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丽亚醒得很早,她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好像怕吵醒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似的,其实屋子里就她一个人,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格雷厄姆在的时候,这屋子总是闹声喧天,即使是他还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也不得安宁。如今没了他,日子又恢复了宁静的本来面目,那轻柔的色彩和斜照进来的光线都是格洛丽亚从前无法见到的。
她光脚踩在燕麦色的柏柏尔楼梯地毯上,感受着脚趾间那小羊羔皮毛般的凸起物,她的手掌抚着俄勒冈红松木的楼梯栏杆,栏杆扶手倾斜的表面光滑无比。她不由得想到了要花费多少年的时间,木质才能被磨砺到这样丝缎般顺滑的程度,一百五十年吗,也许更多,当然她也为此添了一份力,她经常用一大块坚硬的蜂蜡而不是光亮先生来为栏杆抛光。格洛丽亚已经训练出了自己欣赏小趣味的能力,而小趣味在这房子里多得是,就算等到格洛丽亚长眠地下以后,这房子还能屹立好多年呢。
每一天都是一份礼物,她告诉自己,有生之年天天都是生日。他们会失去这栋房子,格雷厄姆弄出的烂摊子会把房子也搅进去。根据《非法所得法案》(她近来在网上阅读了该法案的全部条文),这房子将被没收,然后出售,并藉此为格雷厄姆多年来所做的坏事稍作补偿。纸板房,这就是他造出来的东西,幻象一般不牢靠。
他的死,或是商业欺诈专案组的调查结果,总有一样要先来,到那时遮掩的帘子被掀开,阳光照进所有肮脏的角落,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格洛丽亚打开起居室的落地窗,原地站了一会,呼吸着清晨的空气,有只麻雀轻巧地在篱笆柱上单足跳跃。棕色羽毛的小个子,嘴下面的一圈毛是黑色的。多希望上帝之眼正看顾着它,不过就算上帝无暇顾及,格洛丽亚和闭路电视的摄像头也会注意到它是否摔倒。一只喜鹊唧唧喳喳地猛扑下来,格洛丽亚将它赶跑了。
格兰奇区的这栋房子(叫上帝,这名字在格洛丽亚和格雷厄姆拥有它之前就取了好久了)跟那些让格雷厄姆富起来的标价过高、实则垃圾的豆腐渣工程没有一点相同之处。格雷厄姆造的房子里有的是铰链没装结实的柜门、人造石质表面的水泥壁炉和大批量低价购进的地毯,那味道闻起来就像房子是用塑料和化学制品做成的一样。
去年,格雷厄姆曾经说起过要搬出格兰奇区这栋房子的想法,他说他们已经“太有钱了”,不能再住在这里,而他“看中了”北边的一处庄园,那里有数亩田地可供他钓钓鳟鱼,或者从天空中打落毫无防备的飞鸟。多年以来,格兰奇区的这栋房子已经完全适应了格洛丽亚的脾性,格洛丽亚住得很舒服,现在要为了不知在哪里的什么华庭洞府而甩掉它,她觉得有点残忍。
格洛丽亚说,她不懂人怎么可能太有钱,如果你太有钱了,你可以送掉点钱,这样你就一般有钱了。或者你可以把钱都送光,这样你就没钱了。而且他们并不真正有钱,那不过是镜花水月,他们的生活依附在那些不干净的钱上。
她移步到厨房,开始煮这天的第一壶咖啡,将咖啡豆放入碾磨机之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咖啡香气。厨房的地板上铺的是意大利大理石瓷砖,阴冷而无生气,她像是在墓石上行走。这些瓷砖贵得离谱,不过格雷厄姆到手的价钱便宜极了(这是自然)。房子去年重装过,格雷厄姆的工作团队派出了更有资历的几位师傅负责重装工作。别的不说,他们敲通了一面墙,改造出了一个极为宽敞的美国式厨房。
“对我太太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格雷厄姆豪爽地对他的建筑师说。
“怎么样,格洛丽亚——冰柜、加格瑙的灶台,灶台还带有可以浸没食物进行煎炸的油炸锅?”
