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点

    胤禩被蒙着双目,车子又约莫驶了一炷香,这才缓缓停下来,小莲与三哥一左一右拽着他的胳膊跳下车,胤禩被带着了一进间庄子,七弯八绕走段路,又听得门被咿呀打开的声音。

    “哎呀,小莲,你可回来了,六哥他们呢?”一个陌生的声音低呼道。

    胤禩感觉到抓着自己胳膊的手一顿,才听见小莲哑声道:“六哥他们都……只有我回来了。”

    那三哥截住他们的话头:“别光杵在里,进去再说!”

    “快进来!”

    胤禩被他们推搡着往里走去,眼睛上的布条蓦地被扯下来。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得双目疼痛,让他不由得微眯起眼睛,半晌才看清眼前处境。

    眼前站着十余个人,除了那小莲与三哥之外,还有几个面目陌生的,前方主座上坐了个中年人,须发斑白,年过半百的模样。

    小莲在一旁简短介绍胤禩的身份,几个人看着他的目光立时不同,变得冰寒而有敌意。

    “就是八阿哥胤禩?”旁边有人上下打量着他。

    胤禩不见慌乱。“几位是?”

    “满人鞑子,也配问们姓名!”一人冷笑道,“若不是你还有点用处,这会儿还能活着站在里跟我们话吗?!”

    胤禩越过他们的挑衅,径自望向坐在主位上的人。

    “小莲一路上没有告诉吗?我们是天地会的人,不知八阿哥可有耳闻?”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中年人捋着胡须,慢慢道,沉稳的表情看不出太多的敌意。

    胤禩颔首。“听过。”

    “少废话,快喊那些走狗们,把七哥他们放了!”一人并作几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恶狠狠道:“装什么傻!”

    “剑湖,没看见堂主正话呢,不得无礼!”那三哥皱眉道。

    剑湖悻悻地放开他的领子,胤禩看到他眼中的恨意,毫不怀疑若有机会,他定会拔出手中的剑来捅自己一个窟窿。

    “扬州织造李煦被刺伤,是诸位做的吧?”

    “正是。”中年人有诧异于他的平静,顿顿,朝那些人吩咐道:“给八阿哥松绑。”

    “堂主?!”几人惊愕,纷纷出声。

    “八阿哥是聪明人,定不会趁机逃走的。”中年人道,也不因他们质疑而恼怒。

    小莲不情不愿帮他解绳索,胤禩活动一下双腕,拱手朝他道:“多谢。”

    “请坐。”对方手一引。

    待他坐定,那人方道:“皇帝身边戒备森严,我们连近身的门道也摸不到,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李煦身为皇帝心腹,坐镇江南,监视百官,若能刺杀成功,也不算亏,只是没想到,小莲竟然将八阿哥带回来,这下子我们的筹码又增加了不少。”

    “不知各位要的是什么?”对方得平静,倒让胤禩有种闲聊的错觉。

    那人还未回答,旁边剑湖已冷笑道:“我们还有几个兄弟落在李煦手里,总归要先把人赎回来,再将你杀了便是!”

    那三哥叱道:“十弟,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会改,毛毛躁躁的,恁地让人看了笑话!”

    剑湖涨红脸,呐呐说不出话来。

    胤禩也不去理他们,放眼厅内所有人,只有那中年人,才是发号施令的人。

    被称三哥的人叫张辉,眼见他老神在在,安静闲适,既没有没有被挟持即将丧命的危机感,也没有口出恶言,破口大骂,称奇之余,不由有些钦佩。

    这里本是天地会扬州分舵,在场众人无不以反清复明为己任,多年来与朝廷作对,也杀过不少官员,就连施世纶也曾遭暗杀,只因施世纶之父施琅乃前明将领,却降清为臣,令不少反清之士咬牙切齿,如今居然能抓到皇帝的儿子,也算不亏本了。

    只是个在人质未免有些烫手,若是最后放回去,就白白浪费个机会,若是就此杀了,朝廷必然因此大动干戈,以天地会现在的实力,面对成千上万的军队,只怕也只是蝼蚁罢,届时祸及江南百姓,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只是其他人却未必么想,如剑湖一般在样的孤儿,从小被收留回来,灌输的是驱逐鞑子恢复汉人江山的观念,对满人有种与生俱来的仇恨,若不是今日有分舵堂主殷雷在侧,他早已一剑刺过去。

