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头(下)

    “不行。”胤禛冷冷道,语气决然。

    胤禩一笑,提起桌上茶壶为两人斟满了茶,方道:“我这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自保,如果你被老爷子怀疑,我必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可以保全一个人,何况将两人都拖下水?”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淡然乏味,自然不如自己家里的好,但是看着对方一口拒绝自己,心中还是有些许开心的。

    起码这么多年的情份没有白费。

    就算最后总要有一个人退让,能够看到他如此回答,也不枉自己做出如此选择了。

    “四哥。”他抬起头,笑吟吟的。

    “我没有你的鸿鹄之志,他日只需许我平安富贵,我就心满意足了。”

    胤禛怔怔看着,似乎想将眼前这人牢牢刻进心底,蓦地一股热流涌上喉头眼眶,又被他强压下去,半晌无语,只伸出手,覆住对方的手。

    有生之年,必不负你。

    直至伙计端菜过来,方将这气氛打破,胤禩浑如无事一般,说笑谈天,胤禛只是默默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

    用过饭,二人又上街挑了些弘晖和宝宝喜欢的小玩意。

    “你买这么多,那小子该乐翻天了?”胤禛瞧着陆九和小勤两人手里头提的东西,摇摇头。

    “你不愿当慈父,还不许我疼疼侄儿不成?”胤禩笑道,忽而停住脚步,眼睛望向某处。

    “怎么?”胤禛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一个摊子。

    摊子卖的是些女子用的东西,普通寻常,粗陋简单,只怕连王府里的丫鬟也看不上眼。

    胤禩却从那堆胭脂水粉里挑出一条珠串,珠子像是木制的,有些像檀木,上面还刻了图案,细看竟是佛教中的十八罗汉,栩栩如生,细致入微。

    摊主见两人衣着不凡,不由热情地介绍道:“公子好眼光,这链子确实不凡,不瞒您说,是我家长辈代代传下来的……”

    任他说得天花乱坠,胤禩却也不理,掏了银子给他,便将手链收入袖中。

    这链子想必是给富察氏买的。

    胤禛隐隐猜到,也知道这再正常不过,却仍觉得淡淡酸味泛上心头。

    少顷,先到了廉郡王府门口,二人分手。

    胤禩让陆九提着东西先进去,笑道:“明日弘晖庆生,我一定准时到,今儿个就不再留你了。”

    不留就不留,你拿着手链给媳妇献宝去吧。

    胤禛想道,浑然不觉自己此刻已经像极了小女儿家患得患失的心态,面上却依旧若无其事,只嗯了一声,转身欲走。

    “四哥。”

    身后传来胤禩的声音,胤禛站住,淡淡道:“还有事?”

    胤禩欣赏够了,这才将一件物事塞进他手里。

    “没事了。”

    那人拍拍衣服,笑眯眯地回府。

    胤禛眼睁睁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关上,又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东西。

    正是方才胤禩在街上买的木珠链子。

    木头磨得圆润光滑,握在手心里,丝毫不觉硌手。

    弘晖虽然是皇子,今天不过也才六岁,生辰自然也不会大操大办,本来也只是阖府小聚,因与廉郡王府交好,也将胤禩一家请了过来。

    宝宝天生爱笑,看了这种场面更是手舞足蹈,咧着没牙的嘴逢人就笑,直笑得众人爱不释手,抱过手亲了又亲。

    弘晖跟宝宝亲厚,也跟着过去嚷着要抱,一点也不介意宝宝抢了他的风头。

    那拉氏与廷姝在一旁拉着家常,一边笑呵呵地看着。

    侧福晋李氏怀里抱着年方两岁的二阿哥弘昀,旁边站着八岁的大格格,眼睁睁看着这一团和气的其乐融融,倒似不相干的外人一般。

    李氏暗自咬了咬牙,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怨恨,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也时不时插上两句话。

    那头胤禛与胤禩从外面进来,众人忙起身相迎。

    胤禩在场,李氏不宜久待,说了两句,便带着弘昀和大格格退下。

    错身而过时,胤禩看了她一眼,突然道:“嫂子这帕子精致得很。”

    李氏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自己手里被攥得皱成一团的绣帕,心头一跳,勉强笑道:“八爷过奖。”

    说罢一福身,匆匆便走。

    那拉氏是嫡亲嫂子,无须回避,她见胤禩多看了李氏两眼,便道:“怎么了?”

    下意识只觉得他不会无端端问那一句话。

    胤禩摇摇头,弘晖随即蹭上来撒娇,宝宝也跟着咿呀咿呀地叫嚷起来,场面一时热闹之极,那拉氏也只好捺下心中疑问,张罗着上菜布菜。

    待酒饱饭足,小孩子被乳母抱下去歇息,那拉氏这才旧话重提。

    “八弟,方才你……”

    胤禩道:“四嫂,弘晖近来身子如何?”

    那拉氏一愣。“他刚出身时有些弱,但如今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妥,平日里很少生病。”

    “其实也没什么,内宅阴凉,怕孩子体弱容易染恙,四嫂多看着些也就是了。”

    绣帕是上好丝缎,本身质地平滑,能把帕子攥成那样,说明心中必然有极深的怨气,高门大宅里这种争风吃醋乃至祸及子嗣的事情并不少见。

    轻描淡写一句话,但那拉氏极聪明,立时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胤禛也微微皱眉,他从小在宫里长大,又怎会不明白。

    廷姝没有说话,低下头看着自己旗装上的绣纹,心中暗自庆幸如今胤禩王府中只有宝宝一个子嗣,若不是张氏不能生育,只怕现在她也要时时提起十二分紧张来防范。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李氏虽然可恶,但又何尝不是可悲。

    沈辙劝胤禩自污以求自保,却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弹劾胤禩的折子便已被呈上御前了。

    折子自然都是御史上的,但这里头又大有乾坤。

    一直以来,御史的地位都是微妙而超然的,纵然明朝那般喜欢动辄杖责大臣的,也很少随意处置御史。

    不以言获罪,是历朝历代的不成文规矩,满人马上得天下,入关之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已令汉人心生恐惧反感,为了加强统治,自然要将汉人的规矩搬过来,这其中也有对御史的优待。

    而在康熙三十五年之后,众皇子逐渐拥有自己的势力,暗中角逐,御史自然也成了各方利用的工具。

    正如此番上奏弹劾胤禩的折子,已经无法揣测上奏者的用意,究竟是真正的士林清流,还是受人指使。

    一开始的折子,只是告胤禩在吏部“无所事事,一无建树”。

    渐渐地,内容变了味,连“故作无为,实则笼络人心,施恩结党”这样诛心的话也出来了。

    康熙只是将折子留中,却没有斥责上奏的人,态度本身,暧昧而令人玩味。

    老九、老十和十三等人暴跳如雷,要为他出头,被胤禩按住了。

    本是自己想做的事,如今有人帮他做了,岂不省心。

    胤禩挑了个日子,只身求见康熙。

    进了西暖阁,便撩袍子跪下。

    “儿臣是来请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