于是格洛丽亚说她想要粉色的洗涤池,她在某个关于住房改造的电视节目中见到过,但是格雷厄姆说:“粉色洗涤池?除非我死。”那就随你便吧。
格洛丽亚喜欢到哈特之家新建的每一个住宅区参观。这些住宅区离家越远,这种参观就越像是一次短途旅行。她有时会包一点食物去野餐,有时会找到当地的茶室喝个下午茶。她喜欢在房型展示区里四处转转,听听销售人员吸引买家的噱头(这房间舒适宜人,太有家的感觉了)。格雷厄姆对她的这些远足游览一点不知情。
有时候,格洛丽亚会装成是一个潜在的买家,比如说是一个眼睛发直的弃妇,或者是一个新近丧偶的寡妇,因为失去了丈夫正想换套“尺寸小些”的套间。另一些时候,她则是在为她的女儿找“家庭用房”或是为她在海外工作的儿子找“首房”。
这没什么不好,而且这样她就有机会开关橱柜门,到那些逼仄的独立浴室里去仔细察看一番,那些浴室小得只够发育不完全的人使用。一切都是按照最紧凑的规格建造的,尽可能小的花园,小极了的浴室——就好像决定建造这些房子的人是个吝啬鬼似的。
复活节前,她开车去看了法夫的一个住宅区。
建筑工人已经都搬出去了,最后一批住户也已经搬了进来,不过那里的房型展示区和售房移动办公室还在,有面印着“哈特之家——真心为您安家”几个醒目大字的旗帜依然飘扬在售房处的上空。
方便旗。
她为这些新到的住户觉得格外的不好受,要知道这片住宅区的原址是一片垃圾填埋场,而现在各家门前撒上几英寸厚的壤土就算是个花园了。
(“可你确定这是符合规定的吗?”她对格雷厄姆说。
“Caveat emp-tor,格洛丽亚,”格雷厄姆说,“这是我需要知道的唯一一句拉丁文。”)玛吉·劳登当时正好在移动售房处里,看到她大吃了一惊。
“哈特太太?需要我为您服务吗?”脱下了她的小礼服,她似乎变了样,穿得老气横秋的,自然不会有什么节日气氛了。
“我就看看,”格洛丽亚用两句废话搪塞她,“我喜欢关心周围发生的事。”不过她小小的出游计划已经被毁了。她本打算装成是某个有钱人的情妇,正想从购置房产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这种构想的境况现在看来很具有讽刺性。
格洛丽亚夜里又回去了一次,偷偷摸摸的像个恐怖分子一样,她在每户人家的门口都放上了一盆长势可人的盆栽。一株盆栽填不满一个花园,不过也是一份心意。
格洛丽亚有时会想知道,格雷厄姆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家庭太不尽如人意才决心建造家庭住房的。他们原来准备去吕克昂剧场看《大建筑师》(哈特之家算是该剧的赞助商),这使得格洛丽亚情不自禁地将格雷厄姆和片中人物做起了比较。
她那时就在想,格雷厄姆有一天会不会从事业的顶峰跌落下来,或者仅仅是失去他向来的优越感。如今他真成了那副样子。那就随你便吧。
咖啡机咝咝地冒着热气,唾沫四溅,最终像往常一样达到了暴怒的顶点:格洛丽亚倒了杯咖啡,端着杯子走到了蜜桃色的起居室里,惬意地坐到沙发上。她打开吃剩下的半包巧克力消化饼干当作早餐。格雷厄姆在的时候,他们总是在厨房的桌子上吃早餐。他喜欢吃烹调出的食物,像是炒蛋、阿布罗斯熏鱼、培根、香肠,甚至是腰子。
他们会一边吃,一边收听广播里的《早安苏格兰》,播音员无休无止地唠叨着那些脱离现实的政治新闻与天灾人祸,格雷厄姆觉得这些新闻至关重要、不可或缺,可是他们的生活并未因为任何一条新闻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观看一对蓝山雀啄食装满的鸟雀喂食器中的花生米,要比一边喝粥一边咒骂苏格兰议会有意思得多。
她将无线电广播调到了特里·沃根主持的频道。沃根主持的东西很不错。
电话响了。打从格洛丽亚五点整睁开眼睛起,电话每隔段时间就要响起来。她已经给医院去过电话,证实格雷厄姆现在的情况毫无起色,除此之外,她真没兴趣去跟所有来电询问的人解释,为什么正值工作日,格雷厄姆会突然消失在地球表面,而且还不接听手机来电。她任由这些人去跟答录机讲话,与其说是怕他们烦着她,不如说是她不想再撒谎了。
她站在门厅里,听着最新的留言(格雷厄姆,你这混蛋,你去哪儿了,我们今天不是应该一起打高尔夫球的吗),早晨的报纸喀嗒一声被投进了信箱里。