    出乎众人意料,殷雷并未将胤禩关在湿冷的水牢,而是安排在庄子偏远的小厢房里,纵然简陋,还算有桌有榻,一日三餐也未曾少过。

    胤禩坐在桌旁,正细细思忖一路上的事情。

    他不知道此时天地会分舵内部已经为他的事情争执不休,但自他被带到里,就无时无刻不在观察每个人的神情。

    大多数人面对他,都是带着愤恨敌意的,惟独那中年人能与他交谈而不动气,也许转机就在他身上,眼下自己大可暂且安心,他身份特殊,对方又顾忌着在李煦手里的几个兄弟,一时之间也不会把他怎样,何况自己被挟持,李煦必然会上报老爷子,届时朝廷官兵倾城搜捕,倒霉的还是天地会诸人。

    想通这一节,胤禩从桌上拿起本书随意翻看起来,静待鱼儿上门。

    只是他边悠然自得,那厢却有人差急疯。

    胤禛忧心他安危,偏生在老爷子面前还不能形色外露,调兵围剿乱党,搜捕对方的藏身之处,连着几天下来,外忧内急,嘴角长一圈水泡,连眼睛也有些赤红。

    康熙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私底下吩咐梁九功炖些清润补品送过去。

    主子们心情都不好,底下的人自然加倍小心,人在李煦眼皮子底下被挟持,他将府中上下清理一遍,在康熙面前则愈发战战兢兢,只是康熙此刻也没心思去问他的罪。

    李煦原先抓的乱党,几个死了,几个至今被关在大牢,惟独小莲仅以身免,这才闯出祸事,胤禛恨不得将牢里的那几个人凌迟至死,只是投鼠忌器,终究不敢妄动,只能寄望于派出去的人手,他自己也跟着一趟趟地往外跑,亲自把守城门搜查。

    “万岁爷,如今乱党猖獗,唯恐殃及圣体,不若先行起驾回京?”曹寅暗叹口气,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周围的人都不敢开口相劝,只得由他来开口。

    曹寅早年曾是康熙侍读,两人起长大,又经历擒鳌拜,定三藩等事,可谓患难相知,自有份情谊在。

    见曹寅开口,张廷玉等人也忙纷纷应是,李煦颤巍巍跪在地上,伏身泣道:“万岁爷,奴才没用,等八爷平安归来,奴才定当以身谢罪!”

    在场几人都是康熙近臣爱臣,他虽忧心儿子安危,也不至于到迁怒的地步。

    康熙叹了口气。

    “你们都跪安吧,朕要和老四说说话。”

    待众人退近,他拍拍榻旁位置,对着胤禛道:“过来这里坐。”

    胤禛应声,走过来坐下,却只沾了半边,重心仍在脚上。

    他小心翼翼的态度被康熙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突然提起另一个话题。

    “十三被圈的事情,是不是恨朕?”

    胤禛惊,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问,忙起身欲跪,康熙把他按住。

    “儿臣万死,绝不敢有此念,请皇阿玛明鉴!”

    “朕老了,只想儿孙们孝顺和睦,围绕膝下,可惜往往事与愿违!”兴许是胤禩被掳事触动康熙的心弦,连日来他的情绪并不高,眉眼之间也隐隐露老态。

    胤禛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索性沉默下去。

    他小的时候,也曾对位帝王兼父亲抱着极深的孺慕之情,纵然他养在佟皇后名下,却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见到康熙,有一回他偷偷跑到养心殿附近,却正好看到康熙蹲下身抱起太子,抚着他的头开怀大笑,父子俩和乐融融的模样让他羡慕无比,以致于后来在上书房,他直都拼命读书,期望换来老爷子的一声赞许。

    可惜那个时候,在帝王眼里,除了太子,其余的儿子,都只不过是陪衬而已。

    如此年复一年,期盼的心黯淡下去,康熙可以是最慈霭的父亲,同样也是最残酷的帝王,当有人威胁到皇权时,就算最心爱的儿子,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舍弃。

    胤禛仍然记得当年大阿哥与太子是如何受宠爱,又是在后来如何被打压下去,一个个变得庸碌禄蠹,关在只能看到方寸蓝天的小院里虚度年华。

    所有这一切,连同他自己的野心,都让胤禛不得不对位帝王抱着十二万分的警惕,生怕一个不慎,就重蹈那些兄弟的覆辙,落得个万劫不复。

    久而久之,父子之情,渐渐掺和了许多疑虑和戒备。

    所幸康熙也并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只慢慢道:“这些日子跟在朕的身边,都学到些什么?”

