南离走了进去,她转过身,看向姜淮一道,“至于另外的两件事儿……姜淮一,你管得有点太多了。”
电梯门在姜淮一的面前缓缓阖上。
连带着把姜南离藏在了身后,姜淮一看着银白色电梯外壳里照出来的影子,眼尾微垂。
独自站了一会儿,他扭了扭手腕,然后转过身,朝着另一边走了过去。
蒋齐现在还在抢救,很快就会宣布抢救失败,他的尸体也会被送到停尸房。
而这间医院的停尸房在地下,从另一部电梯走。
姜淮一沿着原路走了回去,朝着电梯而去的路上,撞上了梁弋。
梁弋坐在车里,嘴里还叼着一支烟。
见姜淮一走了回来,他半眯起眼,抬起两根指头,算是同他打过了招呼。
姜淮一的视线从梁弋身上移开,他的心情变得更差了些,就算是隔着车窗,梁弋也能看出迎面而来的男人身上的抵触感。
梁弋低头灭了烟,发动了车子。
而姜淮一正如梁弋所料的那样,停在了梁弋车前,他不避不让,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叩响了车前盖。
梁弋见状没有动,只摇下了车窗,“劳驾,让让。”
姜淮一抬眸,眼底阴鸷一览无余。
梁弋半抬起眉毛,没再开口,只是抬手按在了方向盘上。
那意思,不言而喻。
姜淮一站在车前,僵持片刻后,半侧开了身子。
他刚刚从车前让开,黑色的越野车便冲了出去,很快就在有些昏暗的地下停车场里消失在了姜淮一的视线里。
是个有些脾气的男人。
姜淮一收回视线,在心里对梁弋有了一个大概的定论。
那就更留不得了。
梁弋并不知道不过一个照面的功夫,那个不知来历,和姜南离之间关系奇怪的男人心里便对自己产生了杀意。
他现在,忙着去找一间不那么忙的洗车行。
好让姜小姐办完了事儿,能高高兴兴地上车。
梁弋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一样,嘴角微微翘起。
也不知道像姜南离这种,总是臭着一张脸的人,会因为什么事情开怀大笑呢。
梁弋想象不出来。
另一边,姜南离循着蒋齐魂魄的气息已经走到了相应的楼层。
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可姜南离却像恍若未觉一样,她靠墙站着,眸光沉静地看着面前红色的标志牌。
医院里,人匆匆,鬼魂也是。
姜南离缓缓闭上眼,可闭上眼,耳朵里的声音却更加明显了。
她甚至能听到鬼嚎声里的每一次震颤。
人哭声和鬼嚎声穿过门板楼层,一起撞进了姜南离的耳朵里。
她猛地睁开眼,琉璃色的眼珠子中染了一层淡淡的粉。姜南离伸手解下了腰间挂着的铜钱。
那枚铜钱里,装着的是水鬼的魂魄。
她屈指在铜钱上轻轻叩了叩,一枚半透明的鬼影飘了出来,飘在姜南离面前,凝成了半个人形。
在铜钱里养了几日,水鬼的脸,不再像先前似的,像个发胀发白的面皮,反倒隐隐瞧出了几分身前的模样。
是个长相周正的小伙子,看上去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长相不那么可怖了,水鬼的性子也柔和了半分,他看向姜南离,不再像先前那样焦躁不已,反倒是带了两分羞稔。
姜南离看向水鬼,动了动唇,“怎么到了最后一天当鬼的时候,反倒变得矜持起来了。”
水鬼搔了搔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姜南离扯了扯唇,“我们原先作为邻居,我其实不怎么喜欢你。”
水鬼语气真挚。“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极难相处的人,这次……”
姜南离抬手打断了水鬼的话,她的背靠在医院白墙上,“我只是觉得你太过吵闹,才出手帮你罢了。”
水鬼嘿嘿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一人一鬼闲谈间,蒋齐的魂魄已经从紧闭的急救室里飘了出来。
蒋齐新变成鬼,脸上满是茫然。
魂魄上,还带着火烧留下的疤疤癞癞。
他有些茫然地四顾,显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视线同姜南离对上,蒋齐的脸色才逐渐变得煞白。
姜南离站直了腰,只见她伸出手指轻轻一挑。
蒋齐魂魄的手腕上便多出了一条线。线的另一端,系在水鬼的手腕上。
随着绳子落下一个结,水鬼半个身子渐渐趋于完整。
他脸上属于水鬼的特征也渐渐散去,原本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姜南离抬手拍了拍水鬼的背,她本不该触碰魂魄的,可姜南离仍旧是用温热的掌心轻轻盖在了水鬼的肩胛骨处,“去吧。”
水鬼回头看向姜南离。
身后的人嘴唇微微弯起,水鬼想,那是他见过的,姜南离最温和的时候。
“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早在姜南离上船前,水鬼就在江底飘着了。
现在,他身上的诅咒转移到了蒋齐身上,水鬼也变回了最初死时的样子。
是个穿着长衫的俊秀少年。
他对着姜南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顺着那根绳子,和蒋齐的魂魄撞在一起。
蒋齐脸上满是怔愣错愕。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开始变得浮肿泛白,像是在水中泡了许久许久一样。
那一撞下,蒋齐的魂魄跪了下去。
而原本水鬼的魂魄则是渐渐消散了,姜南离看着掌心当中窜起的幽蓝色火苗,没有动作。
直到那悠悠蓝火熄灭。姜南离才牵住了落在地上的绳子一端。
身子穿过铜钱中间的孔洞。
蒋齐的身影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做完这一切,周遭原本变得模糊的情景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人来人往间,姜南离听到有人在说话。
——怎么突然这么阴冷。
——这回南天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你看墙上,有水渍沁出来了呢。
姜南离模模糊糊地记起,阿嬷从前和她闲聊时,提起过水鬼的过往。
水鬼是个书生,一个生不逢时的书生。
正值乱世,国将不国,妖异横行。悠悠大江干涸得只剩最后一层,连年的干旱几乎要了周遭百姓的命。
书生死在江边。
血水与最后的一丝江水相连,江水重新变得丰沛起来。
活过来的江水,拯救了周遭的百姓。
姜南离还记得,她听阿嬷讲起这件事时,曾有些不屑地反问。
——白白丢了一条命。总不能那雨当真是因为他的死而下。
那时候,还是水鬼的书生正飘在船边,听了姜南离的话,他尖着嗓子喊,“是交易,是一场交易。我不是白白送死的。”
姜南离并不相信,姜家可做不到什么呼风唤雨的事情。她继续追问是什么交易,那书生却又说不明白了。
他在这江里待得太久,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姓,也忘了当年究竟是为何死。
没有人知道。
唯有那从墙底渗出来的水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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