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虞城又称酒城,最早的程记大船便是以酒葫芦命名。
这里家家户户都酿酒,担酒提壶的人走街串巷,灯影阑珊里浮动香醇的酒香,龙可羡身处其中,仿佛也开始醺醺然。
“一股船漆味儿,”阿勒捞起她发梢嗅了嗅,对她身上沾染了别的味道感到不悦,“程家那寒酸小宅,也值得你亲去一趟么?”
龙可羡回神,捞回自己的头发:“不准闻我。”
“不准摸你,不准闻你,不准讲浑话,不准咬耳朵,”发梢从手中滑落,那痒劲儿搔在了心口,阿勒沉睡多日的饥和渴都泛起来了,似埋怨也似撒娇,低沉着声音,“龙可羡你好难伺候啊。”
“?”龙可羡固执地握着发尾,“你一张口,果真是判若两人。”
“我便是我,睡着了,在梦里也是个混蛋。”阿勒慢悠悠说。
阿勒已经把与小少君的相处之道琢磨出了精髓——
只要他搏杀猎物,便能得到奖励;若是他病弱可怜,就能得到偏袒。
如今他两者皆占,得寸进尺不为过吧?至少也得让他……
阿勒望过来的眼神忒坏,龙可羡预感不妙,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谁料阿勒忽然把着她的侧腰往回搂了一把,一触即退,龙可羡没防备,看着阿勒迅速放大的脸,继而感觉到下颌被捏紧。
风也止息,云也悬停,月儿把自己吃得半饱,卧在云间,露出半道圆弧悄悄地窥视人间。
酒香无处可飘,似乎更浓郁了。
“你……”
龙可羡惊疑不定。
看见阿勒眼里搁着某种情绪,令人参不透,酒酿过似的,越琢磨越醉人。
而后他的双指徐徐上移,卡着龙可羡作出反应的时间点,迅速地,重重地,揉了两把她的面颊。
满足了。
不再是隔着安全距离,用影子触碰的虚无感,他的掌心,实打实地贴到了她面颊,阿勒在这场往少年时代回溯的追逐战中,终于尝到了一点甜头。
阿勒双指粗粝,磨出来的厚茧摩挲着柔嫩的皮肤,肉眼可见的就泛了红,她被揉得痛,眼睛泛着水光。
他还会在龙可羡身上找回更多的领地。
用触碰的方式,用入侵的方式,用蚕食的方式,用痕迹,用残印,直到他们从身到心都没有距离。
阿勒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克制住了再摸摸龙可羡的念头,说。
“家去吧。”
“家?”
阿勒叹口气:“小菩萨无力续药钱,咱们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龙可羡举起手:“……去哪儿?程辛请我去……”
阿勒把她手往下压:“那小门小户,整日里敲敲打打吵个不休,住上一日要折寿半年。”
龙可羡惊讶:“这么说,你已觅好了住处?”
阿勒轻哼:“自然。”
龙可羡歪头想了许久:“晒得到日头吗?”
阿勒:“就在西山后头的白崖上,偏是偏了些,胜在清净。前后两进的小院,够你跑两圈,老房子,但拾掇得很干净。天井里架着瓜藤,有棵四季常青的老树,树下挂了秋千,回头我给你加块宽板。”
“夜里枕着潮声入睡,日出时金鳞从天边铺到你脚下,这才是大美。”
“别惦记程家那小宅子了,稀罕!”
