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森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数不清的苏格兰格呢裙店铺,终于沿着皇家一英里走到了城堡。
城堡高耸于火山岩之巅,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法国的卡特尔城堡。他买了入场券,走进了艾斯普拉纳德广场,广场两边用脚手架搭着高高的看台,是为爱丁堡军事演习准备的观众席——
“军事演习有自己专用的售票厅。”朱莉娅不胜欣羡地对他说,那票子“就像撒着金粉”。
他们抵达爱丁堡不到几分钟光景,就有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自称是个风笛手,杰克森却没见到风笛的影子)给了朱莉娅几张军事演习的赠票。她想把票子塞给杰克森,让他陪她去看,可是杰克森觉得,在夏季潮湿幽暗的夜里傻坐在看台上看两小时营地表演,没有什么比这更糟了,要知道这些表演跟真正的军队生活毫不相干。
“你别当它是军事演习啊,你就当它是戏剧表演好了。集合起来的风笛和鼓,”朱莉娅说着,念起了那个所谓的风笛手给她的节目单,“还有军队摩托特技队。高地舞者?还有,哦,看哪,‘俄罗斯哥萨克舞者’。听上去很有意思,不是吗?”
“不。”杰克森无法想象朱莉娅演的戏也能有个售票厅出票,不管是哪种类型的售票厅,他就是不能相信真会有人付钱去看《寻找格陵兰的赤道》。
城堡不过是一堆粗粝的建筑物。远看像个美丽的苏格兰童话,及至身入其中,仿佛生闷气般怒视着游人的墙体所围住的,只是阴暗潮湿的气氛与劫数难逃的命运。(他父亲所喜爱的大概是这样的爱丁堡。)它不像是大兴土木建造出来的成果,倒像是年深日远疯长出来的野兽,修琢平整的石块同那片犬牙参差的玄武岩石融合无间,沾满了悠长的历史中飞溅来的血迹。杰克森买了本游客指南,没有带音频导游设备。他讨厌那些四平八稳的女人声音(总是女人)刻板地重复着经过压缩的信息。这会让他想到他的车载导航系统发出的那个声音(“简”)。他也试过换别的声音来听,不过那些声音更让他受不了:法国的声音太性感,美国的声音太美国,意大利的呢,就算他能听懂,他也没办法相信一个说着意大利语的声音能告诉他怎么开车。因此,最后他总还是调回到简的声音,那个平静地坚持着自己观点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倒像是他老婆还在他车里一样。是前妻。
他把朱莉娅的相机带来了,靠在女墙边照了几张风景照。朱莉娅从不拍风景照,她说没有人的照片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站到了一点钟大炮边上,请一个日本旅行团里的游客帮他拍张照片。
那些日本人好像觉得这很有趣,嬉笑着跑过来摆着姿势同他合照,拍完照后马上像鱼群一般跟着他们的导游离开了。
朱莉娅总能咧开嘴冲着照相机笑,好像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有些人可以,有些人做不到。杰克森常常会显得横眉立目。也许并不只是在照相的时候。朱莉娅有一次告诉他,他的“行为举止有点让人害怕”,这种对他的看法让他自己也有点害怕。刚才跟日本人拍照的时候,他努力想要做出友善的表情。杰克森对他们产生过一霎时的嫉妒。成为集体中的一员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个独行侠,可他觉得自己最舒坦的时候恐怕还是待在体制内部的时候,军队或者是警署。杰克森觉得大家都过于强调个人了。
他在咖啡厅外面找了张桌子,点了茶和蛋糕,柠檬罂粟籽的那种蛋糕。那蛋糕撒满了罂粟籽,像是散布着无数的昆虫卵,他几乎没怎么动。朱莉娅认为,要是出游之余不来点茶和蛋糕,那么这次出游就是不完整的。他知道朱莉娅对所有事情的看法。要是去参加那种情侣问答比赛,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能答得头头是道。可是他的喜好和憎厌,她又能答对多少呢,说老实话,他还真不知道。
