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买卖原来如此。席琳·迪翁扯着喉咙大唱特唱的时候,塔蒂亚娜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吃光了水果盘里的水果,她把手伸到文胸里,像变戏法似的摸出张记忆棒来,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格洛丽亚?”
“记忆棒吧。”格洛丽亚说。
“谁的记忆棒呢,格洛丽亚?谁的?”
“你的吗?”格洛丽亚试探性地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某种斯拉夫人的苏格拉底反话式提问。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她又加上了这一句。
塔蒂亚娜将记忆棒递到她手里,说道:“不对,这是我们的,格洛丽亚。你跟我共同拥有,我们五五开。”
“共同拥有什么?”
“一切。”魔法书。格雷厄姆所有的秘密账簿都收藏在一块小小的塑料片里。就在格雷厄姆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在阿佩克思旅馆房间里的床上翻腾的时候,塔蒂亚娜从他那件薄型羊毛西装的口袋里拿走了这块塑料片。
“我以为你当时想把他救醒呢。”格洛丽亚若有所思地说。
塔蒂亚娜做出小丑的悲哀表情。
“别这样。”格洛丽亚打着哆嗦说。
今早的广播里播了点关于马的事。有人任凭12匹马被锁在马厩里,自己却跑掉了,结果那些马都饿死了。格洛丽亚想到了那些马棕色的大眼睛,她想到了迄今为止最为催人泪下的作品,《黑美人》。如果能有一大笔钱,不知能帮到多少匹马呢,她想到了所有那些长着忧伤的棕色眼睛、可能获得救助的马。还有被咬掉头的小猫咪,被缠上透明胶带的鹦鹉,被机器碾坏的男孩。
“唔。”她说。
格洛丽亚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博德斯柯利牧羊犬幼崽的屏幕保护图片看了一会,跟着敲击了一下空格键,她的电脑便又回复到可使用的状态。
她键入了“奥西曼提斯”这几个字;就这样打开了格雷厄姆的那些秘密账簿。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密码的?”她问塔蒂亚娜。
“我无所不知。”格洛丽亚能够想到一大堆塔蒂亚娜很可能并不知晓的事情(烤饼的制作方法、锡利群岛的位置以及老境将至所带来的恐惧),不过她可没有心思去质问她。格雷厄姆用雪莱的诗题做密码,这一点让她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动。或许,毕竟他还是喜欢她送给他的礼物的。
又或许,他只是想找个最不容易让人想到的词语而已。
格雷厄姆的记忆棒里存储着许多单调乏味的商业数据——可行性研究、计划数据、薄利。他的世界里充斥着那么多不知所云的概念,不过还是会让人很想问一句——这些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甚至,这些东西真的存在吗?)
一个人的生活难道不应该建立在简简单单、让人碰得到摸得着的实物上吗?比方说,攀在那立在花园狭长花坛的桩柱上的香豌豆,荡着秋千的孩子,冬日阳光那倾斜的角度。还有一篮子的小猫咪。
那里面还有格雷厄姆保存的他与玛吉·劳登的来往信件,这些电子情书的数量多得惊人,都是我亲爱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美好之类的缠绵情话。塔蒂亚娜用一种吸血鬼般的拖长音节的调子朗声将它们念出来,那些柔情蜜意因此而显得滑稽可笑了。
“你跟格洛丽亚谈过离婚的事了吗?你答应过这个周末要跟她谈的。”其中的一封邮件有个附件文件夹,里面有好多照片,有些是格雷厄姆与玛吉的合照,不过大多数都是玛吉的单人照片,大概是格雷厄姆帮她拍的。格洛丽亚已经想不起格雷厄姆上一次为她拍照是在什么时候了。
“大婊子。”格洛丽亚说。
他带她去约克赛马场参加过女士日的活动,格洛丽亚自己还曾经向格雷厄姆提议过在女士日那天一起去看赛马的事,出去玩一天。玛吉和格雷厄姆住过米德尔索普大楼(漂亮极了,亲爱的,你就是神)。
他给她买过一颗粉钻——美呆了,美呆了,美呆了。真的好大啊!(就像你!)今晚有个人将会得到盛情款待!他写给她的邮件则要显得枯燥乏味得多。新的艾凡赫房型是有四个卧室的排房,车库建在房屋构架内。我们要尽可能在动工前把房子都卖出去。注意洗衣房,这是个大卖点。万事皆商,连爱情也不例外。
格洛丽亚连个粉红洗涤池都要不来,而他的情妇却能有颗跟巴尔莫勒尔平顶圆帽那么大的粉钻。看来格雷厄姆即将不久于人世还真是种遗憾,这样格洛丽亚就不能看到他在离婚诉讼的法庭上痛苦地坐立不安的样子以解心头之恨了。他半数的经商所得都得放到她口袋里。
“你什么也捞不到,格洛丽亚,”塔蒂亚娜对她说,“记得吧,《非法所得法案》,2002年的。”不知怎么地,塔蒂亚娜对法制系统的最新状况如此清楚,格洛丽亚却并不觉得惊讶。
“都在这儿了,格洛丽亚。”塔蒂亚娜说。
她说得没错,确实该有的都有了——假账、非法转账、皮包公司、逃税漏税。那些经格雷厄姆之手流过哈特之家账上的资金,不光是他自己的,还有其他人的——他就像一个可以随意雇佣的洗钱师,专门为人们刷洗掉钱上的脏污,简直将此视作了自己的职业。记忆棒里还记录着许多银行账户的密码,这些账户分散在苏格兰、泽西岛、开曼群岛,以及瑞士等各处。格雷厄姆的脏钱铺洒的广度和深度之大,实在令人瞠目结舌。他简直拥有整个世界。
“费我思是他开的?”格洛丽亚问道,眯起眼睛看着屏幕,“跟默多一起?”