龙可羡磨蹭着脚步,根本插不上话:“我没……”
阿勒:“我再同你说,白崖水清,多肥鱼,扎个小竹排,就有源源不断的鱼吃。”
龙可羡彻底闭上嘴,脚步欢快,原谅了脸被揉痛的事。
夜深了。
风再次动起来,荡开了酒香,夜鸦歪头听更声,两人并肩走在暗巷中,那股微醺的感觉一直没散。
***
意识到春去夏来的时候,龙可羡正坐在街尾食肆里吃水面。
靠窗的位置,竹帘都卷起来了。
第一簇惊蓝花曳在风里,街上不见夹袄棉衣,夏麻和绸衫清清凉凉地罩着姑娘姣美的身躯,她们头上顶着竹篓,在行走间摆动一下腰肢,嬉笑着远去。
龙可羡才后知后觉,她竟然在白崖小院住了将近半月,立夏已过,快至小满了。
她挑着面,头一回食不知味。
这半个月,不论哪个时间点,想起来都历历在目似的,很自适,很舒坦,浑身上下连骨头缝儿都透着松快,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她过往十几年是怎么过的呢?龙可羡支着下巴,竟觉宛如隔了层纱,只有朦胧的概相,没有具象的画面。
这种舒适与阿勒没再说半句浑话有关,他正经得不像话,像是尝到某种甜头后,短暂地进入了欲/望的消退期,蛰伏着,等待下一次返潮。
有时也早出晚归,龙可羡不知他在倒腾些什么。
她没兴趣,更没过问。
龙可羡吃完面,撑着下巴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能与“从此君王不早朝”搭上边儿,窗边一暗,桌上突然滑过来一只匣子,龙可羡拿筷子抵住,扭头便见到阿勒撑在窗沿,半弯身,笑得百花失色。
“便知你在此地,”阿勒抬手,向小二要了一碗馄饨,然后转头见龙可羡没反应,推了推匣子,“阿悍尔来的,紧着就给你送来,尝尝,跑死我了。”
阿勒转身从前门进来,热得耳后到脖颈一片红,把手臂搭在龙可羡身后的椅背,汗水顺着喉结下滑,流到了微微起伏的胸口。
他凡是出门,回来必定捎带点什么,有时是一匣子麻糖,有时是一捧海里怪石,有时是晒得干巴巴的海星。
前几日雨下得大,白崖小院笼罩在连绵不绝的雨雾中,阿勒蹚水走得满身泥,敲响她房门,从怀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花儿,干干净净的,往她手中一塞,回去倒头就睡得不省人事。
然后第二日,他就叫来泥瓦匠,从院门口到斜坡底,修了条齐齐整整的青石阶。
“去驿站了?”阿勒捏着勺子吹凉,瞥到龙可羡手边压着的信。
“余蔚要往伏虞城来,连着两趟船都没有赶上,我让她暂留坎西港。”
龙可羡微觉异常,离夏至日的龙船节越近,伏虞城来的人越多,但也不至于每趟船都挤不上。
余蔚花了十数张纸,阐述这些日子的倒霉劲儿,她一流露出登船的念头,麻烦事儿便接二连三地来,像有人暗中作梗。可图什么呢?余蔚大为不解。
“建议她往大灵云寺去,茹素斋戒,清心寡欲,有个十年半载的,倒霉劲儿便过去了。”阿勒自顾吃起馄饨。
他是只字不提自己动的手脚。
提什么呢。难不成真让个外人住进白崖小院来?他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哪!谁要来也成,就地弄死,埋在青石阶下。
阿勒脸色淡下来,浑身散着股生人莫近的冷漠。
咽下馄饨,阿勒就着茶水漱口,余光见着龙可羡偷瞟他,自个儿心里也有点虚,便咳了声:“同你讲件新鲜事儿。”
龙可羡正低着头,把木匣子翻来翻去,绞尽脑汁琢磨着匣子开法:“请说。”
门帘“噼啪”地响,外头忽然乌泱泱地涌进来一拨人,吵吵闹闹地挤满了食肆。
为首的年轻公子摇开折扇:“嚯!码头挤得老子鞋都踩不住。三爷的船就是气派,漆得跟仙舟似的,我都怀疑那船上养了两头鹤!据说是祁国上下唯一一条战船,怎么不像呢,你们说那弩架投石机都藏哪儿了?”
啊?龙可羡微微张唇,讶异的目光穿过阿勒,落在门口。
天边一片亮白,云团正在缓慢涨大,托着日头缓升,阿勒侧脸匿在阴影里,他手掌弯曲,轻轻敲着桌面,在龙可羡的反应中,嗅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哦吼,情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