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家

    黄瓦飞檐,朱漆金钉,一派肃穆景象。

    可惜肃穆之下,依旧掩不住点点冷寂森然透了出来。

    咸安宫自太子被圈于此,就少有人迹,除了康熙拨来的人手,这紫禁城里的太监宫女,没事更轻易不会靠近,俨然已经形同冷宫一般。

    康熙推开门,踏了进去。

    门就像很多年未曾有人打开过,缓缓地发出咿呀声响,庭院里种满树木,但时至深秋,已是满地萧索。

    一身素袍的胤礽正背对着他,站在池塘边,侧面苍白而俊秀,身形却显出与这深秋一般的萧索来。

    他似乎也没注意到身后慢慢走来的人,自顾默默望着水面浮起的涟漪。

    “胤礽。”

    康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静,胤礽一怔,慢慢转身。

    “皇阿玛……”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嘶哑。

    康熙心一沉,他没有想到不过数日不见,废太子已经消瘦至此。

    “太子的用度可曾少过?”

    这话却是对着身后看管咸安宫的总管太监说的。

    那人吓得忙跪下来。“奴才不敢怠慢,咸安宫用度一切没有少过。”

    胤礽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轻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皇阿玛,”康熙转首,却见胤礽淡淡开口,眉间带了点几不可见的哀戚。“儿臣每日在这里静思己过,获益良多,并没有觉得不好的地方。”

    这话若是放在平日,康熙定要怀疑他是不是心怀不满,但是此刻见了这儿子面容消瘦憔悴的模样,心中那点不快也已烟消云散,只余下一丝隐痛和不忍。

    这位帝王毕竟是渐渐老了,再不如前些年那般铁石心肠了。

    只见康熙叹了口气,走过去携起他的手臂。“进去再说吧。”

    屋里显得有些冷清,倒不是说下人有心怠慢,但是一个太子与废太子的区别总是摆在那里,装潢摆件自然也远不如毓庆宫来得气派,兴许连一般王府都比不上。

    这本是康熙的嘱咐,但他现在亲眼见了,却觉得不舒服。

    “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

    “儿臣都在读书。”

    “哦?”康熙走近书案,上面随意摆了几本书,都是老庄道家的典籍,其中一本翻了大半,康熙随手拿起来,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注释,心中不由一动。

    “这些你都看过了?”

    “回皇阿玛,看过一些,还没能全部看完。”胤礽扬起一笑,苍白的脸上有些羞涩,倒有几分神似当年的孝诚皇后。

    “你看出什么学问来了?”

    胤礽定了定神,道:“这天地万物,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皆有灵性,须得怀着崇敬的心情去看待它们,这花有花期,树也有荣枯,处处都有学问。”

    康熙见他说得超脱,不由皱眉:“你生于天家,自当关心民生大事,怎可沉溺于这些老庄学问,不求上进。”

    话虽如此说,语气却没有不悦,胤礽垂手肃立一旁,作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事实上,他很清楚,若自己真去说那些朝廷动向,民生大计,只怕这位父亲又要起了疑心,猜忌他是不是被废之后还不安分,整日想着东山再起,老庄之学虽然超脱无争,却恰好正是康熙所要的效果。

    康熙见他恭顺,也缓了神色。“你的癔症可好些了?”

    他口中的癔症,指的正是胤礽逼宫之后,状若癫狂,行止异于常人的事情,太医也不敢轻下定论,只说像极了民间被下咒之后的狂疾。

    “回皇阿玛,近来发作得少了,这几日也没有再发作。”

    康熙点点头,又与他说了几句家常,这才离去。

    离开咸安宫时,康熙似突然想起什么。“梁九功。”

    梁九功忙趋身上前。“奴才在。”

    “你到太医院去,将胤礽的病历拿过来。”

    梁九功一怔,忙应声答应,心中却止不住嘀咕。

    这太子已经废了,万岁爷却心血来潮,三天两头过来探望,若说失宠,倒也不像,那是……

    思及此,他不由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

    议立皇储给了众臣一个极好的借口,借着差事在身,不时上门拜访各位阿哥,同时也是私下联络,互通声气的机会。

    廉郡王府大门紧闭,不让任何朝臣来访,但岳父上门,却不能拒之门外了。

    就算再怎么想去改变一件事情的结局,过程中总会碰见无数阻扰的人或事,想将你拉回原来的轨道上去。

    胤禩有点无奈,面上却只是淡淡:“岳父这是所为何来,若是家事之外的事情,就请不必开口了。”

    马齐一怔,似乎没想到话全被堵死了,只能苦笑道:“我哪里敢再劝王爷,自从上次听了您的话之后,也就熄了那份心思,可旁人不一样,难道八爷没有发现,您如今的处境,已是进退两难了吗?”

    不待胤禩说话,他又道:“虽然八爷无意储位,但情势却并非如此,皇上如今对您也可算青睐有加,而您与四爷、九爷、十爷交好,而十爷已经明确自己并不会去抢着当这个太子,一切惟八爷之命是从,勿论四爷、九爷有没有那个意愿,在外人看来,您从能力人缘上,可谓众皇子中的佼佼者,大家自然会向这边靠拢,要知道当年,”马齐顿了顿,眼见屋里只有翁婿二人,也就压低了嗓音道,“要知道当年宋太祖黄袍加身,未必就是他有心去抢,只是时势造人,恰好被推到那个位置上罢了。”

    “当今皇上不是无能之君,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洞察分毫,八爷若真无意于储位,但又被旁人一再推波助澜,只怕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

    马齐虽然为人有些冲动耳根子软,却不是笨蛋,他已经隐隐察觉出不妥来,这点比佟国维更要高明一些。

    胤禩默然。

    马齐所说,他又何尝不知,上辈子费尽心思想要的储位,这辈子却是费尽心思去摆脱,想来也真是滑稽。

    “四哥那边,虽然与我交好,但他不是屈居人下的人,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胤禩知道马齐口风甚紧,索性也就不再隐瞒。“九弟先前支持大哥,但如今大哥已经被囚,难免他会转移风向,我会去劝他,十弟也是一样,至于群臣……”

    他一边沉吟着,慢慢道:“只消我这举荐太子的折子一上去,自然也就能打消皇阿玛的疑虑了。”

    “折子?”马齐惊疑未定。“不知八爷推举的是?”

    胤禩一笑,却是不答反道:“岳父切记我的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推荐太子人选,若是皇阿玛非要你们推荐,你也绝对不能写我,大哥,废太子,甚至三哥都可以,与岳父相熟交好的几位大臣,也请这么嘱咐吧。”

    见马齐面露不解,他又道:“岳父只管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此举既是救我,也是救你自己,将来皇阿玛圣心明示,你自己就知道原因何在了。”

    两人说话之间,却闻外头有人来报,说是九贝勒、十贝勒联袂来访。

    胤禩微微叹了口气,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