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不得不花二十分钟叫阿奇起床。要是她现在不花这个工夫,那么等她下班回来的时候,他肯定还在床上睡觉。他冲澡已经冲了有将近半个小时了,她觉得他很有可能又在浴室里盹着了,或者待会等他终于能够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他一定会是前所未有的干净。她不愿意去想,他或许正在用他发育中的身体做着什么其他的事情。
想起他曾经新生儿般的粉嫩和纯洁,就像糖豆还是小猫咪时脚掌上的软垫一般,真是让人情难以堪。现在他身上有了毛发,下巴上长出了胡子茬,脸上冒出了粉刺,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坐过山车,时不时地会猛然从高处跌落。他正在发生着某些很不自然的转变,就好像他在从一个男孩变成一种动物,其实他更像是一个狼人而不是一个男孩。
现在想想真是难以置信,阿奇居然是从她的身体里生出来的,她想不出他怎么可能被装进那里。夏娃来自亚当的身体,而现实中的男人却来自女人体内,难怪男人们为此耿耿于怀。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
有时候真让人弄不明白,既然人生的道路如此艰难,人们为什么还急着从摇篮里爬出来呢。她不应该去想这种事情,抑郁的母亲通常会养育出抑郁的孩子(她读过一篇临床医学的论文),她原以为自己会是那个打破规律的人,可是有很多事她也只是做得差强人意。
她喝着咖啡,一边怒视着那个骨灰瓮,这东西还搁在滴水板上。女人也是妇人所生。她不如干脆将这些骨灰像肥料那样撒到花园里,要知道花园里的地面可是几乎连土壤都没有(谢谢你,格雷厄姆·哈特),如果那样做的话,至少她母亲在她的人生中第一次派上了用场。她发现自己一直在咬着嘴唇,嘴唇已经被她咬出血来了。她喜欢自己的血的味道,咸咸的,有铁的滋味。她肯定在哪篇文章里读到过,血里面有盐分是因为生命起源于海水,可是她觉得这种理论很难让人信服,这不像是科学论证的结果,倒像是诗情画意的想象。她想象着阿奇还是个胚胎的样子,那应该更像是条鱼而不是某种鸟,他蜷缩在身体周围的水域中,在她体内像只海马一样打着滚。
她叹了口气。她还是决定不了如何来处理她母亲。
“这件事我明天再想。”她喃喃自语。郝思嘉的幽灵从她面前闪过,她微微欠身向她打了个招呼,见到你很高兴,奥哈拉女士。这本来可以是她升任督察以后经办的第一桩谋杀案,可是最终却成了一场空。潜水员们在日出时分归了队,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她派了桑迪·马西森帮她照看那里的工作,不过她早就有种预感,潜水员们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结果。她也许会因为滥用警署的财力和物力而受到严厉的申斥。她希望那个死掉的女人赶快出现,这并不是因为她愿意看到某个女人死掉,而是因为她想要证明这女人并非杰克森·布罗迪的凭空想象。
她想要证明杰克森是清白的。一个清白的罪人。
他是个罪人吗?谁不是呢?昨天,杰茜卡·德拉蒙德向剑桥警察局质询了他的身份。是的,他曾经在他们那里工作,职位是刑侦科督察,不过他离开那里去做私家侦探也有些年头了。
“一个侦探,私家侦探,”杰茜卡哼了一声说(她确实是哼出了声),“《男孩专属》里那种奇遇记的好材料。”
拼命三郎,路易丝曾经听到别人这么叫杰茜卡。她干活很卖力,简直把自己当成了个男孩,那样子都会让人疑心她已经开始刮胡子了。跟她站在一起,路易丝焕发出无穷的女人味,就像一团硕大而松软的粉红棉花糖。
这还不算什么,杰茜卡接着说,布罗迪从一位委托人那里继承了一笔钱,搬到法国去安度晚年了。
“多少钱?”路易丝问。
“两百万。”
“开玩笑吧。”
“真的。一位年纪很大的女士留给了他两百万英镑。这种事明摆着是他使了手段的。脑子不清楚的老太太在某些人花言巧语的哄骗之下修改了自己的遗嘱受益人。我想我们的布罗迪先生恐怕有那么点不太厚道,”她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你懂吗,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恶作剧,他怀念从前的警察生涯,怀念曾经拥有一份真正的工作的时候,于是他决定要让别人都注意到他。这家伙是个幻想家。”