一点钟大炮还未鸣响,周遭先响起了兴奋的低语声。有人说,爱丁堡市民太过吝啬,他们觉得半天十二响的加农炮太贵了,于是就在一点钟的时候放一炮来虚应故事。杰克森很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苏格兰人悭吝的名声是实有其事吗?他身上有一半的苏格兰血统(尽管他对此毫无感觉),而他倾向于认为自己在银钱问题上一向是慷慨的,即使是在囊中羞涩的时候。现在他有了点钱,他更是乐意到处撒钱——给朱莉娅添一副钻石耳环,给非洲某地的村庄置一群奶牛。如今,人们还可以在互联网上选择慈善项目然后付款,这就跟在乐购网站的虚拟货架上选购商品一样简单,山羊啊,小鸡啊,都可以放进“购物篮”,同一袋糖、一罐豆子没什么差别。
自打他继承下那笔钱,他就明白他得想办法花掉它们,这样良心才不会不安——这是他身上新教徒的一面,内心的声音会对他说,非苦而得,得亦无乐。这也是朱莉娅让他佩服的地方,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但是朱莉娅并不是没有受过苦,她受过的苦比他还多。他们都有个姐妹被人谋杀,都从小失去了母亲,杰克森的哥哥跟朱莉娅的大姐都选择了自杀这条路。厄运连连。
这种事情你不太愿意去跟别人说,让别人知道你境遇悲惨可能还会惹来麻烦。而朱莉娅的好处就是,她的家庭背景比他更糟。他们是一对奇异的丧亲佳偶。杰克森和朱莉娅曾经并肩站在警署的停尸间里,凝视着朱莉娅失踪了许久的妹妹奥莉维娅那细弱的枯骨。心灵就是这样蒙上阴影的。杰克森有点害怕,也许正是因为他们都了解失去的感受,他们才成了真正的心灵伴侣。他担心这样的感情可能不太健康,然而这种内心哀恸的共鸣确实要比其他任何伴侣拥有的感情基础更为强韧,别人所有的可能不过是对于滑雪或是泰国美食的共同爱好,诸如此类。
“伴侣吗?”当他说出差不多意思的话时,朱莉娅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这么看我们俩的关系吗?”
“难道你不是吗?”他说,蓦地觉得有些害怕。而她笑了,说道:“我当然也是。”她弄乱了自己的一头卷发,头上的发卷于是像弹簧一样开始忽长忽短地跳动着。他知道这个动作的含义,这通常说明朱莉娅在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你不觉得我们是伴侣吗?”
“我觉得我们就是我和你,”朱莉娅说,“两个人,而不是一个整体。”朱莉娅让杰克森喜欢的一点是她很独立,朱莉娅让杰克森不喜欢的一点也是她很独立。她在伦敦过着自己的生活,杰克森会过去看她,她也会到他比利牛斯山下的家来住上一段时间。她过来的时候,他们会在巨大的石质壁炉里架起原木生火,喝很多酒,做很多爱,说着要养一条大白熊的话(主要是朱莉娅在说)。有时他们也一起去巴黎,他们非常喜欢巴黎,但她总会回伦敦去。
“我就像你的罗马假日。”杰克森抱怨说。
朱莉娅说:“可这样很好,不是吗?”为了庆祝朱莉娅四月里的生日,杰克森带她去了威尼斯,住在西普里阿尼酒店。他们俩最后都发现,不管是享受威尼斯还是享受西普里阿尼酒店,一整个星期的时间实在长得有点教人吃不消,更别说是同时享受两者了。朱莉娅说,这就像找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然后除此之外一概不食,最后“最热望的反而成了最倒胃口的”。
杰克森觉得她这话可能是引用了某个剧本里的台词,她经常这么做,可他总是猜不到她引的是哪个剧本。
“我压根儿就不爱吃甜食。”他嚷嚷着说。
“那么,就算人生不是一盒巧克力也无所谓了,对吧?”她说。
这回他知道她引的是哪出了。
他讨厌那部片子。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沿着大运河行进的水上巴士上。行到安康圣母圣殿面前的时候,杰克森给朱莉娅拍了张照。不管去哪里,都是身在景中,巨大的舞台,连绵不绝的布景,同朱莉娅真是再搭也没有了。
朱莉娅生日当天,杰克森带着她乘坐贡多拉在夜间“漫游”——几乎每个来到威尼斯的游客都会这样漫游一下子。
“他不会唱起来吧,会吗?”他们舒适地坐到红色天鹅绒座椅上时,朱莉娅轻声问道。
