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在残壁断木间飞速坠落,疾风夹着火星,掠过他的周身。
最后重重砸在底舱。
他就地滚身而起,反手掷出两枚铁镖,听得“铿铿”两声,铁镖击在刀身上,让身后追来的人踉跄了两步。
底舱船室间隔小,左旁都是因为巨石损毁的残壁,或许是船底受损,不知从哪儿灌了水进来,水波上浮着断板。
阿勒耳后有风袭来,先涌入鼻间的是咸湿的海腥气,接着三两滴冷水溅上后颈,他反应快,捕到先兆的同时身子已经动起来了,弯腰躲过了圆木,反身一记扫腿。
裘鸿扭动脖颈,丢掉圆木,从后背抽出长刀,二话不说贴面砍来。
两人在底舱瞬间就过了数招后,裘鸿察觉这人不似面上看着的那般病弱,反而十分狡诈,总能找到他招数间的破绽,用各种出乎意料的手段拆招,裘鸿近不得他身,却总要被阿勒绊住手脚。
这种打法让人十分憋闷,跟狗似的被他遛着。
石述玉还在最顶上那层甲板,裘鸿不欲缠斗,一招被拆后迅速调整了身法,沉身闷喝一声,握刀横飞而去。
这一刀有千钧之力,划破了底舱滞涩闷湿的空气,是裘鸿的看家本领,能避是最好的,但阿勒却迎面直上,雄浑的刀风从身侧袭来,阿勒比它更快,在即将砍断脖颈的瞬间,他已经到了裘鸿身前,迎着刀光笑得无辜,露出两颗森然的犬牙。
裘鸿一刀斩空,立即从靴筒抽出另一把短匕,反手划了回去,阿勒不防这一下,回身躺倒,肩头却也挨了一刀,血液霎时渗湿衣襟,裘鸿听见阿勒嘟囔了一句。
“够了。”
没等阿勒起身,当顶就砸来一只愤怒的拳头,阿勒拿脚勾了绞盘,贴着裘鸿的身子滑了出去。
“别做这种容易引人误会的动作,教人看了不好,”阿勒并指按住肩头伤口,含笑道,“我要为人守身的。”
裘鸿喘着气。
看阿勒缓身站起来,从水波流转的阴影里渐渐露出半道肩身,他立在残壁间,浓墨勾就的一张脸若隐若现。
不一样了。
简直判若两人。
裘鸿原就知道他有一副好皮囊,但此前数次撞面,这张脸皮都没有给人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像飞速掠过的一角剪影,美则美矣,却记不住当下的惊艳。
而此时此刻,阿勒像……像个正在缓慢褪去人皮的海妖,因为没有顾忌,所以肆意地露出邪性的一面。
此人敛息功夫绝佳,裘鸿:“报上名来,裘某不杀无名之辈。”
“好凶啊,”阿勒眉梢一挑,“没人告诉你问名前要先自报家门吗。”
裘鸿确实生得凶相,一身虬结肌肉,怒目圆睁像个煞神,他原是个屠户,替人顶了罪,秋后便要问斩,石述玉看中他的身手,用职务之便将他从大狱中提出来,自此屠刀便为新主操。
他正要开口,空茫的云气里掠来一道白色,像一粒水滴,从天际到船舱疾速坠落,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大,扑簌簌地搅碎了一地光影,最后“吱”一声落在阿勒肩头。
“换边儿踩,肥鸟,”阿勒嫌弃地说,“没见伤着呢。”
那只白鸟体型不大,圆润得像颗球,通身雪白,喙则鲜红欲滴,极通人性地别开脑袋,换了一边肩膀,狠狠踩了几脚。
“东南、西南角各有一条贼船,送他们见龙王爷去,”阿勒旁若无人地跟肥鸟说话,从衣角撕下块布,指头沾沾血草草写了几个字,缠到海鹞子脚上,拍拍它肥润的翅翼,“太胖了鸟球,回头飞两趟阿悍尔吧。”
海鹞子惊悚地看了眼阿勒,那是看负心汉的眼神,然后奋力扇两下翅膀,扑了阿勒满头羽毛才潸然离去,走前还没忘蹬一脚裘鸿。
“南人驭海鸟而行,可通百家言,夜行千里路,你是……”裘鸿艰难地咽着口水,“乌溟海,来的……”
“聪明,”阿勒闲闲地拨掉脑袋上的白羽,看着裘鸿肩头被蹬破的衣衫说,“家里养的小东西,野性难拔,让你见笑了。”
而裘鸿仍然涩着音,说完最后两个字:“海寇。”
阿勒没否认。
海寇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赤海以北意味着什么?裘鸿不敢往深了想。
“别这样,”阿勒见他变色,朝他和善地笑了一下,“如今谁还打打杀杀,我们不过做些正经生意,在各国挂个虚名罢了。”
“……”裘鸿心知不妙,此趟行程出了变数,该尽早报给主子,此时思量着脱身。
阿勒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我知无不言,没有半点遮掩,此刻该你回报一二了。”
裘鸿几度移步,都绕不出阿勒掌心,后背已然冷汗透湿,知道两人实力悬殊,这小子之前确实拿他当狗遛呢!