是什么样的人会把小猫咪的头给咬下来?是什么样的人竟会走到根本不认识的人家里的后花园里,拎起一只三周大的小猫咪,把它的头给咬下来?这种人竟然没被告上法庭!格洛丽亚厌恶地将报纸扔在地板上。
要怎么来惩罚一个把三周大的小猫咪的头给咬下来的人(肯定是男人)才算正当呢?死刑,很显然,但是难道死刑不是过于快速而无痛苦可言吗?如果是那样,就好像送了那人一份他没资格接受的礼物。格洛丽亚认为惩罚应当与罪行相称,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应该是以头还头。可要怎么把一个人的头给咬下来呢?除非能用某种方法让鲨鱼或是鳄鱼来为人们做这件事,格洛丽亚想,看来只能勉强用砍头这个办法来代替了。
报纸上说,这个咬掉小猫咪的头的人当时正处在嗑药以后情绪亢奋的状态。这不是借口!格洛丽亚在大学求学的短暂时光中曾经吸过一根大麻烟卷(主要是出于礼貌,没什么别的原因),年轻的时候她也曾喝得烂醉,不过她确信一点,就算她摄入再多非法物质,她也不可能会有冲动,非去咬掉一只无辜的家庭宠物的头不可。一篮子小猫咪——格洛丽亚想到了颈上系着缎带的长毛斑猫,就像老式的巧克力盒子上印的图里的那种。
弱小而无助。很无辜。现在的巧克力盒子上还有这种图吗?她从eBay网上买了一幅可爱的画,两只小猫,篮子,毛线球,缎带——画里该有的都有了,可她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来挂这幅画。再说,当然啦,格雷厄姆说那幅画“矫情”,他更欣赏即将被杀死的牡鹿之类的画作。
那是在烧烤的时候,一次“家庭烧烤”,那个人不请自来又不经通传就闯了进去,他拎起一篮子小猫咪中的一只,像咬泡泡糖一样把它的头咬了下来。那人难道把小猫咪的头给吃了吗?还是咬下来又吐掉了呢?应该把这个咬掉小猫咪头的人扔进关着老虎的笼子,然后对他说:“来呀,继续,让大家看看你是怎么把这些动物的头给咬掉的。”不过,把老虎关在笼子里是不对的。布莱克有首诗是写老虎的,不是吗?难道他写的是知更鸟吗?
棚屋里传来不清晰的丁零当啷声,园丁比尔一边捣鼓着工具,一边宣告自己的到来,好像他虽然想让格洛丽亚知道他在这里,又不想跟她发生过多的语言交流。他姓蒂凡尼,跟那个珠宝品牌一样。格雷厄姆在他们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日时曾给她买过一块蒂凡尼的手表,红色的真皮表带,表面镶着一圈细钻。那块表昨天被她掉进鱼塘里了。附近有只鹭已经渐渐将鱼塘里所有的鱼都吃尽了,单剩下一条体型硕大的金色高体雅罗鱼。
格洛丽亚不知道那块表是否还在计时,如果是的话,那它应该在鱼塘底部的稀泥和绿色的粘液里滴答滴答走得很沉静,一点点勾销掉那条橘金色的大鱼剩下的时日,还有格雷厄姆剩下的时日。
格洛丽亚又多煮了点咖啡,在烤饼上抹上黄油,然后打开了电脑。格洛丽亚很会用电脑。在电脑屏幕还是绿黑两色,电脑性能让人愤怒的阿姆斯特拉德时代,她就学会用电脑了。那时候她还帮哈特之家管理账目。他当时就已经在伪造账目了,不过数额相对来说还比较小。哈特之家一直都是家庭产业,由格雷厄姆和格洛丽亚所有。
它没有在证券交易所发行过股票,因此也没接受过那种永无止尽的严苛审查。审计工作是由他自己的会计师们完成的。那是一张目力难以穷尽的合谋网络,包括会计师、律师、秘书和销售人员(销售人员兼情妇)。那些年里,文件、单据、合同,不管是什么放到了格洛丽亚面前,她都会签上自己的名字。她从不质疑,而现在,她想做的似乎只有质疑。你无辜并不代表你可以无知。
格洛丽亚有台专属的笔记本电脑,连在厨房里的宽带接口上——毕竟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厨房度过,所以为什么不行呢?格雷厄姆不会来用她的电脑,他会在办公室里完成他所有的肮脏事。
她想象得到,他会登上色情网站,通过那种摄像头观赏世界某处(任何地方)的某个房间里的女人为他倾情表演。