“这听起来也太肥皂剧了,”路易丝说,“而且我一点儿也没看出他会说花言巧语。”正好相反吧。他银行里有两百万还去坐公交车?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坐公交车的人。并不是所有人的身边都有那种可以发现他们不在了的人。他在说他自己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看着她,难道他觉得她身边没有谁会想念她吗?阿奇会想她的,糖豆会想她的。糖豆会比阿奇更想她。
阿奇会躲进自己的房间里,玩《佣兵纪元》,看《恶搞》、《蜗居》或者《打扮我的车》,打电话叫披萨外送,然后用她的信用卡来买单。
可然后呢,钱花光了可怎么办呢?他这个人大概连个豆子罐头都不会开。要是她过早地死了,那么阿奇就成了孤儿了。阿奇成了孤儿,这个念头刺伤了她的心,虽然不像他死去(别去想)那么糟糕,不过也非常可怕。可是所有人最终都会成为孤儿,不是吗?她自己现在不就是个孤儿吗,虽说她母亲是死是活,对她来说差别极小。
路易丝希望自己的死是寿终正寝,这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阿奇,她希望到那个时候阿奇已经完全长大了,能够照顾好自己,这样她这个心满意足的老太太便可以安心地离开了。他会有老婆孩子,会有自己的事业。也许他会变成个右翼的投资银行家,然后告诉他的孩子们,“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很叛逆的。”或者是其他类似的话。到那时,路易丝虽然即将死去,可是她知道其他人都会好好的,她自己也会好好的,她的血脉会通过她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传递下去,这世界就是因此而生生不息。
路易丝能够想象老去,可是她无法想象心满意足。
溺水身亡的女人是很少见的。也许杰克森·布罗迪说得对。路易丝在心里默数着那些溺水身亡的女人,玛吉·图利弗、弗吉尼娅·伍尔夫、纳塔莉·伍德、丽贝卡·德温特。是啊,她们中还掺杂着虚构的人物呢,而且严格来说,丽贝卡并不是溺死的,她是吗?她是被谋杀的,而且她还得了癌症。浪漫主义文学中的拉斯普京——看来坏女人也需要一杀再杀。好女人很容易被制服,但是坏女人就不行。路易丝从圣安德鲁斯大学毕业之后就到警局工作了,她毕业时的语文成绩是第一名,可她从来没想过要继续深造。他们想让她去念哲学硕士,可那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当了警察,她可以走出来,来到大街上,做些实实在在的不一样的事,她可以破门而入去解救那些受制于他们的醉鬼母亲的幼小无助的孩子,要么帮他们找到养父母,要么带他们去孤儿院,总比任由他们在家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童年生活被毁掉要好得多。杰克森·布罗迪看起来不像是个会搞恶作剧的人,不过搞恶作剧的人和骗子就有这种特点,不是吗,他们看起来都不像是那种人。他很有可能因为失足落水受了点惊吓,于是出现了幻觉,所以就无事生非了。他编出一具尸体来其实不过是蓄意作怪,或者是幻觉使然,也有可能就是常见的神经错乱。他表现得太过专业,开始的时候她有些措手不及(他对尸体的描述很精准,对于发现尸体时的现场环境说得非常到位,她所能要求她手下的那些警员的也不过如此),可谁能说他不是个病态说谎者呢?他拍过照片,可是相机不翼而飞了;他发现了一张卡片,可是卡片再也找不到了;他想要将那个死去的女人从水里拉出来,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他说的一切都站不住脚。他其实可以早点过去的,丢下他的夹克,然后在克拉蒙德港口跳进水里就可以了,如果这是个恶作剧,那么他似乎弄得有些太复杂了。
又或者,确实有那么个死掉的女孩,而杀死她的人正是杰克森·布罗迪。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永远是首要嫌疑人。虽然他是目击者,可是他很像嫌犯。(怎么会呢?)他说他想把她从水里拉出来,以免她被潮水冲走,可是他也很有可能是在把她推进水里。他主动报了案,这样别人就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了。