然而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阿勒干脆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石述玉南下坎西港,是为北境王而来,水匪袭城跟他没有关系,但让他捡了个便宜,对吧?”
这压根不是询问,是成竹在胸的结论。
裘鸿点了点头。
如此,就能解释石述玉对水匪不尽了解,船上少了两个人都不曾严查。
“勾连水匪的另有其人,那人隐在后边,通过层层关系,向水匪许以重利,或许还支应了武器,透露了坎西港的巡防,让水匪在程家船只泊岸的那夜,能够顺利突袭坎西港。”
明明阿勒只是在轻声阐述,裘鸿却汗流不止,此事他不知晓内情,只能沉默。
“你家主子置身事外,想要通过水匪确认北境王踪影,然而那些废物没有半点儿发现。石述玉混迹王庭,三言两语打通水匪,带着他们摸上了葫芦船,有了今日这一出。”
混迹王庭四个字一出,就说明阿勒知晓与水匪勾连的,就是王庭中人。裘鸿惊愕于他的洞察力,头皮一阵发麻。
“是谁泄露了北境王行踪?”阿勒忽然俯身,咬着牙问,裘鸿站不住,扑通一下跪进了水里。
他跪在阿勒的阴影中,那轻声慢语的询问在他听来犹如千钧,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脊骨上,让人浑身发寒发颤。
裘鸿齿关打架:“不知……”
“你得有点儿用,才能让我看到命有所值。”阿勒由衷建议。
“我……”裘鸿根本直不起背,心神俱散。
阿勒已经确信水匪袭城是骊王手笔,那是骊王无能为力的敲打与警告,北境王虽有从龙之功,但扶持骊王上位更像某种不得已的妥协,跟骊王此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也就导致北境王仍然我行我素,非但没有回北境那苦寒之地戍守,还把手伸到了南边。
但石述玉的出现让阿勒感兴趣。
这是个矛盾的人,既想借此吊出北境王,又不能让她死,他对北境王是个什么模样已经到了有点儿偏执的地步,为此不惜以身入局,连投石机都用上了。更巧的是,这么个角儿,竟有个跟他生得八九分像,但气度截然不同的小毛贼索檀。
“石述玉有兄弟吗?”阿勒突然发问,裘鸿懵了一下。
那就是没有。阿勒觉得更有意思了。
阿勒不再开口,裘鸿轻轻缓出口气,有种恶狼忽然戒荤食素,放他一码的错觉。
确实是错觉。
“砰——”
伴随惊天动地一道响,整条船犹如大鱼摆尾,被撞得倾斜,比单点攻击的投石机动静大多了,海水大量涌入,瞬间就没过了膝盖。
头顶光影晃了晃,两人坠落的洞边出现个人影。
裘鸿刚抬头,脖颈间就套上了一条藤索,裘鸿无力反抗,被拽着脖子摁入水底,“海……海……”他呛着声,不知想说什么,结果都浸在水中,成了噗噜噗噜往上冒的水泡儿。
显然不能跟阿勒苛求道德,乌溟海的海寇从来没有这种东西,随心所欲才是他本性。
阿勒松开手,肩膀开始渗血,徐徐向后倒去,看着龙可羡从天而降,心道她真好看,所向披靡时好看,走神发呆时好看,朝他奔来的时候最好看。
他喃喃着:“好痛啊龙可羡。”
“哗啦——”
海水淹没了他。
***
龙可羡手忙脚乱地捞起阿勒。
水波翻涌,扑得两人都湿透了,龙可羡使劲扒拉他的眼皮,满心想着他不会凫水,完全忘了这水只到膝盖深这回事儿。
“没淹死,也要让你戳死了,”阿勒咳着,“好痛啊龙可羡。”
“你,没戳死!”龙可羡急了点儿,说话颠三倒四,“哪里痛?”
