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假辞色

御赐崇安王府位于永宁街,原是前朝护国将军王重庐的旧宅,王将军是前朝最后一个护国将军,被高祖皇帝挥剑斩于马下,这极尽奢华的王家别墅却被保留了下来,改朝换代多年以后,经过一番修整,又住进了新的主人。

午后唐弈持拜帖来府。看到崇安王时,他正站在廊庑下逗弄着竹笼里的金丝雀,唐弈寒暄一番之后,言辞闪烁态度暧昧地问起皇帝对揆州军务的想法。

“大镛以武立国,祖上定下的规矩,分封诸王作为宗室藩屏,唐州牧作为揆州父母官,又是陛下亲封的车骑将军,循例治理所辖事务,本王无权干涉。”

梁漱负手而立,说的是国家大事,神情却是优哉游哉。

“那九千……”

“至于陛下派驻的九千宿卫军隶属皇家武卫营,我仅是代领之责,如今交到唐大人手上,还需您整编清点后分派驻守边防,以拱卫中央。”

梁漱似是意料到唐弈要说什么,只管自顾自地逗弄着笼中鸟。

“下官领兵镇守揆州,仰仗天子洪福,这西南边境一向太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如今陛下亲调军队过来,论理编制等级不应与我这地方折冲府兵一样,可又无明确说法… …”

唐弈一脸的为难。

梁漱转身,冷眼瞧着唐弈顾左右而言他,突然笑得光风霁月。

“我乃一介闲王,懂什么行军打仗,唐大人治下有方,又是陛下亲封的车骑将军,还是有劳你继续费心。本王兵已带到,圣意也传达过了,唐大人可勿怪我搁手了!”

唐弈闻言僵笑两声:“是下官不懂礼数,王爷一路辛苦来我们这偏远之地,本该好好修整,却拿这些繁杂军务来叨扰王爷。”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请柬:“下旬是青城郡一年一度的品琴大会,当地一些斫琴名手以琴会友,又有文人雅士著曲怡情,虽不是什么大场面,倒也风雅,这次下官特地安排附近知名的琴社携新作参加,想请王爷赏脸。”

辞戈上前接过请柬,梁漱又笑道:“早就听闻蜀中斫琴名家辈出,果然人杰地灵。本王记得好几个琴待诏祖籍都在巴蜀一代,除了祭祀宴飨,陛下和皇后每逢节庆寿辰都要召琴师们入宫奏乐,本王得幸也听过几回。”

唐弈点头:“琴待诏陆氏,乃本地人士,曾多次奉诏入都,不知王爷是否有印象?”

梁漱似乎印象不深,未置可否:“本王听闻,除了官琴,蜀中的野斫在民间更负盛名?”

唐弈赞叹道:“王爷不愧风流名士,本地确有一些野斫名家此次也会参会,如能得王爷指点,定是荣幸之至。”

梁漱笑着摇头:“指点什么,我就是附庸风雅罢了,平日里胡闹混日子,让皇上操心惯了,这才赶我出来,图个眼不见为净。”

“王爷玩笑了,王爷乃风流人物,皇上爱重王爷,更是世所皆知,只是揆州地属边陲,委屈王爷了。”

梁漱扬眉:“世人都说‘少不入蜀’,要我说,这蜀中有名茶名酒,又有美景美人,不趁年少来一遭,岂不是可惜!如今可要多靠唐大人关照,让我也享受享受这天高皇帝远的惬意日子。”

唐弈心下一松:“但凭王爷吩咐。”

揆州西北青城郡界内有一古寺名叫云光寺,依山而建,古木环抱。传说云光寺的第一任住持原是前朝名士,结发妻子病逝后回归故里,落发为僧。老主持看破生死却未曾堪破红尘,流传出的诗句中不乏对亡妻思念。

寺北有一汪活水,从山中引来,暮春时节,漫山荼蘼盛开,花瓣落入溪水,当地人就给此水取名浣花溪。异乡人游历至蜀中,为此地春色停留,又听闻云光寺老住持的传说,不免为“青梅如豆,共伊同摘”的情感唏嘘不已。

有人在溪水上搭建了一座琴台,三面花墙爬满荼蘼,下方深埋十余口大瓮,台上奏琴,余音悠远。浣花琴台雅名远播,每年暮春风流名士竞相来此品茗、品酒、品琴,成了蜀中一大风景。

唐弈喜欢听别人称他风雅,任揆州州牧八年间,浣花溪品琴大会在他的支撑下从雅士的自发集会,成了蜀中闻名的盛会,除了大镛声名在外的斫琴世家,乐师名妓、茶庄酒坊也纷纷投其所好,来此共襄盛举。

原本的浣花琴台周围也建起亭台楼阁,琴台别院渐成规模。此时节山中寒意已浓,荼蘼花期早早已过,亭台中丝竹管弦却十分热闹,一扫山中冬日沉寂。

这时节的蜀中气候不算宜人,四方名士辐辏入蜀,只因听说唐州牧要借琴会之机为崇安王接风洗尘,都想来一睹传闻中的崇安王真颜。

唐弈身着一身鸦青色常服,看着眼前热闹景象,心中十分得意。

一紫衣男子走近唐弈,正在禀告些什么,杨正魁从外面进来,走到唐弈身后停下。

唐弈对紫衣男子点头:“陆先生多费心,我去迎一迎。”转身带着杨正魁走下琴台。

天高云淡,崇安王的座驾正停在山道上。唐弈紧赶两步,向立在马车旁的辞戈一拱手,向着车内恭声道:“下官唐弈给王爷请安,山路难行,王爷辛苦!”