格洛丽亚唯一可能收到的信件(除了她的子女偶尔发来的函件之外),不过是布茨网发来的愿意为她增大阴茎的邀约,或者该医药网站的其他特供品信息。她很想看看格雷厄姆收到的邮件,可是他的邮箱有她不知道的密码。在昨天那件事发生之前,格洛丽亚已经为此惴惴不安了好久,可她始终没有找到芝麻开门的口诀——她连这都试过了,还有任何其他她能够想到的词和词组。
“金洛克”、“哈特福德”、“布雷克罗夫特”、“霍普顿”、“维利耶”和“韦弗利”。都不是。
这些是哈特之家六种基本户型的名称,“金洛克”最便宜,“韦弗利”最贵。“哈特福德”和“布雷克罗夫特”是半独立住宅。格雷厄姆现在造的独栋住宅比从前多多了。不管这些房子多么小,人们还是喜欢独栋住宅。“金洛克”型的房子简直小极了,会让格洛丽亚想到玩桌游《地产大亨》时用的那种绿色小房子。
下个月格洛丽亚就六十岁了。她听到广播节目里说,六十岁在现代人来说就等于四十岁。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傻的话。六十岁就是六十岁,假装自己年纪还小,一点意义都没有。谁能在未来的日子里赡养老去的她呢?格雷厄姆是生是死,对于警方和法庭来说根本没有分别。他们将会毁掉哈特之家。正义之举,格洛丽亚这么觉得,可是如果她能够在他们行动之前为自己保住那么点微不足道的养老金,那就更好了。她想象着一本大黑书正在某处躺着,里面记录着格雷厄姆所有的秘密,掌控着他所有的钱。魔术师的魔法书。
至于资本主义是否能救人类,现在再想问他已经太迟了。
她不再费神去想密码,打开了网银账户查看收支。他们有个联合账户,主要用于支付日常账单和购买生活用品。格洛丽亚在经济上完全依赖于格雷厄姆,他们在一起几十年,她却刚刚发现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前一分钟你还坐在一张酒吧高凳上喝着加橙汁的杜松子酒,担心自己看上去是否美丽动人,而下一分钟你离一张免费乘车券仅有一年之遥,破产和在舆论面前蒙羞也已是近在咫尺。而六十岁还是那个六十岁,就跟从前一样。
日用账户由哈特之家的账户自动补给,不管何时账户借方记入了一笔钱,贷方总会记入更多的钱,今天用光了的,一夜之间充盈如故。这简直像是魔法。似乎没人注意到格洛丽亚每天从账户里取出了500英镑。那是孵在她怀里的蛋。这件事完全合法,要知道那是个联合账户,上面有她的名字。一天500,除星期天外每天必拿。星期天是格洛丽亚的休息天,作为浸礼会教徒,她的良知不允许她在这天拿钱。新出台的遏制洗钱的法规让大额提现变得非常困难,不过每天500似乎并未引起哈特之家的会计师和相关银行的怀疑。
迟早有一天,她想,他们会察觉到的,不过到那时候,所有的账户大概都已经被冻结了,而如果这世上还有公理的话,格洛丽亚就该带着她那个装着傥来之财的黑色塑料袋远走高飞了。要开始一段新生活,72000英镑并不算很多,可是总比没有好,总比这世界上大多数人所能拥有的好多了。
格洛丽亚将格雷厄姆的随身衣物从袋子里一股脑儿取出来,一件件分开放在洗衣房的枫木滴水板上。他那双擦得锃亮的鞋,散发出甘草糖般的光泽;他配套的西服和西裤,奥斯汀·里德商场买来的衬衫;他昂贵的丝织袜子,有人把它们叠成了个小团,大概是某个护士叠的;购自马莎百货的棉线马甲和平脚短内裤(他的内裤让格洛丽亚觉得格外沮丧);最后,还有他那条平庸的公司制服领带,无力地蜷缩在塑料袋底,像一条无精打采的蛇。
看着他的衣物这样平放着会有种怪异的感觉,这些平扁的二维物体让人觉得格雷厄姆好像是在穿着他们的时候突然间消失了。如今取而代之、穿在格雷厄姆身上的是一件棉褂子,他那像罗克福尔奶酪般肥大的腿和不那么紧实的臀部暴露无遗。而这件棉褂接下来也会很快被一条裹尸布所取代。如果运气好的话。格洛丽亚忽然想起了她们家人到医院的太平间瞻仰她哥哥遗容的那一幕,她哥哥的残躯用白色的床单包裹着,像个木乃伊,或者说像一份礼物。