“但愿他不要唱,”杰克森说,“唱歌肯定要另外收钱的。”船夫穿着件条纹背心,戴着顶硬草帽,活脱脱地就是旅行杂志里老掉牙的经典形象,杰克森继而想到了在剑桥水中滑行的方头平底船。
“以前”的时候,他住在剑桥。朱莉娅在剑桥长大,他自己的女儿现在也正在那里长大。以前,杰克森从没把剑桥当成是家,家是军队(很怪),或者是他自己长大的那个黑黢黢的地方,那地方在他印象里老是下着雨,有可能事实就是总下雨。如今回头去想(总要到事后才想得明白),他才知道剑桥可能真算个家,有老婆有孩子有房子,一起安稳地活在一个地方。这样也算一种体制或者组织吧。以前和以后——他这样划分自己的人生。有钱以前和有钱以后。
船夫没有唱歌,一切似乎并不是那么老掉牙。
夜里的威尼斯美极了,黑沉沉的水面上缀着璀璨的灯火,像是流光四溢的宝石。每个转角,总有出人意料的美丽在等着让他们发出惊叹之声。杰克森感到心灵中所有美好的情怀都飞扬起来,直到朱莉娅带着鄙夷的口气附耳对他说:“你没打算跟我求婚,对吧?”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回事,可听到她这样说出来(就跟她之前担心船夫会唱歌的那副腔调一模一样),他感觉自己被激怒了。
他为什么就不能跟她求婚,难道这件事情就那么可怕吗?他知道现在不是跟她辩论的时候(威尼斯、生日、贡多拉,等等),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是不是就算我跟你求婚,你也不会嫁给我?”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你这算是在求婚吗,杰克森?”
“不是。我只是问你,如果我求婚,你会说不吗?”
“当然,我会的。”运河河面上忽然出现了交通拥堵,他们的船在一艘载着一伙美国人的大船旁挤过。
“现实一点,杰克森,我们都不是适合结婚的人。”
“可我是的,”杰克森说,“再说你又没有结过婚,你怎么知道你不适合?”
“你这个论点似是而非。”朱莉娅说。
她别过头去,故意抬起头来做出观赏某座宫殿的窗子的样子。船夫终于将小船轻巧地驶离了那些美国人的大船,船身钻出后在水面上动荡了几下。
“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他追问着,虽然他知道自己不该追问。
“我们难道就是时不时地见个面,你想要的时候,拼死拼活地做爱,等过几年你厌倦了,一切就都玩完了?你觉得我们是这种关系吗?老天,我说朱莉娅,”他用挖苦的口吻说,“你跟某个人在一起,这次是时间最长的吧。上一次维持了多久——一星期吗?”
“哎呀,你对我们的关系想得还挺多,是吧,杰克森?”
“我当然好好地想过我们的关系。老天,难道你不想吗?”
“我肯定不会想得那么详细,简直是耸人听闻。”朱莉娅温和地说,“老实说,亲爱的,你真的觉得,我们结婚了就不会对对方感到厌倦了吗?”
“我没那么觉得,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是的,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别再说这个了,杰克森,别那么凶巴巴的,你会毁了这个美丽的夜晚的。”其实这个美丽的夜晚已经被毁掉了。
他并不非常确定朱莉娅就是他要娶的人,但她在这件事上彻底的消极态度让他很头疼。这个话题是不能再提了,提出来又是一场大吵。事情竟会弄得这种地步,他自己也觉得很吃惊。
一点钟大炮的炮声响彻城市的上空,游客们尽职地退避欢笑。这更像是在演戏,而不是在报时,一场演给日本佬和美国佬看的戏。这跟真枪实弹的开炮也没什么关系。要是真枪实弹,炮管会像爆裂般的轰响,炮弹会不可思议地被射向远方,爆炸时候能把周围人的耳膜都震碎。
他在城堡中心的一栋房子里转了转,那里是苏格兰国家战争纪念馆。展馆内部漂亮得让人咋舌——像装着许多手工艺品,手工艺品的名目还是朱莉娅告诉他的。大红书上书写着阵亡者的名字,阵亡的人多不胜数。他知道上面应该有他三个伯伯(三兄弟,上帝保佑他们的母亲)的名字,不过他没有去找。苏格兰人跑遍全世界建立了大不列颠帝国的威望,然后又为了维护帝国而甘心赴死。他父亲二战时倒没有去打仗,矿工这个职业当时是受保护的。