“哪儿都痛,你且摸摸,血都快流尽了,”阿勒震天动地咳了四五声,这倒不是装的,他把自个儿的脑袋埋进了龙可羡肩头,像个独自厮杀而受伤的狼崽子,委屈巴巴还有点儿得意地强调,“但我把他弄死了。”
两人泡在冰冷的海水中,被飘浮的碎木块包围。
龙可羡怔怔地,不知把手搁在哪儿,最后轻轻贴上他后背,拍了拍,不大熟练地安抚人。
“很厉害。”
阿勒得寸进尺地蹭了蹭:“方才倒下去时,我便想,此次若是不幸交代在这里,真是死了也不瞑目,因为我心中还有件未成的憾事。”
龙可羡被他靠得不舒服,但一推阿勒,他便痛得随时都能呕五瓢血的样子,只能这么问:“什么事?”
阿勒说:“我一心寻个人。”
龙可羡明知他会说什么,当即就想逃了,但他滚烫的额,滴答的血都在绊着她的动作,让她动弹不得。
阿勒不带停顿地说:“我一心寻北境王。此前我说仰慕她,这绝非虚言,她在褚门的每一场战事我都耳熟能详,她讲的每一句策军之言我亦倒背如流。”
龙可羡阖了阖眼:“……闭嘴。”
阿勒充耳不闻:“我说见过她,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知晓我是个俗人,浑人,既不想把她高高供起,也不想对她毕恭毕敬。”
“若她此刻就在我面前,我便要向她剖白心迹。”
“龙可羡,”他声音沉冽,一字一句,“我要与她做遍天下快活事,行遍世间逍遥道,无法无天,潇洒妄为,谁也别想拦着!”
龙可羡完全一动不动,是真恍了神,她没经过这种事儿!想捂耳朵,还想闭眼,更想拿什么堵住他的嘴。
不要把我放在脑子里臆想。
也不要把我咬在口舌间描述。
更不要逍遥快活,无法无天……
阿勒在她情绪下限横冲直撞,让龙可羡几乎有种撕破身份的冲动,那对她而言不是荣耀和光鲜,而是束缚与羁绊,但她直觉不能说,说了,便要直面这诡异的毫不掩饰的攻击性。
所以下一刻她就推开了人,低声斥道:“不要……不要与我说这个。”
海水越涨越高,扑碎在两人胸口,阿勒还没完,握她手腕问道:“先前听你说,你自北边来,不知见过北境王么?若日后有幸得见,我请求你件事,将我方才所言,一字不漏地说与她听。”
龙可羡甩开他的手,从水里爬起来:“我……我不要说!”
“好,此事确实不好请人代劳,那我便自去说!”阿勒的目光鹰隼一样锁定龙可羡,“说一千遍,一万遍,照一日三顿地说给她听。”
龙可羡实在听不得这话,蓦然顿足,可她急了便口拙,憋死了才吐出俩字:“不准!”
“唉,要不我洗心革面,做个君子?”阿勒叹口气,“不成啊,我便是这么个混账。”
作者有话要说:龙可羡:口才速成班,急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