可是不管尸体有没有被恰如其分地包裹好,格洛丽亚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怎能让他们十四岁的女儿去看她哥哥的死尸,难道他们有谁觉得这主意很好吗?乔纳森当时已经获准在某个学院修习取得国家高等技术教育毕业证书所需的课程,他仅仅只是打算在那家制造厂里工作一个夏天的时间,从中学毕业到踏入学院的那个夏天。在格洛丽亚还未成年的时候,她的家乡有好几家制造厂,现在是一家也没有了。有的是被拆除的,不过大多数改头换面成了公寓和旅馆,有一家现在是美术馆,有一家则变成了博物馆。在那家博物馆里,过去的制造厂工人们将他们曾经使用的器械对公众展出,告诉人们,他们以前做的工作现在已是正式成为历史了。
她哥哥死前的一周,他曾经带她到那家制造厂里面去过。他对自己工作的地方感到很自豪,他觉得自己是在做“男人的工作”。那里既不阴暗,也没有什么罪恶的气息,学校集会时演唱的“耶路撒冷”圣歌让她形成的印象是错误的,那里明净光亮,像天主教堂一样大,真该为此唱一首工业的赞歌。纤小的羊毛线段和毛絮像羽毛一样漂浮在空中。
还有那种声响!那种“咔哒咔哒、吱嘎吱嘎、循环往复的声响”——她后来“仿效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的风格”在初中的校园刊物上发表了一首诗,以为这首诗多少可以慰藉内心的忧伤,可是诗写得很糟(“羊毛点点染就的白色空气”),那是用头脑写的,而不是用心写的。
乔纳森死后,家里人也曾说起过起诉的问题(这家制造厂一贯无视员工健康和安全工作方面的各种法律),不过那也只是说说而已,格洛丽亚的父母缺乏将此事追究到底的劲头。他姐姐(新近去世)那年二十岁,以一身黑色的翻领运动衫加牛仔裤的装束出现在乔纳森的浸礼会式葬礼上,抢尽了死人的风头。格洛丽亚对她姐姐的这种举动佩服得五体投地。
格洛丽亚另外一次得以深入工业天主教堂的穹顶之下是在很久以前,全校师生一起去约克的朗特里甜品工厂参观的时候,这也是她仅有的两次体验之一。从巧克力糖被倾倒进某种像铜制的水泥搅拌机似的东西,到包装车间的女工们在巧克力盒子上扎上缎带,生产的每一道工序都让她们全班同学啧啧称奇,那些巧克力盒子上(是的)都印着小猫咪图案。参观活动最后,每人都得到几袋各式各样的样子做坏了的巧克力零嘴,而格洛丽亚则带着几十块两块连排的奇巧巧克力凯旋而归,那些巧克力像乔纳森一样被机器碾坏了。
她从格雷厄姆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他的手机。
玛吉·劳登昨晚说了些什么?做成了吗,结束了吗?你甩掉格洛丽亚了吗?你把那个老太婆甩掉了吗?她是那样的吗——一个老太婆?玛吉·劳登早过了四十岁了,她自己很快就会变成个老太婆。
手机没电了(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格雷厄姆的西装需要送到干洗店去,可是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呢?如果他死了,那么除了葬礼上为他入殓应该准备的一套之外,他所有的西装都得送进莫宁赛德区乐施会的慈善商店去。这套就可以入殓,稍微刷毛熨烫即可,就要埋下地去等待腐烂了,还拿去清洗不是很多余吗?
她将格雷厄姆的手机插上了厨房里的充电器,然后字斟句酌地键入给玛吉·劳登的消息。她先是打出了“在瑟索,明天打给你、”“g”(她相信格雷厄姆是绝对不会费心加上标点,更不会关心语法),继而又换成了“抱歉”、“亲爱的”、“在瑟索”、“明天”、“打给你g”,然后又重写了一遍,改成了“抱歉”、“亲爱的”、“在瑟索”、“这里信号差”、“别费心打电话”、“明天打给你”、“g”。
最让格洛丽亚难以忘怀的是,约克镇的空气里都是巧克力的味道,而她自己家乡的小镇里的空气却都是煤灰的味道。当然,你再也不可能去参观朗特里甜品工厂了,这家工厂现在属于某个跨国的联合大企业,他们不会再让员工之外的任何人进入他们内部,观看他们工作。现在她姐姐也死了,格洛丽亚成了唯一一个还记得她哥哥的人。一个人的生命痕迹竟能这样迅速地被抹去,太不可思议了。死亡又得意地笑了。
她走到洗衣房里,从洗涤池下的柜子中取出一袋鸟食,倒了满满的一碗。走到外面之后,她将鸟食撒在草坪上,那一刻她心里圣洁无比,那么多鸟儿落到她的花园里,仿佛全爱丁堡的鸟儿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