“万事皆商,格洛丽亚。商业和谎言。你年纪也不小了,早该知道这些了。让开。”她用命令的口气说。
格洛丽亚从座位上挪开,于是塔蒂亚娜在电脑前坐下,她的双手在键盘上方保持着举起的姿势,就像一位即将开始演奏的钢琴大师。
格洛丽亚好奇起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在转账吗?把钱转到家用账户上吗?”她满怀希望地加了这最后一句。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得杀了你。”塔蒂亚娜说。
她就像个俄罗斯滑稽演员。格洛丽亚不知道她是否真是俄罗斯人。没道理她说自己是谁,她就非得是谁。任何人说自己是谁,他都可以不是那个人。人们总是别人告诉他们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听说格雷厄姆在瑟索,就以为他真在瑟索。
等以后,这个不久的将来到现在的距离大概也就是那条两边植着金鱼草和鼠尾草的小路那么长,那时候格洛丽亚希望自己是谁,她就可以是谁了。
塔蒂亚娜突然间放声大笑,拍着格洛丽亚的手臂(劲可真大)说:“开玩笑而已,格洛丽亚。我正在把钱弄到那几个瑞士账户里的一个去。调查商业欺诈案的那些警察要想找到它可得花大功夫,其他账户早就冻结了,他们还找不到这个,等他们找到的时候,我们俩已经——”她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噗!不见了。”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把钱取出来呢?”格洛丽亚不解。
“格洛丽亚,你真是太蠢了!这是哈特之家的账户,你是公司的老板,只要你想,拿什么都可以。你可是重要的女生意人啊。你最好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们要去拿钱了,要知道那可是一大笔钱。别担心,格洛丽亚。记住,我在银行工作。”门铃响了。来的是帕姆。
“现在真的不是很方便。”格洛丽亚说。
“你们的安保门大开着,”帕姆说着,走到了门厅里,“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我是刚从书展回来。”她自说自话地径直来到起居室,在蜜桃色织花布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格洛丽亚跟着她走进去,心里想着怎么才能甩掉她。也许她只需打个响指,然后噗的一声,她就不见了。
“我得说,你不去是对的,”帕姆说,“这次的活动很不尽如人意,没什么意思,还吵吵嚷嚷的。我觉得那些带馅面包卷压根儿就不能让人值回票价。杜格尔·塔维特倒是不错,至于说亚历克斯·布莱克嘛,简直太让人失望了。”
“哦?”
“太矮了。肯定做过什么亏心事,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那些调查理查德·莫特谋杀案的警察居然没有把他关进拘留所,真是奇怪。”
“哦?”
“我给你买了本书,签过名了。”
“哦?”
“别再说‘哦’了,格洛丽亚,你就像个会走路的零蛋。你难道不准备煮点茶吗?我听说可怜的老格雷厄姆给困在瑟索回不来了。”门铃又响了。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格洛丽亚说。
“布罗迪督察。”那个人说,探身进门,握了握她的手。
“有位督察上门拜访。”格洛丽亚说。
她觉得他肯定是调查商业欺诈案的,不过调查商业欺诈案的警官不都是成群出没的吗?他尾随她进了起居室。她真希望自己能让他留在门外,他要说什么就在那里把话说完,就像那些耶和华的见证人一样。所有这些不速之客都让格洛丽亚无法照看到正在厨房里进行非法资金跨国转账的塔蒂亚娜,监督着这种欺诈活动的唯有格洛丽亚那台红色的厨房救星食物搅拌机和迪莉娅·史密斯的那本《完全厨艺教程》。
“喝茶吗?”格洛丽亚礼貌地问道,她想不起来他有没有给她看过什么证件了。他的警官证在哪里呢?他正在说着什么关于道路暴力事件的事情时,塔蒂亚娜悄悄地从厨房溜了进来,像滑稽闹剧里演技拙劣的女演员那样说道:“大家好。”
“哦。”帕姆说。
“我们不能老是这样见面,”那个警察对塔蒂亚娜说,“人言可畏啊。”接下来大家还要说的话都没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格雷厄姆的泥人这时候举着一根棒球球棒从法式落地窗那里破门而入,于是帕姆开始尖叫起来,那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就好像她打算将地狱里的所有恶魔招来此处,直到有个陌生人出现在花园里,并一枪命中那泥人心脏,帕姆的尖叫都没有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