她听见阿奇跌跌撞撞地一路滚下楼来,最后掉进了厨房,他咕咕哝哝地说了什么,反正肯定不是“早上好”。他脸上的粉刺爆得一塌糊涂,火腿色的皮肤看上去像是被煮过了。要是阿奇现在的样子并不是转变期的表现,要是这不是他发生蜕变的蚕蛹阶段,要是他以后就是这副样子,那该怎么办啊?她将威特比克斯牌麦片倒在一个碗里,放了些牛奶,把调羹递到了他手里。
“吃。”她说。
连条狗都比他能干。年纪长到十四岁,他仿佛在进化的阶梯上一下子滑到了不能与人沟通的阶段。
路易丝认识的某些男人在滑落之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她想跟他谈谈他那次在商场里偷东西的事情。
她要理性地跟他谈,要平心静气,不冲他喊叫,也不骂他是个该死的白痴。有很多孩子在商场里偷过东西,但是他们没有以罪案为生,她自己就是个例子。不过她其实是以罪案为生的,她只是站在了正义的阵营中。希望阿奇也能像那些孩子一样。
也许他是个惯犯,也许他只做过那么一次,她不知道。当时他跟路易丝在一起,所以她认为那应该是出于一种叛逆心理,某种心理学上的行动宣泄。他们是在圣詹姆斯中心的狄克逊商场购物,买了一台大屏幕的液晶电视,仿佛是在庆祝她母亲的死亡,因为路易丝正满心期待着拿到一笔保险金。路易丝从几年前开始为她母亲购买人寿保险,她觉得她母亲活着时既然无法为她带来一丁点好处,那么她或许可以靠她的死亡赚到点钱。她签署的是笔小额保单,她没办法一直在这上头投那么多钱,有那么一两次她会想,如果获赔的保险金真有一大笔钱的话(两百万),她可能会受不了这个诱惑,动手把她母亲干掉的。就做成一次意外好了,毕竟喝醉酒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人多得很。再说办案的人知道怎么把事情做得干净。
阿奇拿的是一包AA电池,这很愚蠢,这种小东西他完全可以花钱买。当然这跟花钱多少没有关系。门口的警报器响起来的时候,她还在商场的最里面,有个保安从她身边快步跑过,猛扑向阿奇,就在阿奇出门的当口,两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肩部和肘部,将他扭转身,硬是拉了回来。
从专业的角度来说,她觉得保安的抓捕干净利落,如果放弃专业的操守,她真想跳到那个保安的背上,用拇指戳他的眼睛。没人会告诉你,母爱竟是这么凶猛。其实说到底,谁又曾经告诉过你什么呢。
她想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去求保安放过阿奇一马。不幸的是,装可怜这种事她并不在行。
她大步走向那两个人,飞快地掏出警官证,然后冷冷地问保安,是否有她可以效劳的地方。保安开始长篇大论地向她说明情况,她说:“没事,我会带他走,跟他谈谈发生的事情。”在保安还没提出反对意见之前,她架起阿奇就往外面走,阿奇也就没办法说出什么蠢话来(像是妈妈之类的)。她听到保安在她身后喊着:“我们一般都会起诉的!”她知道他们有监控录像,事后她也曾烦躁不安地等待着可能会出现的后果,所幸什么事也没有,谢天谢地。她也许可以想办法让那段录像消失。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会吃了那卷录像带。
出来之后,坐在没有发动起来的车子里,身边是地下多层停车库幽暗的环境,他们透过车窗注视着面前那被汽油沾染的地面和几根混凝土的柱子,那些妈妈们正推推搡搡地把一、两岁的孩子塞进或者抱出汽车或者手推童车的座位。老天啊,她真是讨厌购物中心。问他为什么那么干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不过是耸耸肩,垂下眼帘看着他的运动鞋,含糊地小声说:“不知道。”逮不着的机灵鬼。
她知道,他肯定觉得很不公平,她可以对别人呼来喝去,而他却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她的内心被一阵痛苦的痉挛攫住了。开瓶器又往里钻了一圈。那是爱。就跟她第一次触碰到他时的感觉一样强烈。他那时才刚刚出生,在老辛普森产科医院分区病房(现在,在那家新开的医院里,分区病房已经更名为辛普森生殖健康中心,再怎么说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的产房里像只藤壶一样依附在她怀里。路易丝知道,从她的手第一次触摸到他的那个时候开始,不管世事怎样变化,他们两个的命运将会永远缠绕在一起。