“好像做矿工有多轻松似的,”他父亲讥讽道,“还不是在地下深处两班倒地干活。”杰克森离开学校的时候十六岁,他去了矿上报名,父亲却说自己都没“在这个肮脏的地狱之洞里”干上一辈子,所以他的儿子也不需要这样。于是杰克森参了军,去了约克郡团队,因为约克郡才是他的家乡,而不是这个到处是灰色石头、刮着大风的地方。他的哥哥弗朗西斯在矿上做焊工的时候,他父亲可从没想过要去阻止他。
不过到杰克森十六岁的时候,弗朗西斯已经死了,他父亲的三个孩子只剩下了他一个,他猜自己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更重要了,不过那老家伙可没怎么表现出对他的重视。
杰克森走出展览馆,那一排排的死亡名单并没有教他动容(死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题献给阵亡者、妇女和商船船员的匾额也并不让人伤怀,甚至,镌刻在妇女拥军纪念碑上的比尼恩的诗句,每当夕阳西下,抑或旭日东升/怀念他们的心永不变,这次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令他感动。
真正让他觉得揪心的倒是刻在及膝高的石碑上的一小块浮雕,那是一笼金丝雀和一窝小老鼠的形象,题词写着:“土行者的朋友。”
朱莉娅一定会跪下地去,伸出手爱抚那石碑,就好像它是一只小动物一样。她大概还会亲吻它。
首演结束后,他要带她来这里看看。她会喜欢的。
走出来后,他站到院落对面,拍下了展览馆外部建筑的风貌。他知道等他给朱莉娅看照片时,这照片里的建筑同其他的建筑已经不会有什么区别。
这相机是他上个圣诞节送给朱莉娅的礼物,这台厚实的佳能数码机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它给他一种技术装备的感觉。他们在威尼斯拍的照片还存在记忆卡里,他刚才在城堡咖啡厅里喝茶的时候一边浏览着那些五彩的小照片,好像在看微型画一样。那一整周的春日都融在碧蓝的天色里,液晶屏上出现的照片就像是添上了朱莉娅或是杰克森做人物的卡纳莱托小画一样。
他们的合照只有两张。一张是在里亚尔多区,一个德国游客帮他们拍的。另一张是用相机的定时器拍的,他们一同坐在西普里阿尼酒店巨大的至尊床榻上,举起香槟来干杯。照片拍完之后他们就乘坐贡多拉去漫游了。
朱莉娅很上相,每次张开她涂着唇膏的嘴唇,她都能展开最灿烂的笑容。她的笑很美。杰克森叹了口气,为自己点的茶和蛋糕买了单,将不少小费放在桌上,离开了城堡。
人群拥挤着走下皇家一英里,就像原先以火焰堆叠出景观的熔岩,忽而绕过道上的各种障碍物开始向低处奔流,流过大卫·休谟的塑像,一名哑剧演员,一个风笛手,几个学生剧社,发传单的人(多得很),另一个风笛手,表演吞火的人,抛接火把的人,扮成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的女人,扮成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男人。又一个风笛手。
真是一座欢城。谁能想到别处——人们所不了解的遥远国度——正遭逢兵燹。战争是人类特有的存在方式。战争曾经让杰克森有饭吃,有衣穿,有钱拿,也许他根本没有资格对战争表示不满。(虽然有些人有这个资格。)他走到荷里路德宫,买了包土豆片,又走回皇家一英里,心里想着,风平浪静的一天又过去了。
这样很好,他提醒自己,那句中国人的骂人话是怎么说的?愿你活在有趣的时代。可话说回来,稍稍有那么点趣味也不至于让人那么难以接受吧。
他想起了开本田车的家伙和开标致车的人,今天对他们来说可算是有趣的一天。他觉得有些内疚,没有尽到一个关心公共事务的公民的职责,向警察汇报本田车的车牌号码。他现在还能毫不费力地背出那个号码,他对于数字的记性很好,尽管他的数学很差——人脑令人费解的怪异现象之一。
他看起来一定很像本地人,有个瑞典人还是挪威人来向他问路,杰克森只好说:“抱歉,我是个外乡人。”好像不该这么说,不是吗?外乡人——应该说“游客”才对。
“外乡人”的意思就是同这里完全不相干的人,完全不相干的人是危险分子。
“游客,”他澄清道,“我也是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