    胤禛一怔,思忖片刻,斟酌着道:“皇阿玛一言一行,堪为儿臣楷模,正如次老八被挟持,儿臣失了方寸,是大为不妥的,幸得皇阿玛提点,方才醒悟过来。”

    康熙点点头:“江南呢,也看看不少,看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官官相护,官商勾结,欺上瞒下,俨然已成风气;黄河水患,年年大修,年年仍有险情,疏浚洪泽湖一事只怕刻不容缓。”

    康熙开始先是不置可否,及至后来,方才轻轻颔首。

    “治河是百年大事,也是关乎民生的社稷根本,确实不容忽视,河道总督张鹏翮精于河事,为人清正,可向他多请教一二。”

    胤禛口中应下,心里却有些怪罪老爷子不急于处理胤禩的事情,反而还有闲情与他起治河。

    康熙看他一眼,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便道:“你不徇私,性子刚硬,在很好,但过了则显急躁,且水至清则无鱼,做人做事,不要太刻薄寡恩了。”

    不待胤禛回话,他又道:“朕已派了人出去,估摸着这两天也该有老八的下落了,对方身边也有朝廷的人,他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你放心便是。”

    胤禛才知道老爷子早有后着,又听到对方身边也安插人手,不觉悚然动容。

    老爷子久居帝位,果真处处都布着棋子,连天地会身边都能放人,那么他们这些儿子……

    胤禛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忽然之间一身冷汗。

    永和宫。

    “姐姐是在准备什么,莫非娘家来人了?”宜妃看着德妃吩咐宫人将一些珍贵药材装进匣子里,诧异道。

    德妃含笑道:“完颜氏已有了身子,正好送些药材过去补补。”

    口中的完颜氏,正是十四的嫡福晋。

    宜妃哎呀笑道:“姐姐可真是爱屋及乌,对胤祯费尽 心思!”

    换句话说,也就是对另外一个儿子,倍加冷落。

    她们二人斗法斗了半辈子,末了因着老九与十四走近,关系也跟着缓和许多,只是宜妃快人快语,素来嘴不饶人,时不时总会说些让人如鲠在喉的话。

    德妃微垂头,亲自着匣子里的药材,仿佛没有听出的弦外之音,淡淡笑道:“妹妹言重,总归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又是一手带大的,若不多疼些,谁还顾着他?”

    “谁说不是呢!”宜妃笑靥如花。“如今十四得皇上如斯宠爱,封王封侯,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连们家老九一见了我,都不停地夸他呢!”

    说话的时候,难免带酸溜溜的语气,只因当年宜妃冲冠后宫,一连诞下三个儿子,后宫连佟皇后也要让她三分,谁知后来却是默默无闻的德妃追赶上来,与她共执凤印,分掌后宫。到如今,三个儿子里,老五胤祺敦厚良善,不擅与人争,老九则隐隐有依附十四之势,还有一个十阿哥胤禌,却是长到十二岁的时候便早殇了。

    算来算去,如今后宫众妃嫔所出的皇子里,竟惟独德妃的两个儿子最有出息。

    只是宜妃明白归明白,心中难免不忿,逮着机会,总要刺她两句。

    德妃笑了笑,道:“胤禟是兄长,胤祯是弟弟,兄长照顾弟弟,我还得多谢妹妹教出的好儿子呢。”

    宜妃被的话噎了一下,想起自己今日前来是有事的,只得忍下那口气,笑道:“瞧我这记性,本是有事来找姐姐商量的,眼看这大选,又快到了吧?”

    德妃一听她这话意,便笑道:“妹妹是来想给自己物色媳妇人选了?”

    五阿哥、九阿哥早已有了正妻,如今再选,也是侧福晋。

    宜妃娇笑:“回姐姐可猜错,妹妹不是想给老五他们选,而是给老八。”

    德妃一怔。

    胤禩正妻早亡,如今嫡福晋之位悬空,府里张氏身份低,也无所出,不能扶正,自然要张罗着帮他挑继福晋,只不过胤禩的生母良妃已经薨逝,这事怎么也该养母惠妃来提才是,怎的由宜妃来开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