如今在这个停车库里坐着,她觉得他简直跟刚出生的时候一样无法自立,这使她很想转过身去猛敲他的头。她还没打过他,一次也没有,不过想打他的念头出现过几百几千次,这个数字就是从去年开始激增的。她还是没有打他,她将自己的手搁在喇叭上,不停地搁在那里。车库里的人们都把目光投过来,他们还以为是车上的防盗警报在响。
“妈,”他终于又开了口,轻轻地说,“别这样,别按了。”这是他几周来对她说的意思最明白的一句话了。所以她不再按喇叭。这大概就是代价,谁叫她因为绝望而无所顾忌,在酒醉后跟一个已婚同事发生了关系呢,那个人根本就不会知道自己有了个孩子,不过这代价也太过高昂了。
创造阿奇时碰撞和碾压的一幕忽然间不请自来地闪回她脑中。普通警员路易丝·门罗,地点是在一辆毫无特点的警车后座里,对方是刑侦科督察迈克尔·皮里,时间是对方离职派对的当天晚上。他虽然早已成了家,而且刚刚升了职,可他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工作。人们曾经认为,受孕时的环境会直接影响到将来孩子的性格。她希望不是这样。
“怎么了?”阿奇瞪着她说,牛奶在他嘴上画了一圈胡须。
“奥费利娅,”路易丝说,“她是溺死的。奥费利娅是溺死的。”
路易丝上楼来到浴室里,打开窗子,将淋浴室弄干净,捡起湿透的毛巾,然后给马桶冲水。
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学会基本的生活技能。改变他的行为是不可能的事。她不知道以酷刑相威胁能不能对他起点作用,也许她应该把他卖给某个实验室或者某支军队。美国中央情报局会发现他是个罕见的奇葩——永不屈服的男孩。
她戴上隐形眼镜,稍稍化了点妆,既不算素面朝天,也没有花枝招展,身上穿着件白衬衫,外面套着的是从奈科斯特商店里买来的黑色修身套装,脚上穿的是无带浅口皮鞋,这双鞋的跟并不是特别高,除了一副并不招摇的金色耳钉和一块手表之外,她并没有佩戴什么珠宝首饰。她很想尽快回到克拉蒙德,打起全副精神,跟警队里的其他人一起把那起案件的各个疑点都调查清楚,可是今天早上她必须到阿利斯泰尔·克赖顿法官的庭上为一起汽车倒卖案提交证据。这起案件的被告将爱丁堡偷来的高档轿车另装牌照运到格拉斯哥出售,她和探长吉姆·塔克为了将这起案件提起公诉真是大费周章,克赖顿这个老混蛋对司法程序实在太过斤斤计较,他们好不容易将案件所需的所有材料备齐,她不希望自己的穿着打扮对这次的证据提交产生任何不必要的影响。她去年帮了吉姆一个大忙。他有个十来岁的女儿莉莉,是那种整洁体面的孩子,长着浓密的头发,牙齿矫正得很整齐,并且一直在念钢琴考级课程。那时候莉莉在刚刚结束的升学考试中发挥得很好,拿到了皇家海军颁发的奖学金,准备升入大学后攻读医科,而路易丝却在执行对欣斯区一所公寓的毒品搜查时发现了她。
搜查出来的毒品分量很小,屋子里聚集着的也不过是吉莱斯皮中学一帮六年级的学生和另外的两个大学一年级学生。路易丝一眼就认出了莉莉。这些学生都被带到了警局,有两个因为藏毒罪遭到了起诉。这次行动也是一次事后看来有些过火的行动,警员们反复地喊话和随后的破门而入对那些学生来说其实根本没必要,而路易丝却正好趁乱将莉莉反剪着手带出了公寓,走出来之后,她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快跑”,或多或少推了她一把,让她跑下楼梯,跑向外面的黑夜,跑向她万无一失的成就卓越的未来。
吉姆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对她感激涕零,只要她一句话,他都可以把自己的腿切下来放在玻璃匣子里献给她。莉莉肯定把这件事告诉她爸爸了,她真是出奇地诚实。路易丝觉得她在她那个年纪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像这样的事情,她在任何年纪都不会承认。关于警方的那次突击搜查,路易丝自己不会对吉姆透露一个字,她不觉得打小报告有什么意思。她只是希望,要是阿奇也卷入这样的事情而被吉姆给抓到了,阿奇也算有了张免死金牌,洛锡安和博德斯警察局中至少有一个人会挺身保护他。当然,加上他妈妈,就有两个了。她将半罐滴答糖倒进嘴里,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