车帘掀起,只见梁漱一身狐白裘披风,手执一把素骨竹扇,缓步下车,面如冠玉,星眸带笑:“唐大人有礼了。”

远处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唐弈身后随行人员躬身行礼,琴师歌伎们噤声跪拜,有好奇的人偷偷抬头想看一眼王爷真容,无奈前方人从济济,压根无法得见。

梁漱摆手:“无需多礼。”

众人纷纷起身,唐弈示意,乐声再起,随即引着梁漱进了山院,只听流水潺潺,浣花溪边有侍女立于小舟上,手执竹蒿,等待贵人上船。

梁漱一笑:“果然别致。”

提步上船,身后紧跟着辞戈和两名侍卫。侍女轻摇小桨,舟破横波,没多久就到了对岸的水榭,水榭上方悬着的牌匾上书“沁芳”二字,众人舍船登岸。

水榭四周挂着轻纱帷幔,仅正面的轻纱用银钩挂起,原来水榭正对着琴台。早有本地的名门望族在此恭候,见王爷到来纷纷起身行礼,梁漱并不推让,在中央入座。

唐弈在梁漱左首坐下,婢女奉上茶,唐弈笑道:“上次听闻王爷对蜀地茗茶感兴趣,青城比起周边郡县,产茶不多,在蜀中每年上贡都城的茶中只占很少一部分,然雀舌确是本地人的最爱,王爷可尝尝。”

梁漱端起茶盏,却不喝,说道:“山中地势崎岖,造这么一片别院还需因地制宜,大人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唐弈点头:“王爷一路过来,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南边途径的云光寺。这浣花溪琴台,倒是脱胎于云光寺老住持的一个传说。”唐弈有意要在梁漱面前卖弄风雅,绘声绘色的讲了老住持与结发妻子的故事。

“……这浣花溪琴台,原本是人们感慨云老先生与妻子伉俪情深,自发在此奏乐作赋,成了一段佳话,下官感佩,略尽薄力,以全百姓凭吊之情。”

梁漱低头呷一小口茶汤,缓缓道:“这位前朝的云易云老先生,本王倒是听说过的,与夫人文氏识于微时一曲定情,后来官至诸卿风光无限,更是被宰相之女看中,云易要停妻再娶,文氏毅然离去赠诗诀别,朱弦断,明镜缺,云老先生后面是否再娶倒也不得而知,原来在此地出家了,确是情深缱绻。”

那“情深缱绻”四字语带嘲讽,然而他语气温和如闲话家常,在场众人不知如何接话,一时鸦雀无声,只听到琴台上正弹着一曲《贞女引》,气氛更是尴尬。

唐弈面部肌肉微颤,尬笑两声:“下官不知倒有这么一层故事,缘有天定,倒是半点不由人。”眼神飘向对岸琴台。

不久便换了曲目,琴音袅袅,曲调圆润,古意端方,唐弈只当刚才的尴尬没有发生,清清嗓子道:“这是蜀中斫琴名手|雷氏第五子雷俨,他的这把松雪,是在大雪封山时独上峨眉,风雪中听松取木而斫。”

梁漱点头:“其声连绵,温劲松透,闻之似有松雪沁香,足见功力。”

唐弈总算舒了一口气,笑道:“雷氏斫琴别具一格,千金难求,今日除了雷氏,还有扬州张氏、泉州李氏,都是全国有名的斫琴圣手,又有诸多琵琶名手来此,求听王爷指点。”

“听松取木之法,本王听人说过,其中玄妙实在叫人好奇。今日除了官斫,听说来的还有野斫名手?”

唐弈眼珠一转:“是,王爷。”侧身对杨正魁道:“请陆先生过来。”

杨正魁应了,从后方离开,过了半刻,领着两人上了水榭。

领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紫袍金带,正是方才唐弈在琴台上与之谈话的那位,身后一人年轻许多,面容温和,背上负着一把古琴。紫衣男子见到梁漱,当即带着身后人一起下拜行礼。

梁漱示意无须多礼,待二人起身后,方看着紫衣男子说道:“是陆先生吧?早听唐大人提过,只是本王记性不好,似乎未在宫中见过先生。”

紫衣男子抬头,神色中有一丝奇异的激动:“在下陆今召,身有旧疾多年,不便入宫叨扰圣安,蒙陛下圣恩,现供值于揆州府,为陛下收集宝琴名曲,已将衣钵传于犬子陆莛钟,他是揆州现任的琴待诏。”

紫衣男人身后年轻男子再次躬身行礼,想必就是陆莛钟了。

唐弈笑道:“陆先生也是蜀地有名的官斫名家,今日为迎接王爷,诸多安排颇费了一番心思。”

梁漱点头,示意右侧的椅子:“陆先生辛苦,请坐。”

唐弈对陆今召说道:“王爷刚刚问到蜀地的野斫名手,请陆先生引荐一二。”

陆今召答道:“蜀地野斫名家确有不少,文山县何氏这次携“啸月”来参会,巴郡的韩氏兄弟也是斫琴新秀,近年来赞誉颇高,除琴外,本地琵琶圣手段氏,也是出名的... ...”

“本王听说青城谢氏,也是斫琴世家?”梁漱淡淡打断。

陆今召一顿,随即很快答道:“是的王爷,梦溪琴社谢溪云谢公也是在下多年世交,只是称病多年,已经很多年不参加琴会了。”

“哦,可惜了。”梁漱放下茶盏,唇角微勾,面上却无半分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浣花溪琴台和云易夫妇化用了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